權座之外不值一提 第108章

作者:十鎏 标签: 古代言情

  当时是,定栾王一派无疑被架上薪火上烹,皇帝念其护驾之功,功过相抵,罢了今安手中的北境兵权,说是南下剿寇,分封州地,实则贬谪。

  今安在上头吃过大亏,至今难忘。

  浮皮潦草的几句提起来,今安稍稍冷了脸色,“摄政王拿权不放,刑部受命于两公,总得掰扯些陈芝麻烂谷子出来搅和一下,搅乱形势,朝政民心安不下,那么,就还能有些等变数翻转局面的时候。”

  “陛下病重,权柄为祸心人所掌。身为臣子,我等痛心疾首。”痛心疾首的燕故一含笑饮了杯茶。

  今安问起这件事里的关键人物:“蔺知方是什么人?”

  “不好形容。”燕故一沉吟片刻,“蔺知方祖父官拜正四品礼部侍郎时,跟在我父亲门下,后告老还乡,其子蔺盛礼下陈州任父母官。”

  燕故一回忆起旧年,“我燕氏满门遭祸,多的是人避之唯恐不及,情理之中。远在陈州的蔺盛礼受他父亲临终嘱托,上递为燕氏力证清名的折子。当然,这折子被皇帝斥为勾结之证,也为后面蔺氏抄家埋下祸根。蔺知方,是蔺盛礼第二子,当年菜市场砍掉的一地头颅里本该也有他的,是他母亲在狱中为他殚精竭虑,令他病得快死了,裹在破席里被狱头当死人扔去乱葬岗,侥幸被路过的樵夫救起。此后,蔺知方替了早夭的表兄户籍,辗转在蔺氏的远亲屋檐下长大。”

  今安道:“竟然与你渊源颇深。”

  “我到陈州时,蔺知方找到我。”说到这里,燕故一迟疑一下,细细讲来,“南边陈州是多水常淹的地头,江边的堤坝年久失修,拨银子的折子年年往上递,年年落空。直到前年摄政王下令修葺,官银随监工一道去到陈州。”

  这事闹得大,今安有所耳闻,“被他们贪了?”

  燕故一点头,道:“陈州府尹私贪官银,只修缮堤坝表面,地基腐洞一概瞒混过去。去年陈州雨水格外多,江面上涨,残败在里的堤坝拦不住,洪水淹了陈州东部数个郡县。财物稻物是其次……我到陈州的时候,洪水退回,江面仍时不时有浮尸被捞起。”

  洪水退去露出的地面,是皲裂淌血的伤口,处处塌着屋瓦,处处摊着尸体。尸体太多,来不及收殓,鸟雀野狗在腐烂的一地尸体上啄噬。

  燕故一在北境战场呆了许多年,见血见到麻木,头回见到天灾一面倒的屠戮。

  查下去,才知不是天灾,是人祸。

  今安:“这种事藏不住,他就不怕东窗事发?”

  “人为财死,鸟为食亡。他不是不怕,是留了后手。”燕故一目露狠厉,“金银蒙眼!陈州府尹没料到伤亡后果会这般惨重,一个县令被推出来做替死鬼已不足够,他求到了王都。有人保他,贪污自有人背,他最多落个督建不力的罪名,削去品级,好歹留得富贵和全家性命。蔺知方就是在这时找到我。”

  “贪污已是重罪,祸及百姓更是罪不可赦。蔺知方手上有蔺氏蒙冤的证据,迫害忠良捏造假证,正好为陈州府尹再下一桩铁打的罪名,王都这边也难保他。蔺知方以证据作交换,要我出面为蔺氏满门洗清冤屈。”

  “然后他复了藉,以清白身赴科举赶考,连中三元。”今安接话,“韬光养晦,心性坚韧,是块料子。”

  燕故一展开乌木扇,扇骨阴影徐徐流过他的左半张脸,“王爷也这样觉得?”

  “他在殿试上针砭时弊,有老臣与他对论说他激进,他毫不退让,一句一句驳回去。摄政王抬举他,应也是看中这一点不为权贵折腰的意气。”今安说起当日情形,有些恍然,“现在朝野上赫然分做几派,张口闭口只想保住自家主子的位置,所论所争早已不是为民生社稷,而是为了他们能霸占拿到的地位势力。”

  燕故一看热闹似的笑起来:“是啊,这样一个不安分的人安插进去,不得搅得那些个老迂腐没有宁日?”

  “你能想到,其他人也能。单看重翻两年前逼宫一案,便知有人想拿这柄双刃剑,反向摄政王开战。”笔杆在指间转了几圈,今安抬眼问燕故一,“前日祭坛刺杀铩羽而归,毫无利处,你猜凤应歌意欲何为?”

  推门而出,天边坠薄云,阿沅正引着虞兰时走过院前的池上桥。

  燕故一上下打量迎面来的青年一番,从他别发的乌簪看到云水蓝的袍角,“许久不见,虞贤弟风采不减。”

  虞兰时有些意外,看看燕故一身后半敞的门,里头还未点灯,昏昏一片,转头端端正正向他作揖,“见过燕都督。”

  “行了行了,假模假式。”燕故一踏上桥头,“外边风声这么紧,你也敢来,胆子真大呀。”

  “比起都督的身份,臣下无足轻重。”

  “说的是。”桥中擦肩,燕故一停步,看池面上燕子轻盈掠过的涟漪,“你无足轻重,王爷却不是。这里到底不比洛临裘安,由不得人无法无天,别让王爷被捏了把柄。”

  他话里有话,轻飘飘过了,待在虞兰时心底落个响,人已径直往庭院的门外去。

  ——

  燕故一在天黑前回到落脚处。

  宅子占据王都城一角,亲兵把守。几日后便是述职朝会,算一算,燕故一要在王都城停上个把月时间。这几日尚算空闲的时间,他便都花在活络人脉的事情上,城东跑到城西,游湖泛舟,听曲看戏,给明里暗里的视线看。

  管事是置宅后新聘的,行事规矩,见燕故一回来,忙忙使人端菜。主子每日回来的时候不定,灶上的火便常旺着,让主子随时能吃上热食。菜色常新,王都城里的地道菜,色香味俱全,有人每天督看食谱。

  “书玉姑娘点的菜色,说大人在外不定要饮酒,须做些颜色亮的,大人看了喜欢才有胃口。”管事殷勤,如常点到为止地说些话。

  用完膳,燕故一洗漱后去了书房处理杂务。点灯一个时辰,正搁下书卷的当口,门外有人敲门。

  看门的小厮端上来碗桂花酒酿,去年秋择的桂花粒,金黄细碎地点缀在甜酒上,勺起一勺,未尝先闻香。

  燕故一心不在焉地勺着碗里头的甜水,想了想,问:“她是怎么吩咐你的?”

  “书玉姑娘吩咐小的每隔一个时辰敲一次门,端夜宵或者换茶水都行,怕大人夜里看书太久伤眼睛。”

  明明人不在面前,却是哪哪都有她。

  这些日复一日累积成习以为常的小事,乍然追究起开头,也并不是一开始就是这样的。

  军营里摸爬滚打起来的燕故一,公子病一堆,却懒得惯着自己,天冷常常忘记加衣,一顿饭挑挑拣拣地吃,忙起来废寝忘食也常有,如此北境苦寒扎下的病根便时不时冒头折腾。

  这一年多来,他已少有病疴缠绵的疼痛。

  燕故一想起阿沅早前的玩笑话。

  什么时候,他习惯了每一餐饭都是顺心意的卖相味道,习惯了冬天的手炉夜里的点心。

  什么时候,燕故一被圈养进了名为付书玉的温柔窝里。

  娇生惯养到自己骤然醒觉,一身冷汗。

  燕故一扔了书,往后院去。

  后院住女眷,说白了只住她一个,燕故一不常涉足,中间走错条道,转过月洞门前的柳影花簇,窥见扇半开的窗。

  付书玉在窗后点香,纤细的影子别上窗布。

  高门养出的贵女,画画练字的步骤都要繁琐些,香道上尤其精心,该挽的袖子规规整整地堆成云,细伶伶的一截手腕坠着几圈金丝镯。

  铺平的香粉上压出古老篆字,付书玉在笔画尽头点燃香,甩灭火柴,抬头看见窗外的燕故一。

  柳条交错垂下的阴翳覆着他的肩腰与半张脸,瞧不真切神情。

  燕故一被请进了屋,付书玉吩咐笙儿端茶。

  微烫的碧螺春,澄亮的清汤,是他喜欢的茶温茶香,又听见付书玉说一句,“时辰有些晚了,大人少喝些,免得夜里睡不着。”

  于是燕故一浅饮一口,搁下茶盏,来得唐突了,他并没有想好要说些什么,踟蹰片刻,“到王都几日,大司徒可有遣人过来找你?”

  这个话头开得不好,太死板,燕故一蜷起手指搁在膝上,在心里骂自己。

  “没有。”付书玉转回方才的窗前桌,将香炉盖上纹格顶盖,捧过来放在燕故一手边,“大人觉着可好闻?”

  燕故一看看这樽无处不精美的香炉,视线一侧,她的指尖顺势放去檀黑桌面上,白得像一捧新雪。

  这间屋子里眼见都是女儿家的摆饰,一张屏风挡住里间的景象,床帐影子被漏窗进的月光照出来,飘进余光,让人不敢多看。不知名的香弥漫在屋里的各个角落,踏进门来便拥了他满怀满肩。

  香气缥缈而不可忽视,何止眼前这一炉香。

  燕故一垂眸应道:“尚可。”

  “沉香安眠,大人刚来王都城要适应水土,近来事务又多,睡前点上一些,可够夜里安寝。”轻而柔的嗓音这般说着,付书玉提裙站起,招手让笙儿去准备香料,“正好大人过来,带些回去今夜点上,静心安神。”

  燕故一想说不用劳烦,没来得及说出口,那片路过的水莲色纱裙轻飘飘撞上他的鞋尖,撞没了他的声音。

  把着门对侧屋忙碌的笙儿吩咐妥当,付书玉去而复返,看燕故一的脸色,“大人有事找我?”

  眼前人察言观色的功夫向来是一等一,瞒不过她。

  付书玉站着,燕故一坐着,中间隔三两步距离,他支颐看庭外泄下的月影,似随口问出:“你可有什么事情要对我说?”

  真是突然,付书玉有些意外:“大人说的是什么事?”

  闻言,燕故一掀睫看她,“明知故问。”

  “书玉的确不知。”

  “摄政王向礼部递女官空缺,若没有事前问清楚你的打算,怎会到上告朝廷公文的地步?”

  燕故一声音放得轻柔,可遣词分明是诘难,付书玉实在不懂他突来的质问,“大人为何生气?”

  他转开脸,“我没有。”

  没有就没有罢,付书玉顿了一顿,捋清他口中的事情原由:“摄政王是让人传信给我,念及幼时情谊,想在华台宫中为我置一个女官官职,我尚未给她最后答复。”

  燕故一倏然抬眼灼灼看她:“你不想去?”

  付书玉摇头,鬓钗流苏摇得燕故一心乱,她说出心中所想:“赴考科举的书生皆是凭着真才实干搏得官职前程,我怎可以借攀炎附势之便,败坏如今形势。”

  “你于陈州一案有功,没有实打实的恩赏下来,区区一个无品级的女官位置,是她对你有亏,何来你攀炎附势?”燕故一恨铁不成钢,“是你应得的,少想那些乱七八糟的东西。”

  付书玉探究地看着他,说:“既是我应得,大人又为何来诘问我?”

  燕故一挖了坑自己跳,哑口无言。

  天家恩赐突如其来,付书玉有些茫然,正好问他:“大人,摄政王信上问我,陈州洪水之祸,难道是因为冲毁一道堤坝造成的吗?”

  未等燕故一回答,她先下了定论:“不是的,滴水穿石,非一日之功。陈州之祸,确确是因陈州府尹贪婪。可那批官银在到达陈州之前,过了多少人的手?层层剥削,剩下多少,究其源头,是包庇贪污猖狂的靠山,是朝廷之上视而不见的所有人。”

  付书玉说话时面向灯火,脸上眼中熠熠发着光,灼得燕故一不敢直视,她说:“下棋先入局。这个位置很好,我不再需要任何人庇护,自可一步步去挣得功名。只是,非议众多,我尚未想到应对之策。”

  “所以你在犹豫?”

  “是。”

  燕故一追问:“除此之外,你就没有其他不想去的缘由了?”

  付书玉很是认真地想了片刻:“没有。”

  话落,燕故一脑子里绷紧的一根弦断了。

  “没有?”他低低重复这句。

  燕故一站起,走近付书玉一步,他比付书玉高了一头,距离又近,逆光的阴影将付书玉双肩困得严严实实,仰头间,他低下的目光与言语皆是咄咄逼人:“也是,本官一不能凭空捏造个官职给你,二来只能让你做些审文清算的杂务,哪里比得上华台宫富贵无边,又有摄政王为你作保,聪明些的都要赶紧另投靠山,何况是你。”

  “何况是我?”付书玉,“大人何出此言?”

  “不是吗?”燕故一无暇辨析自己此时的怒气从何而来,只一味去质问眼前人答案,“洛临城之时,你为立足与我谈判,也是如同今日只谈论功利。当时我能给你依仗,被你糊弄得留你下来,如今,如今——”

  燕故一伸手擒起付书玉的下颌,这么一副薄骨脆玉,胭脂红的唇、水墨染的眉眼全被擒在他掌中,燕故一咫尺间审视着她,低声问她:“你想来就来,想走就走,怎么,真将我当成做善事的了?”

  付书玉被他的气势骇得踉跄退一步,对峙的目光却不肯退:“大人,起初我的的确确有居心,贪图你与定栾王的庇护。可这一年多来,我也切切在你身边尽下官本分,何尝让大人你损失了什么?”

  燕故一手掌足以盖住付书玉的脸还有空余,轻轻拿她下颌,她推不开。力道不小心捏得重了,她眼中生出薄薄的水光,惊得燕故一松了手,看着她颊边渐渐浮起红,心下怔忡。

  钳制一去,付书玉连退几步,站去灯下低颈福礼,“大人,书玉本应离家颠沛,蒙你这一年多的照顾,十分感念恩情。我本以为我们该是朋友,既然大人觉得不是,书玉便守好规矩,在余下时间里尽好分内之事,不令大人烦忧就是。”

  感念恩情。

  分内之事。

  燕故一瞳孔赫然紧缩:“你管我吃得好不好,管我睡得好不好,管我生不生病,也是你的分内之事?”

  付书玉怔怔反问:“不应当吗?”

  燕故一怒极反笑:“好,你好得很。”

  句句都不是他想要的答案,更荒谬的是,他不知道自己想听到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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