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十鎏
“王都的天倒晴得快。”闷在她后颈的声音透着倦怠,“洛临怕是还在下雨,门前可以做成水渠。”
江南多水之地,黛瓦白墙下的连绵雨水常闷得口鼻窒溺,今安在当时深有体会,现在也是。今安起身,扬手将床帐掀开条缝,任外头清新的空气霍地涌进,从满帐靡靡气味中解救出自己。
身后人跟着起身,拂帐勾去床前吊下的帘钩,“我去掌灯。”
他披衣绕去屏风前,引火点灯,很快折返回来。
光亮随人影移近,今安正穿里衣,虞兰时帮她将散下满背的头发捋去一侧肩膀,看着轻薄雪白的衣衫裹上她,低头,在她锁骨红痕处印下一吻。
他的唇热,发丝凉,浓稠的黑发压上今安的肩颈,搔弄得痒。
今安边推他脸,边听他笑:“我总想起那一晚,你带我爬墙出去的那条街。”
里衣皱得不成体统,今安草草掩了前襟,去拨他缠在身上烦人的头发,随口问:“什么街?”
“你忘了。”虞兰时抬头双目熠熠看她,“最开始的时候,可是你诓骗我出去。”
诓骗。
今安乜他一眼,“我何时诓骗过你?”
说完,今安蹬鞋下床,去衣柜翻新衣,虞兰时在旁提灯跟着,抬手照清柜里层层叠叠的衣衫。
灯火格外眷顾他,无比精细地勾勒出昳丽轮廓,着实赏心悦目,他不依不饶:“王爷千金一诺,怎的还要与我这般势单力薄的下官耍赖?”
“是我诓骗的你吗?”今安将找出的衣衫扔给他拿着,很没好气,“勾一勾手你就来咬钩,何须我诓骗你。”
虞兰时提着灯抱着衣衫,跟在今安脚后跟转,深以为然地点头,“确实是我当时见识浅薄。”
每日晨起的时辰到了,门外隐隐约约的声响渐渐大起来,清扫庭院,烧水催膳,很快,阿沅会带着侍女来到门前。昨夜静室里已是一场荒唐事,回房的一路上不知多少暗卫背身当瞎子。事已至此,可王府的主人贪欢无度这桩,今安不想人尽皆知,暂时不想。
扯下半幅床帐,今安换去身上衣衫,虞兰时支膝坐在踏脚上替她着袜,长指隔着软布摩挲踝骨,“我不是非要说这些,王爷。”
今安真是怕了他一口一个王爷的时候,都是陷阱。
软帐扔去他脸上,“有话就说。”
“你什么时候再骗我一回呢?”
阿沅领着侍女鱼贯而入,如常伺候主子洗漱穿衣,屏风后的地方让给了过夜的客人。侍女们只认主子,其他人一概视若无物。客人却不甚知晓礼数,自己整理好了仪容,还要出来抢活。
蟒袍五重衣,刚从熏笼捧下,如数穿戴繁琐异常,阿沅正要替今安佩戴外袍腰封,就被挤过来的人抢了先。
虞兰时说:“我来。”
被挤到一旁的阿沅:“……”看一看自家王爷毫无责怪的脸色,忍了。
推窗惊飞了檐铃下叽叽喳喳的三两只鸟雀,今安看一看天色,再看虞兰时,“你不回去换官服吗?”
“要的。”
平常朝会只允五品以上官员进殿,大朝会则是在朝官员无论品级都须觐见,连他这等翰林院里理书的编修也要去。虞兰时说:“新置的宅子离得远,每每路上都要耽搁许多时间。平日还好,像今天若是误了点卯时辰,怕要被怪罪。”
这言下之意,听得阿沅心里狂翻白眼,直想骂他不要脸。
今安却像没听出来,“要借匹马给你?”
这话打得满肚子弯弯绕绕的人措手不及,没有台阶下,虞兰时不说话了,探手去勾今安王侯冠上系的长长绥带,边看是否戴得端正。
伺候的侍女无事可做,退到屋外厅堂摆膳。阿沅在一旁给今安递佩玉,又被抢了。
在阿沅眼里,真真与抢无异。这暖床的一瞧便是五指不沾阳春水,碍手碍脚毫无自觉,还霸着自家王爷不放。
但王爷纵着。
区区一夜便这般恃宠而骄,阿沅忍得心气不顺,退出去眼不见为净。
时辰紧,今安催促虞兰时,“回去。”
屋内无旁人,虞兰时应好,借着窗边花树遮挡向她倾身。
鼻尖厮磨,又轻又缓的亲吻,比起夜里的缠绵不休,更像是在彼此气息中寻求慰藉。心上人位高权重,半宿安逸都是他借机偷得,珍贵而难舍。顾忌着在今安衣袍留下皱褶,虞兰时不敢太靠近她身,蜷指轻拿她袖尾。
今安摸摸他的脸,“虞兰时,你乖一些。”
——
连日来刑狱灯明彻夜,禁军副统领与礼部侍郎相继下狱,而刺杀主使一日未明,那柄连坐铡刀便一日悬于百官头顶之上,等温火烧断吊高刀刃的绳索。
直至这日大朝会上,刑部主事蔺知方摘下六品官帽置于群臣之前,提出当年夷狄刺皇一案另有隐情,请命彻查。
这顶乌纱帽轻飘飘地放在地上,谁也不屑去看一眼,随之掷出的话语却几欲撼动大殿梁柱,昭清殿中无人应和,空有回声。
青年脱冠跪地,孑然一身,不驯二字刻满他的脊梁,“祭祀之时刺杀摄政王的刺客,虽说的极为地道的一口大朔语,可遣词中仍有北地口音。微臣追查下去,查出他来自北境边防线外,在三年前的通商路上乔装混入,冒充民籍在王都,蛰伏许久,后买通禁军入祭坛行刺!两年两场内外勾结之祸,深可知贼人在我大朔朝野安插细作之数之巨,恳请摄政王下令彻查!”
北境边防之外。夷狄,又是夷狄。这一桩暗合了前年冬皇帝遇刺,众目睽睽之下血溅三尺,也是夷狄细作所为,更是华台宫禁军失职松懈之过,当时不仅禁军,朝野上下也经历一场清洗。
人人自危,历历在目。如今再来一遭,百官尽皆哗然。
只不知是真哗然,还是假哗然。凤丹堇扫过底下神色各异的面孔,慢声问:“卿家言之凿凿,可是已知主谋是谁?”
蔺知方压低头颅,“证据未定,微臣不敢指名道姓,唯恐污蔑。只一句,下可为六部内外勾结弑君,上至王侯叛国生乱!”
勾结弑君,王侯叛国。
未见前年乱事的新官尚且被这几句话撞得晕头撞向,何况混在浊水下成了精的老臣们,瞬时各种目光在半空相接,其中惶惶意味不尽。为官多年者何尝只论黑白两界,灰色边上不知涉足几趟,湿了衣袖,拧干便是。可真要究其本心行事痕迹,谁又能理直气壮辨明清白。
如今一个初出茅庐的毛头小子,当堂扯入王侯与六部,若追究下去——
未听后言,已知来祸。
大司空薛怀明越众而出,喝道:“竖子妄言!区区一刑部主事,拿些真相不辨真假不知的虚证便要罪指王侯三公,胡言乱语,构陷良臣,其心可诛,摄政王明鉴!”
紧跟薛怀明之后,玄武庭中哗啦啦跪倒大片,山呼摄政王明鉴。
“好一句六部内外勾结弑君,王侯叛国生乱。”凤丹堇面上亦上厉色,一拍抚案,“蔺知方,你不敢指名道姓定罪一门,却要将满朝文武尽扯下水,是吗?”
自始至终,蔺知方都跪在原地,不肯退下,“腐虫留柱,大厦也倾,谁是谁非,一查便知。”
“大狱之下,必生冤案。千夫所指,有口难辨。”通议大夫李章出列连声高呼,花白长髯抖索,“若当真彻查百官,必定被有心人加以利用,反贼趁隙而入。实证假证谁能说清,届时搅得朝野天翻地覆,反令清官离心蒙冤,民心何安?民生何安?”
蔺知方亦高起声量:“可若留细作继续为祸,一遭又一遭谋害忠良,今日刺杀摄政王不成,他日必定重现当年夏猎逼宫!”
“你——”薛怀明一指满面愤慨的蔺知方,“黄毛小儿,不知天高地厚!本官看你才是那个夷狄安排来的细作,毫无真凭实据,狗血喷人,要乱我大朔,好给你夷狄犯我边疆的机会!”
“朝野动荡,边塞安能平定?夷狄来犯,可曾见大司空披戎上阵?为何边疆将士为固国土抛头颅洒热血,在朝为官者却连一诘难都不敢担负?”蔺知方俯首长跪,额头重重磕上凉砖,“微臣愿做第一人,自请刑部与大理寺清查!”
千百人处,针落可闻。
凤丹堇松背靠上椅栏,半幅垂帘遮去她的眉目,满堂缄默中,戴白玉扳指的女人的手在抚案上细细摩挲,掌玩着众观者的命运。
“父皇遇刺,伤病至此,本宫至今不能原谅自己的无能。先是朝野稳固,国本之重,才谈边疆来犯皆枭首。与其放任夷狄细作兴风作浪,不如斩草除根。可彻查百官牵连太广,大狱一开,难以收场。”上位者终于开口,隐带悲痛,“三公乃我大朔肱骨,本宫便借三公清誉以正朝纲,三公意下如何?”
还能如何。
大司马邓吕廉率先出列抱拳,“老臣身正不怕影子斜,请摄政王下令彻查!”
薛怀明与付襄也先后应下。
凤丹堇目光移下最靠近高台玉阶、仍跪着的绿袍人影,“三公宽宏之量,本宫却不能不为后来者定下规矩。否则人人单凭一张空口白牙,跪下便要查这查哪,岂非将昭清殿玄武庭治成他的一言堂?”
玄武庭又跪下大半,山呼不敢。
“薛卿家,今日你的这顶乌纱帽,本宫还是留在你头上。本宫再赐你清查之权,协刑部与大理寺彻查此案。”凤丹堇声威并厉,“若此案不得水落石出,你的乌纱帽与首级,本宫一并摘了。”
蔺知方磕头谢恩:“谢摄政王。”
“三公皆要守正避权,如此,六部搜查无主。”上位者无视满堂惶惶然凝作实体,铁了心要翻搅乾坤,“定栾王,可能为本宫担此一责?”
群臣无声,齐齐看向最前首衣着金红蟒袍的那一人。
玄武庭正临昭清殿,金顶上云开破晓,阳光刺进今安的眼。与今安并肩而立的凤应歌,全程未发一语,在今安经过眼前时向她道了声恭喜。
目光向前,蔺知方正戴冠起身。
这粒小小变数,以一己之力,撬起了大朔朝摇摇欲坠的金玉壳。
第136章 烏夜啼(二)
以三公清誉正朝纲,冠冕堂皇,实则与失权软禁无异。三公管束六部,庇荫者众,枝干底下盘结脉络,脉络据地之广,连根拔起后便是一方鸟兽沃土同殃。
悬于头上的那柄铡刀,在群臣惶惑不安的目光中,烈火烧细绳索,须臾就要下落劈断颈骨,身首异处。
付襄刚接下彻查府邸职务的摄政王手谕,散朝时,以往拥簇他来去的一众下臣已然避他三丈外,不小心目光对视,每个人都不敢接下,慌忙转头。
树倒猴狲散。
付襄满腹郁怒,面上仍是平常,等到人走光了,才一路出玄武庭长阶,在出宫必经的宫道上,见着有人在等他。
近来风头颇盛的连州都督。
当年跪在府前满身褴褛血迹、拦他轿子哭求的小小孩童,长成如今喜怒不形于色的青年。十来年岁月变换,故人的风姿迭现于幼子身上,付襄恍惚间好像认错了人,脚步停了一停。
停下的一时半刻,燕故一径直向他走来。
此子一看就是来意不善,付襄冷哼一声,道:“昔年燕氏满门下罪,人人落井下石。有道是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怎么,燕都督今日也是来看老夫笑话的吗?”
“大司徒言重了。”燕故一端端正正对着付襄行了个揖。
付襄避身让过,“燕都督今非昔比,老夫万万不敢受此礼。”
燕故一直身掸袖,“大司徒何必自贬。昔日我两位兄长战死边疆,父亲为证清名撞柱而亡,家中独留老弱幼子,受尽天下骂名,或含冤惨死,或流离千里。大司徒如今身在高位,手握重权,多的是部下前赴后继,为你鞠躬尽瘁——”
说到这,燕故一抬目看付襄,见他脸色寸寸白下,有些不解,“大司徒可是身体不适,瞧着面色不佳啊。”
青年生得高,又值气盛之年,不压眉不横目也是一派凛然,气势逼人。付襄往日自称老夫,载满声誉,不曾认老,突然在此时被眼前年轻人称托成老树,朽气丛生。
骤临大落,亦不肯在此等不善后生面前认输,付襄拔直了腰,道:“你燕氏来往诸侯封地,贪赃枉法在先,意欲勾结谋反在后,人证物证俱在,种种罪有应得,诛九族亦不为过!本官一生为国为民,不过一时为歹人构陷,汝等如何能与本官相提并论!”
这番话对燕故一来说无异于诛心之语,付襄深知。家世清誉是大丈夫的立世之本,比性命还重,哪怕如今他燕故一爬得再高爬得再快,也洗不掉他生为谋逆氏族之后的污名。而他付襄即便被夺权夺职又如何,清誉仍是他的根骨,清誉一日在,他付氏就倒不了。
根骨撑足付襄的底气,足够他方才在朝上接查令、经受百官目光拷问之时面不改色,也足够他走过明日注定黑暗的路程,这些都无需惧怕,他定能撑到水落石出、光明重现的一天。
“呵。”燕故一笑了一声,再也忍不住,哈哈大笑起来,“哈哈哈哈哈——”
付襄因他莫名的大笑微愣,而后气得面色涨青,太阳穴青筋鼓动,横指他问:“你笑什么?!”
“我笑,当然是因为你的话太可笑。”燕故一止住笑声,目光倏忽冷下,“你们这群人,将声誉看得这般重,为此可供出满门性命,更不惜群口讨伐被污蔑谋逆的无辜人,只看名声,不重真相,迂腐至极,可笑至极!你为保清誉煞费苦心,还不是沦为上位者玩弄权力的附庸品,今日你是肱骨臣,他日改朝换代,你便是前朝余孽!是忠是反,全看后世史书如何改你。你生前如何算计,到头来不都是一场徒劳吗?”
“我父亲也曾是你们当中的一员,一生为一虚名呕心沥血,二位兄长的性命也被他投进去,家国难两全,他什么也没得到。雷霆雨露,皆是君恩,翻手生,覆手死。大司徒,你今时今日又与我燕氏当初,有何区别?还不是束手无策?还不是引颈待戮?”
付襄面色铁青,手指与嘴皮都颤得厉害,“你满口猖狂大逆不道,不忠不义不孝,老夫定要、定要到御前参你——”
“去,去参。”燕故一神色讥诮,说,“我早已看透声名之累,若我要洗冤,北境之功早可令我重振门楣。可门楣门第这些有什么用,官官相护,替罪羊好找得很,构害我氏族亲人的始作俑者仍在逍遥法外,你们这些一言定人生死的趋从者仍然事不关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