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十鎏
阴影里的人一言不发,接过后半点犹豫也无,径自仰头饮尽。伸出衣袖的手腕连手掌俱是伤痕累累,左手腕骨呈诡异扭曲状垂在一边。
今安是刑狱常客,一眼瞧出禀禄身上遭了多少罪。
宦官名头被言官所厌,是一项理所当然的偏见。此番刑部与大理寺点灯熬油酷刑用遍,毫不心慈手软,仍没能从他身上榨出半个字。这样一来,纵然全天下都默认真相是真,没有确凿证据,还权于朝便是空话。朝议言之凿凿,却是竹篮打水一场,他们必定不会善罢甘休。
药汁一滴不剩,空碗被扔回食盒。
今安举着烛台踱步牢门前,这时候想起来,好心好意问:“不怕有毒?”
“奴才这条命还算值钱,他们现在不敢动。”
不仅不敢动,还要熬了浓浓的苦药送过来,唯恐他当真死在这里。禀禄靠着沙石松动的墙壁,身上剧痛麻木,鼻腔到肚里灌满冰冷苦味。真的苦,怕是三碗药一碗水的剂量,连周身浓重的血腥味都盖过去了。
杖刑旧伤未愈,伤上加伤,禀禄如今与瘫了无异。他困坐在黑暗中,恍神间,还在钩戈殿熄灯的夜里。寝帐合拢在不远处,他一直等待着,有时等得到,等不到的时候更多得多。极偶尔极偶尔,里头人拨帐唤他,禀禄。
亮光抹上眼皮,禀禄睁开眼。
环视周遭,今夜静得出奇。狱卒往常吃酒闲话的声音没有传过来,邻近一起关人的几间牢房似是空荡荡。
王侯站在几步开外,顾全禀禄体面,一直没让烛火照清他的狼狈。心善么,或许是有一些的,不多。投去墙上的桀桀阴影,已然昭示出她的恶意:“若是摄政王要你死呢?”
禀禄沉默几息,道:“殿下不会。”
今安:“难说,死人才能保守秘密。”
“死人于殿下大计毫无用处。”禀禄这句话说得太急,呛咳出一口血,脏污的前襟更是一塌糊涂。
今安提灯不动,“急什么。”
“朝臣言官意欲攻讦殿下已成合围之势,我在今夜死了,是畏罪自杀,是被人灭口。无论哪一条,都将是他们的又一佐证,坐定另有幕后主使的结论。”禀禄抬袖重重抹去下巴血渍,一片殷红,“科举时能观望,大司空倒台直接胁制到他们的利害关系。殿下摄政本就饱受非议,若再被以此大做文章,令他们调转矛头一致对外。不说新政,王爷你大费周章提携世家庶出,以此制造他们互殴内乱,也会成为无用功。”
今安打量着禀禄,像是第一回 见到他,说:“你果然知道的太多。”
“不止我。王爷素来行事惹眼,饶是知晓后果也不会收敛。否则如何使得百官群起而攻之,斥骂你张狂僭越,功高盖主。弹劾你的奏章堆起多高,多少人明里暗里与你为敌,这般境地持续的下场是什么,王爷不会不知道。”一长段话迫得禀禄胸腔刺痛,他痛得弓腰,喘气如生锈的鼓风箱声杂乱,“当年王爷被迫南下,是殿下冒大不韪往御前进言,力荐靳州作为王爷的贬谪地。王爷南下后的一概猖獗主张,何尝不是殿下在朝前替你从中斡旋。若非如此,早在王爷车轿踏入连州裘安之时,便会教一张圣旨押回。”
“说起来本王还要感谢你们?”今安语气更冷,“本王没猜错的话,中拓侯谋反证物被发现在我府中,就是你们塞进来的。”
“中拓侯联合皇嗣逼宫,恰恰暴露了诸侯拥兵的弊端。全天下谁人比定栾王你当时带兵更多,首当其冲,上头早有削去你兵权的打算。功绩兵马救不了你,反而成为罪状,成为帝王的心腹大患。假使没有逼宫一事先牵制住你,下一步就是趁你远离北境孤立无援,将你困杀在王都城之中。”
禀禄抬起头,污血乱发后双目灼灼,在黑暗中盯向今安,“王爷当时若有选择,是宁可自断双臂,还是被留下挫骨扬灰?”
今安不言。摇动的火光打上她一侧鼻梁,爬不过去,她另一只眼睛藏在阴影里。
“殿下殚精竭虑,先于王爷看到了结局。早在你走上这条路之前,已经与你同行。”禀禄咽下喉中腥甜,艰难道,“所以王爷今夜不能杀我。”
一刹寂静,烛台焰火骤然拔高,墙上蓬长的影子几欲遮蔽整间牢房的光明处。牢房内外万籁俱寂,无人会目睹即将溅落此地的鲜血。
今安当然起了杀心,今夜来此当然也是为了杀人。肉体凡胎熬不过铁打的刑具,比起活人随时可能引发的变数,还是死人的嘴巴靠谱。不杀人,秘密不会是秘密。杀了人,百官反口撕咬,颠覆战局。今安至此都没有动手,就是在两者之间抉择轻重。
今安掀袍蹲下,抬灯照眼前这人,露出个笑,道:“一枚弃子,自身难保,理当懂得闭嘴。一味袒护你的殿下,只会让本王记起前耻,何苦来哉?不如你弃暗投明,兴许本王大发慈悲还能给你指一条活路。”
烛火照清禀禄脸上裂痕斑驳,他眼里烧成灰烬。亮光掉进去,奄奄一息,何其坚定。他道:“王爷今夜岂是来做善事,分明是看我受不受得住严刑拷打,有没有半分泄露大计的可能。我一旦改口反戈,当场便会命丧王爷手下。”
“我不想死。”禀禄哑了声,“我即便死,也不能死在今夜。”
牢门叩响,第其走进来。他作狱卒打扮,低声道:“迷药时辰要过,换岗狱卒正在路上。”
狱门处桌上酒坛乱翻,喝得酩酊大醉的狱卒东歪西倒在地。一桶水哗啦泼上去,狱卒被狠狠扇醒,眼睛睁开就要破口大骂,转身猛然一个激灵。
王侯正系上红披风,目光比寒夜还凉:“玩忽职守,人死了都不知道,刑部尚书就是这样教的你们?”
狱卒抖索不止,跪下连连磕头:“王爷饶命,王爷饶命!是有人说今晚不审犯,上头赏酒下来给我们松快松快……”他在人堆里看来看去看不到那张嬉笑劝酒的面孔,只看见与他一样恐惧的众人,凉气从脚底冲到头顶,“卑职绝不敢撒谎,请王爷明察——”
今安恍然:“原来如此。”
王侯重拿轻放,狱卒逃过一劫,忙不迭谢恩,再问:“王爷怎的深夜到此?”
“本王想见见那位掌事公公。”
狱卒面露难色:“此人是朝廷重犯,尚书与大理寺卿下死令非刑审不可提人。敢问王爷所为何事?”
“不过看你们久无进展,来看看遇上什么难处。罢了,既然有令,不难为你们。”
活阎罗今夜出乎意料地好说话,说不难为,当真连锁紧的牢门也未瞧上一眼。狱卒毕恭毕敬地将这尊活阎罗送出门,目送一行踏进无边夜色。
第151章 見天光(四)
三更过,钩戈殿中灯火长明。书房左侧一扇窗猝然从外打开,风涌进哗啦啦掀动案上纸页。
凤丹堇闻声抬头,今安正擎着窗顶凌空跃进。落地到回身关窗,瞬息间丝毫声响都未发出,只惊动了桌案上的纸页。下一息,外头换岗宫人走到将将合起的窗前。
凤丹堇无奈道:“你一定要用这样的方式来说华台宫戒备不行吗?”
今安身上沾着凉风,边解披风边道:“刑狱戒备也不行。”
“刑狱这两年都是你在管。”
“这一次不是。”
“我也管不了。”凤丹堇捏着手中折子道,“朝臣的眼睛盯紧我,我稍有动作,就会被他们的唾沫星子淹死。”
今安:“我与你向来井水不犯河水,怎么他们还把我和你归在一处。”
“他们眼中,我和你有什么区别,不都是别有居心的擅权者。”凤丹堇道,“难为他们抓不到半点苗头,警惕心倒是指得很准。”
随手将披风撂下,今安不常来钩戈殿,却是熟门熟路,径自给自己倒了杯茶,说;“这一次马脚露得太多。”
凤丹堇反驳:“他们找不到马脚。”
“找不到吗?”今安反问,“那你的人怎么进去了?”
凤丹堇微笑:“你说话怎么这么难听?”
今安撑案俯视她,道:“你嫌我说话难听,我还嫌你这趟浑水太脏。”
“不想同流合污,出门左转就是。”凤丹堇施施然作手势,道,“你自当你的逍遥王,一点罪孽不用沾,全都由我来担就好。谁让我孤家寡人,孤苦伶仃,活该无依无靠呢?”
今安嗤笑一声:“少在这里装可怜,没有比你更心黑的了。”
凤丹堇不敢苟同:“我是心黑,你又算得什么无辜人?”
“连州侯是我让你杀的吗?昭清殿前的一地脑袋是我让你砍的吗?你不想蹚浑水,难不成还是我拿刀指着你脑袋让你走进来的吗?定栾王,本宫手无缚鸡之力啊。”
轻飘飘的语声不含怒意,却恨不得戳断对方的脊梁骨,二人对视间似有噼里啪啦的火花在冒。忽而门口响起动静,宫娥在轻轻叩门:“殿下,夜深了,可要安寝?”
凤丹堇移开目光,拿钳子挑亮烛芯,道:“本宫在看折子,不要打扰。”
“是。”
门口人影退下,今安拎过把椅子坐着,好整以暇道:“火气这么大,你方才这些话和牢里那位说的一模一样。”
凤丹堇从容神色一顿。
今安又问:“想知道他还说了些什么吗?”
凤丹堇放下钳子,拨动挂起的笔帘,道:“定栾王愿意说,本宫自然洗耳恭听。”
“我看他算是忠心,想着将他招入麾下,被拒绝了。”
“能被定栾王看上是他的福气,竟还拒了,委实有些不识好歹了。”
“不必装模做样奉承我。”今安不吃这套,已从禀禄话中看透眼前人的用意。虽则今安一早就清楚凤丹堇为人,但知晓全盘竟有她暗中操纵的手笔,仍不免有些郁卒,“殿下既说盟约,就该对盟友坦诚些。”
“坦诚对你没用,你岂是可以任人摆布的。”凤丹堇拿笔沾墨,道,“棋差一着四个字,定栾王不妨认了。”
“我自然认。”今安笑说,“我只是替你可惜,可惜了那么忠心耿耿的一把刀。”
“对本宫忠心的不止一个。”
今安意味深长:“是吗?”
“刺杀部署太过仓促,可夷狄和亲在即,容不得我再细细思量。”凤丹堇道,“无妨,禀禄是本宫设的最后一道防线,所有证据到他这里,没有再查下去的可能。他本来就是为今日局面而存在的,自然是该有所觉悟。”
今安乐意于往别人伤口上撒盐:“什么觉悟?担下一切十恶不赦的罪名,做你的替死鬼?”
狼毫笔在雪白宣纸上失控狠狠一划,像捅穿纸面的刀痕,拟就的整幅字都废了。
烛火亮了彻夜,疲惫地晃动,将凤丹堇鬓边金钗点缀得愈发耀眼不可方物。自登上摄政之位后,凤丹堇每日伏案理政至夜深,不敢懈怠不肯懈怠。天下指骂掼以万箭雷火,投掷在她身上不曾止歇。
“我幼时在御书房翻阅史册,学五朝十代,千年不尽数,英雄功与名。起初,我也赞叹敬佩于先人的智慧谋略,自愧不如,唯有苦读。可年岁渐长,厚厚的书籍从东墙垒到西墙,一页一页全写的是男子的名字。偶尔一两个女子出现,也是多为附庸存在,生平一概潦草。大用笔墨的,要么是祸国之人,史官对其极尽批贬,要么是赞斯人贤德贞洁,为后世女子典范。”
“似乎,除了贤德贞洁四字,作为女子身便再无可取之处。是因为困于产褥,规诫于女德,销声匿迹于学堂朝堂。还是因为说话是男人,拿笔是男人,看客也是男人。”
“我若从未看到知道便罢了,偏偏我还能改变。本宫便想试一试,这大朔朝的青史一页,是否可以写上我凤丹堇的名字。不作附属人,不为贤德名,只以功过论。”
说到这里,凤丹堇轻笑一声,觉得十分有趣:“最初只是这样幼稚可笑的想法,逞着一腔不服输的意气。如此,本宫便一步一步,走到了今天。”
“世人苦难烹于烈火中,世家王公垄断金官途。我便斩除这道天堑,道阻且长,天下骂名,本宫尽背了。”
“诸侯分权,皇权不统。”
“边疆不平,动摇防线。”
“这一项一项,本宫通通都要夷平,再留与后世证我今日功过。”
凤丹堇揉起废纸丢进炭炉,余烬将息未息,猛地腾起烈焰燃烧在她眼底:“然而我空有嫡出之名。即便皇子死绝,一个远亲王爷的庶子都比我更接近那张椅子。”
“为此我可以付出任何代价。”
更声深远,从午门外穿透重重朱门宫墙,撞进风中。灯火通明的钩戈殿在寂暗的华台宫中,在辽阔的天地下,犹如一座孤岛。
今安许久没有说话,手里拿的茶杯凉透。
凤丹堇重新镇上新纸,流畅行墨写了大半张,笔下一顿,道:“方才与王爷说到哪里了?对,说今日局面。父皇年老愚钝,不,他年轻时也愚钝,只是如今更甚。夷狄兵败,寻机挑衅,我们不仅不战,反要和亲。夷狄的胃口岂是嫁过去一个公主赔些嫁妆就能吃饱的,分明是试探,父皇仍痴心妄想着,再复鼎盛时期万国来朝的美梦。”
“当时我没想到会那么快,那么快。”凤丹堇视线虚看去桌前烛台,“这一回,我本以为还有时间。”
言官们揭起此次祸端,满城草木皆兵,数日追查下来,内里先出纷争。以御史大夫为首的一派认定还有幕后指使者,必须继续严查到底。以大理寺卿为首的另一派则认为主犯已经抓住,再查下去不乏有心人借机铲除异己,只会大开冤狱。
大理寺卿更是连连上奏,称近来乱事太多连坐无数,午门外血流成河,已经在王都城内外搅得人心惶惶,流言四起。恐怕危及皇室明政之名,更应顾全社稷民心安稳,如今证据确凿,足以论罪将主事者处决于午门外。
两派在朝会上各执一词吵得不可开交,吵到下朝仍没能吵出个结果。
昭清殿回音绕梁三日,撞得今安脑壳嗡嗡。烦人的是,殿门口有人在等她。
凤应歌见她便笑:“将军,正巧。”
巧个冤头鬼,方才朝议两边吵架的时候,这人就站在今安旁边看得兴味十足。如今人来人往的昭清殿门前,个个拿眼角暗地将二人撇来撇去,凤应歌扣个笑面具纹丝不动。
今安懒得应酬,转身沿长阶往下走。
山不来就,凤应歌便去就山,那么高的个子,跟在今安袍尾亦步亦趋,“我们有旧日情谊,将军又助她新政,众人对于你是站在哪边百般猜度。眼下,将军与我走得近才好些。”
“什么道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