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十鎏
付襄被他言语中的利刃逼得连退两步。
燕故一站在原地,不笑时唇线平直,十分冷漠:“我父亲母亲受尽迫害含冤而死,我燕氏男子尽枭首女子从婢妓,也全都不得善终。我岂能让始作俑者痛快认罪,快刀砍头都太便宜你们!我要让你们这些人都尝尝他们当日所受的苦痛,千夫所指,众叛亲离,穷途末路,求死不能,一桩一桩,都要尝尝滋味才是。”
言语狠辣至此,反令付襄陡地清醒过来,“今日朝会蔺知方所言,就是你指使的?”
“大司徒高看我了。”燕故一摇头,好心好意解释道,“蔺知方自入刑部便接下夏猎逼宫一连旧案,又上祭坛,你们将证据把柄递到蔺知方手上,想让他替你们搅乱朝堂,抓摄政王过失。可你们既舍不得声名,又豁不出身家性命,蔺知方这把你们炼出来的刀不受控制了,他来说,他来指,他来将满朝文武都拉下马。我不过是冷眼旁观你们自寻死路,罢了。”
燕故一语声轻而又轻,“大司徒,你还不明白吗?”
付襄趔趄一步,扶住宫墙,才没使自己狼狈倒下。宫道幽长,谈话的许久间无人踏足,连宫人内监都不见人影。
终究是经年运筹的嗅觉拼起了付襄的溃败心,他缓过神,闭了闭眼,长叹一息,“老夫听明白了。燕都督明明可在我求死不能之后,再来我牢前说这番话。燕都督,你今时今日的用意究竟是什么?”
燕故一勾起唇角,笑得和熙,“大狱一开,难以收场。大司徒,不是你死,就是他亡。”
二人对视,付襄收回目光,“罢,老夫已是过时人,斗不过,斗不过。老夫只问你,你扣留我女儿付书玉在连州,是不是也想借此要挟于我?”
燕故一甚至不想回这话,沉默不言。
青年神色莫辨,教人看不清他心下打算,付襄道:“我付氏早与将此女脱籍,即便燕都督以此要挟于我,私情难较公义,老夫也是万万不会妥协。你扣押她,毫无用处!”
闻言,燕故一目光一定,正色看付襄,打量他神情片刻,“大司徒似乎颇为看重这个女儿?”
付襄一下生怒,声音高扬,“室女出逃,野心难休,我付氏容不下她这尊大佛!”
“大司徒是怨她出逃,还是难容她野心?”
这话无礼,付襄狠狠瞪他,“我付氏家中事,何须你一外人过问!”
燕故一识相得很,不再问。
目光从幽长宫道眺向尽头,天幕狭长,燕故一幽声道:“你付氏当然容不下她。你们屋檐太窄,眼界太低,枷锁太重,只会毁美玉。大司徒可知,在你问我是否拿付书玉要挟你之前,摄政王已在麾下为她定好去处?”
“你问她是否安好,她却早已踩着燕某这块垫脚石,攀去另一树高枝。”
付襄怔怔,还要问个明白,燕故一甩袖而去。
“大司徒,你的女儿可比你聪明太多了。”
——
昨夜谈话不欢而散,燕故一记着,绝不认为是他的过错。
可心下揣揣。
回府的轿子路过坊市街巷,轿帘缝隙里掠进首饰招牌,燕故一敲窗示意轿子停下。
踏进府门迎面满是蹊跷,庭院格外冷清,管事下人支支吾吾,跟做贼一样。燕故一心头一跳,转身快步往后院去。
管事知晓瞒不住,跟在后头急急说:“……书玉姑娘在院外等了大人许久,后来府外又来人催,小的本想带人去找大人回来,可书玉姑娘说,她说——”
燕故一冷目盯去管事脸上,“她说什么?”
“书玉姑娘说,大人约莫也是不想见到她的,怕打扰大人事务,让小的不用去找……”
去了哪儿,燕故一都不用问,他才从那处金碧辉煌的宫殿出来,宫锁一落,与外头便是两处世界。
廊前未点灯,月门后柳影依旧,人去楼空。
那些踏进门便要将他整个人淹了的无名香气,仿佛也随着屋子主人的离去消散尽。衣柜与妆台笼屉合着,打开都是空的,一支支轮换着招摇在她鬓发间、惹他眼花缭乱的珠钗玉饰,哪支也没留下。
燕故一抬头,在妆台上昏黄镜面里看到自己茫然的脸。
窗前桌上,昨夜焚香递与他闻的香炉里早烧完了,只剩灰烬,炉底压着封信。
燕故一一把抓起信件,瞧见上头熟悉的字迹,眉心便狠狠皱起,他将信件掐揉进掌心。
说什么犹豫不决,说什么非议众多!
竟连当面与他道声别都不肯!
他又想,是不是昨夜说话太凶?
信件硬角戳进皮肉,燕故一惊觉,低眉看掌心。
金乌半坠,屋中未起灯。他把揉皱的信件展开,压在桌上一遍遍抻平。
第137章 烏夜啼(三)
朝会后接见诸侯来使,北至北境,南至陈州,封地琐务集中在一天撞得人晕头转向,凤丹堇坐在御书房高椅上忙至日落时分。
禀禄持拂尘送走最后一位,返回殿中。
案台茶盏留有余温,禀禄举起茶壶添水,凤丹堇抬手拦了,“你可有听到方才丁昌所说?”
上东三州与北境为邻,强敌在外,战事无休,上东兵将是实打实从血海里战出,以骁勇著名。执掌上东三州的丁昌,自然不比久居中原的其他诸侯尚有几分文气,他实权在握脾性粗犷,虎目一横,御书房也成了他指指点点的地头。
杀鸡儆猴几个字,丁昌嚷了数遍,御书房门墙关不住。
禀禄放回茶壶,转去案头磨墨,“上东王多心了。”
“他是多心。”凤丹堇说,“本宫为正朝纲,请刑部与大理寺彻查三公,他听着,觉得本宫是在敲打他。当然,不止他这么认为,今天在场所有人都这么认为。”
玄武庭上手谕一出,底下百官百相挤入眼中。凤丹堇阖目想起,“付襄与薛怀明受命,铁了心要借祭坛刺杀一事搅乱浑水,本宫自然要成全他们。相信他们一心为国,不谋私利,如今区区一己荣辱得失又有何妨?”
方才丁昌当面质问,凤丹堇也是这样回,气得人怒气冲冲离去。
今日诸侯依次进出,禀禄侍候在旁边,听得七七八八,“其余人当面说信服,只他一人敢如此。”
“科举之后,现今朝野早不是世家横行的时候,他们当然不敢当面说,也就丁昌这莽性子,最好拿来当枪使。”凤丹堇说着,正好看到手中折子中后几行。
忽然,像是看到什么极为可笑的事情,凤丹堇笑了几声,扔了折子摊在桌上,指给禀禄看。
上头墨迹累牍,读得眼疼,读到最后八个字——后宅空虚,宜选良君。
禀禄仓促错眼,手下砚台墨水溅出,他退开告罪。
凤丹堇不以为意,目光仍定在折子上,“本宫还记得前几年,大长公主不过招了几个面首进府,这些朝臣在朝会上暴跳如雷,痛斥该事荒淫无度。今儿个风波还没过,就想让本宫充实后宅,真是让本宫开了眼了。”
是善变,也是阿谀。眼见局面往凤丹堇这边一寸寸加码,秤上附庸者愿与不愿,只能随势向她倾倒。
论年岁,凤丹堇的婚事早该有定夺,只是前年值婚配之际,她自请和亲夷狄,一连串异变之后,便耽搁下来。
这两年为防凤丹堇拉拢朝中势力,朝臣对她的婚事三缄其口。却没料到新政之于朝野竟是摧枯拉朽的变局,凤丹堇不靠外戚,也动摇了掌逾百年的世家势力。
大厦将倾,鸟兽巢穴潦倒,只能另择良木。
这本折子,就是向凤丹堇示好的一则。翻了翻,不止一本。其中不乏赘文荐上远亲近戚、声名容貌上佳的适龄公子。
一本一本挑出来,禀禄越看呼吸越静。他说:“联姻,可为殿下借力。”
声太轻,凤丹堇差点没听清,看他一眼,他如常佝背低颈,站在灯外的昏暗处,藏住表情。
“是吗?”
“是。”
凤丹堇冷下声音:“从来朋党为祸,难谈根除,如今更是,不得不以三公为引震慑四方。本宫在此时应了联姻这些事,岂不是自找把柄。”
这话一出,禀禄跪下,道:“是奴才短视。”
“你不是短视,是心急了。”凤丹堇轻叹,说给他听,也说给自己,“禀禄,不要急。急生乱,乱便要露出马脚。已经走到这一步,不急于这一时。”
不是不知联姻能给她带来的利益,动辄如历代皇帝,后宫亦是朝野,御妃嫔如御群臣。即便只是亲王,后宅也是拉拢关系网最牢靠的联盟。
凤丹堇自小长在深宫,见惯枕边风的威力,也早已料想着握住所有能为己所用的武器。只是如今动乱将起,任何一方都是深渊,不见明路。联姻之事,她只能暂时按下不谈。
别有用意的折子一律被束之高阁,等批完折子,热茶也凉,外头萧瑟冷风起。
临出门,禀禄拿披风替凤丹堇系上,在她垂目间,他低声问:“殿下为何要给蔺知方脸面?”
披风系带绑好落在前襟,骨节分明的手指挪上来理她鬓间钗,指腹碰到她的耳廓,硬茧刺得痒。
凤丹堇无视且容许着这些习以为常的触碰,自然也容许了禀禄偶尔过于唐突的言行,道:“他嘛,人微言轻,易受摆布。”
相较袭上面门的凉风,禀禄的手指有些烫。她不经意一侧,这点子烫擦过唇面。
禀禄拿开手,看见指腹上一点红,是她唇上的胭脂。
凤丹堇毫无所觉,看禀禄面色如常收回手,接过小内监递上的灯,提灯出殿,照去御书房外的长阶。他问:“殿下是想利用他?”
“是,也不是。”
长风盈袖,凤丹堇望去阶下停的轿辇,说:“他既不入朋党,朝堂上没有他的立足之地,总是要撞得头破血流。本宫想瞧瞧,他是铩羽而归,还是宁死不回。”
——
回到钩戈殿,殿外灯火灿如昼,宫人噤若寒蝉。秋翎守在外头,迎上凤丹堇,“殿下,皇后娘娘已在殿中等了许久。”
钩戈殿中上首,坐着一人,华冠累累缀满珠宝,发丝妆容一丝不乱。与凤丹堇极为相似的眉眼画在这张脸上,多了些岁月沉淀与久居高位的痕迹,像一尊奉于香火庙中的慈悲相,令人不敢擅自打量。
凤丹堇潦草解下披风扔给禀禄,入殿行礼:“儿臣拜见母后。”
“起罢。”
皇后目光从凤丹堇身上滑过,看去她身后跟进跪下的人,定了一定,开口不辨喜怒,“听闻你罢免邓佥,撤了他禁军副统领的职务,又将他下狱?”
单刀直入的问话,凤丹堇坦言:“是,他底下人受指使,放夷狄细作进祭坛刺杀。邓佥身为禁军副统领,掌管本次祭祀守备,一则职务之失,二则上行下效,脱不开干系,若他真是无辜受累,刑狱一出结论,自会放他出来。”
皇后点头,又说,“邓吕廉是两朝重臣,邓佥是他的亲侄子,又是他亲自推举上来,不可做得太过,寒了老臣的心。”
凤丹堇知晓她的思虑,前头刚下令查三公重臣,后头便发落其亲信,哪怕师出有名,也免不得有连坐嫌疑。而相比文官里声望颇重的两公,大司马邓吕廉虽则近几年惫懒,疏于政事,可从戎时打下的威名犹存,单看如今的定栾王、上东王等,都与之颇有渊源。
为此再去得罪哪一些人,在这关头都不值当。
母为儿忧,母后担心她后面惹非议阻难,难免思虑多重。
凤丹堇于是道:“母后尽可放心。查出的一应罪证都先过刑部明面,必不会落下口舌。再者,儿臣如今执摄政之权,秉公论事,不议亲疏只说功过,量他们也不敢妄议。”
“御下谏言,你从来精进,是母后多虑了。”皇后说着,目光挪到凤丹堇身后,“可为何皇儿这次却没有一视同仁,将祭坛守备失职的其他人一同论过?”
禀禄从头到尾躬身站在凤丹堇身后,他低着头,也能感觉到皇后极具压迫感的目光压到他身上。
凤丹堇觉出不对,刚要开口,已听皇后说:“几日前祭坛一回,已令我皇儿险遭不测,更有包藏祸心之人用此事大做文章。而你手下这个奴才,事事无能。”
贵人诘难之言,声音不重,甚至可说是轻柔,却骇得殿中亲信宫人接连跪下。
原不是什么大事,凤丹堇认为,且她用禀禄做事做惯了,祭坛过后事情一桩接着一桩,忙得脚不沾地,更离不了禀禄。可她方才才说秉公论事,言犹在耳,这些实话确也不能现在就来说出,反打了自己的脸。
凤丹堇更不懂母后突如其来的责难,只好一同告罪:“母后,禀禄跟在我身边多年,尚算忠心。斗胆请母后看在他对儿臣忠心的份上,饶他这一回。”
皇后:“不会护主的奴才,要他何用?”
这就是不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