權座之外不值一提 第4章

作者:十鎏 标签: 古代言情

  “兄弟阋墙,君命臣逆,这天底下又有什么不可能呢?”燕故一含笑:“假如意图在王爷,而我们当时未能收到连州信报,来到此地后听信传言放松警惕。江贸一旦再兴,出现任何差错,王爷新任靳州之政,他人不费吹灰之力便可令其染上污点。”

  旁的时候今安并不在意所谓污点,可不是现在,不是皇恩不再腹背受敌、动辄被人怼穿脊梁骨的现在。

  燕故一将挂在墙上的布防图取下展开,并指在图上巡视,“反过来,方才所有猜测均是故一思虑过多,这伙江寇其实不过是普通流民聚集,那便是最好不过了。即使连州信报有误,左不过是敌在明面。”

  “毋论真假,按眼前靳州时局,这伙江寇非除不可。”

  “天下熙熙,皆为利来。江寇只一心求财的话,他们两月按捺不动并非是他们放下屠刀,要么是已然被连州兵打压下,连州信报作假,另有内情。要么是钱银之数不足以动人心。”燕故一捋袖指上布防图上一处江口关隘,“现时江贸贫瘠,若放出风声,再以一船金银横渡……”

  水生财。

  洛临城位于横贯南北、江商互通必行的渡口,在商贸盛行之时出过大批富得流油的江上客。富可敌国者甚至被朝廷广为招贤,赐与皇商等虚名挂爵,从士农工商的末等一步挤进龙门。

  发达的水路载来金山银山,也汇聚各地迥异的风土人物,这座临水而生的城池应运成为南通北贯的国脉名城之一。

  可随着大朔战乱天灾不断,出江贸易的风险与得利天平大偏,以致逐麓江上百年前商船横帆蔽江的盛势渐渐消弭。现今每月渡江的商船数尚不及当时的十之一二,且多是冒险博万利的镖手,或是官家船。江贸利益微薄,寇祸接连又惹得人心惶惶。

  或许江寇经历多次剿杀已被元气大伤,或许实则就是场请君入瓮的计谋。

  不如将计就计,到江上一探究竟。坐以待毙,难免失了先机。

  二人想法不谋而合。燕故一敲着手边竹案,斟酌道:“一作饵,可引蛇。然北境军中善水者百里无一,入城后我已命人加快锤炼军中士兵的水性,到底难堪大用。倒是那已落司马手下原先有几千水兵,如今正慌张无首,事急从权,王爷可考虑收编为用。”

  随后二人就着此计定下几个要点,又听燕故一话锋一转:“那随大军而来的付书玉,王爷想如何处置?”

  处置是个含血气的词,常用来发落敌人俘虏一等。

  但付书玉何人,王都贵女数头一个便是她。正派大统雕琢养成的世家女,浸于琴棋书画诗酒花茶,及笄之年在诗会上连胜十数儒士,名动天下。

  更可贵的是,其女言行恪守谦逊温良,堪为当代仕女典范。又与大司空嫡子聘为良缘,只等七日前的吉日——

  吉日到时,付书玉正坐在一抬小轿里,摇摇晃晃坠在长军跋涉往南的最尾端,半点不回看千里外因她逃婚而起的兵荒马乱。

  今安想了想才想起这人,知他不会无缘无故提起,便问道:“可是此人有异动?”

  “未曾。”燕故一凝思半刻,“只是这个女子出身王都司徒高府,且之前与当朝重臣往来密切,难保没有异心,断断不能因为只言片语就轻信了她。府里军机要密颇多,长久将这女子留在这里,怕有后患。”

  他话里赶人的意思实在明显,今安甚是赞同,“这话说得很有道理。这些日子,就劳烦你多监察监察这女子是否有其它居心。”

  这就是暂时要留了。燕故一只能并袖应下,忍不住问:“王爷为何要留下她?”

  今安相当护短,但对外面人一向毫不留情。燕故一确实想不通那女子有什么特别之处能使她另眼相待。

  “因为她说动了我,也提醒着我,我们为什么会来到这里。”

  窗外远处的练功场歇晌的吹哨声划过长空,一群十来岁的小兵们满头大汗打打闹闹走过。

  南边的天没有北境辽阔壮丽,却也没有割嗓子的大风大沙。宿敌远在千里之外,无需整日打打杀杀头悬腰上。

  饼很软,酒也带甜。呆在这里,就像陷入了一床软高枕,只等人慢慢被磨掉以前为之舍生忘死的志气。

  今安看着他,一如既往坦然锋利的目光:“你不也很好奇吗,那一天究竟在什么时候到来,会怎样到来。”

  ——

  议事后回去的路上,燕故一在秋叶萎落的廊道上远远见到那付书玉。

  女子纤长白皙的一支手臂搭在侍女手上,裙尾及地,莲枝般优雅的身姿与其上盛放的花容,一并招展于天光下。

  远远地向他行了个见礼。

  就是这样一个清丽又柔弱的女子,背弃家族定下的未来,在今安挥军南下的前夜,只身拦在她的马前。

  险些被蹄铁踩断的脖颈低垂,她于夜风中盈盈跪拜,衣袂猎猎:“求王爷带上书玉,书玉愿以余生报答。”

  当是时兵权释罢,朝堂群臣唾骂,今安一行人几乎是被驱赶着离开王都。

  今安不想背上这个麻烦,她自从北境出来,一路上已不知吃了多少这些官家名门的明枪暗箭。以她如今在王都的名声,明日怕要再多两条强抢贵女豢养美人,裹进那一堆甚嚣尘土的传言里。

  夜深风大,马儿躁动地踏着蹄铁。

  今安半勒缰绳,低眸看人,徐声道:“你的身后是锦衣玉食高枕无忧,你回去,今夜便无人知晓也无人提起。”

  付书玉薄薄的脊背颤栗着,不肯让路:“书玉命薄,如此做王爷的马下魂也足矣。”

  这便是威胁了。不自量力的威胁。

  上一个以全城性命威胁她退兵的人,被她一箭钉穿喉骨。有一瞬间,今安是当真扬起了座下马蹄,欲踏碎那比花瓣还易碎的薄脊骨。

  鬼使神差地,今安问了一句何必。

  少女二八年华,含泪的面庞如晨曦如朝露。她说:“若是就此入后宅只为一男子垂怜争宠而活着,不如让付书玉今夜亡矣。”

  就是这句鬼使神差后的答案,避免了马踏血泥。

  今安不是个善心人。发善心是要遭报应的。

  但她不吝为腥风血雨中的王都再添一把油火,烧得更猛烈些,烧成这没落王朝的黄昏时。让这座内里蛀到腐朽的辉煌宫殿去往黑夜末路,永远消亡。

  “付小姐,祝你重回王都的那一天,不必再卑躬屈膝,身不由己。”

  风声灌耳,还有惊荡数里的山寺钟音,夜鸟振翅群起。

  付书玉永远记得今夜,记得这句话,记得今安向她伸手时眼中明亮的光,压过暗夜闪烁的万千星辰。

  甚至没有再问她一句原因。

  问她,到底做的什么朱门酒肉臭的勾当,为一桩门当户对的姻缘,要生要死。就这么抛弃了不计金银生养她的家族,抛弃了一眼望尽的富贵余生,连累父兄九族从此蒙受全天下的耻笑。

  难道就为了她自己不安于后宅、不驯于纲常的这点不甘心,就要断绝人人称羡的大道坦途,去走上一条荆棘路吗?

  是的。

第5章 孤舟牧

  南下途中,今安从泛黄的故纸堆里窥见了这座城池的旧日风光。

  书中记载道“天横洛水临城台,千重风华逐麓来”。纸页上大肆讲述了惊绝后世人的洛临城当时繁华,并极尽辞色地描绘出城外群船横帆蔽江、彻明长灯的江夜蜃楼之景。

  然而终究已是近百年前的盛世哀歌了。

  昔年流金载银的逐麓江随国运衰败而没落,沦为了江寇猖狂称王的贼窟。

  稍有不慎,便被吞噬。

  白日的远山云翳、粼粼水面皆被黑夜收入爪牙。广阔江面中央立着的一艘大船,兀自灯火通明、声响起歇。

  细听,讨赏分赃声,巡逻步履声,间或细弱的啜泣呜咽声。

  这是一艘江上往来常见的商船,十数丈长四丈来宽,吃水颇深。潜于水面向上看,约要攀爬三四个成年男子叠起的高度才能攀上甲板。

  孤船独泊,犹如一只巨兽蛰伏于四面无障之地,易守难攻。不时有人巡至甲板边缘用长竿勾着油灯往下照。

  灯火照清了数尺外江面,丝毫不起波澜。

  若他们再胆大心细些,敢燃起火把往下扔扩大视野,再拿重石砸水。或许就不会轻易任人潜至船身阴影深重的角落,摸清巡逻规律,悄无声息攀爬上甲板。

  换作今安是这次劫船的头领,先不说要敲诈多少赎金,当先要弊掉的就是这几个巡逻的木头脑袋。

  鬼魅般的身影几步腾挪藏入甲板上堆积的遮蔽物后,身上黑衣几乎与夜色融为一体。

  江风刮入身上湿透的衣袍浸冷肌理,九月江寒堪比初冬,很快,往日鲜红的唇面褪去血色。

  她侧着一只眼睛,从缝隙里往灯火通明的船舱看去。

  远处看平平无奇的商船,近看大有乾坤。

  有别于平常船只古朴厚重的深棕色,这艘船竟是用掺了银粉的赤金色漆,灯火重处熠熠发亮。如果白天行船,应当就是一座行走的金山。

  船尾合抱船舱三层,舱室十数。门窗皆镂花镶乌檀白玉,佐以匹布寸金的香云纱卷帘。层层叠叠的香云纱随夜雾高高飘荡又落下。

  一船软金玉,招摇写着来抢我三个大字。

  事情原本不应该这么发展的。

  今安与燕故一等人本来已准备好了诱饵船只,载着一船干草乱石伪装的金箱即刻便要下水去骗人来抢。

  却不料这种事也有人捷足先登。

  洛临城虞家府上的这艘船,水上安然无恙走了半月多,却在回城的江口教江寇拦截。船上的主子奴仆并护卫三四十人皆被扣押,只一十来岁少年被扔下划舟靠岸报信。江寇以全船性命相胁,开口万两黄金。虞家夫人听闻当下晕厥,虞老爷在即将出江的途中被今安拦下。

  虞家老爷虞之侃也是那夜宴权贵之一,很是看今安不顺眼,当场就拒了将计就计一事。他气得胡子都在抖,掸袖行礼:“王爷,老夫敬你一声王爷,若是平常事皆可吩咐吾等莫有不从。可如今我儿正身处水深火热之中,生死攸关。你们竟然要拿他做诱饵,简直是荒谬至极!尔等良心何在?”

  “虞公莫急。”今安半点不计较他的无礼,反问道:“虞公可有数过,两年间从寇贼手里出来的全须全尾的有几个人?”

  虞之侃下意识就要反驳,忽而皱着眉头思索,咽回话去。

  “洛临城两年间共计船祸六十一桩,被掳走的人,十不存五六。”今安眼里带笑,客客气气道,“十不存五六啊,虞公。这些祸头被洛临城的好风水养大了胃口,这万两黄金给出去,你猜贵公子会是那五六,还是那四五呢?”

  “你、你……”虞之侃心头一口老血哽住,双目大瞠瞪着眼前这佛口蛇心之人。

  只见那佛口蛇心之人猩红嘴唇一咧,露出雪白齿尖:“虞公莫急。”

  ——

  月黑风高,鸟雀绝迹,江流声极其枯燥地循环往复。正到了人一天当中最是困乏昏沉的时候。

  这群奔劳一日此刻功成懈怠的亡命之徒,除了巡逻的尚有些精神,其余人藏在隐秘角落里不时传出酣睡呼声。

  风很大,吹来大块乌云遮住天边摇摇悬挂的下弦月。甲板上靠船舱内投映出的光亮与零星油灯照着,月光一遮,偌大黑暗地头只剩下数块分散的光斑。

  亮的愈亮,暗的愈暗。

  巡逻人照过江面,从长竿上拎起油灯,沿甲板边缘往回走。油灯几步外的黑暗黏稠如化不开的浓雾,他不适地眯起眼。

  忽然听见,浓雾里一下极快极烈的风声逼近。

  像是有什么东西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从身前掠过,连无形的空气都被这惊人的速度刺穿,爆出破裂声。

  如杀人的刀,如夜行的鬼。窒息感封喉,寒毛悚立。

  风声转瞬即逝。

  乌云拢月不过几个呼吸,倏忽云散,月光跌落。

  巡逻人窒住的口鼻一松,大喘几气,忙往变亮的甲板左右张望。宽阔的甲板上一览无余,同样拿着油灯的几个弟兄正从四处走过来。

  “……冬子怎么愣着不动,被风吹傻了是不……”

  “他奶奶的这天冻死人,老子真想进里面舒舒服服躺着喝酒吃肉!”

  “哈哈,喝酒吃肉你小子就满足了,没大出息。三楼东南房那美人看到没,等老子有……”

  几人高声呼喝着擦肩走过,交织的路线将偌大甲板上重新布成密不透风的大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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