權座之外不值一提 第5章

作者:十鎏 标签: 古代言情

  落后那人慢几拍起步,一手提灯,一手心有余悸地摸着喉咙,啐道:“什么邪风……”

  油灯下六尺,无人低头看的地上,几点间隔数米去往船舱的水滴被江风刮飞。

  高高荡起的香云纱半遮半掩窗后的影影绰绰。

  一楼戒备最严,探过去几间舱室都是绑人的,乌漆嘛黑一片呜咽哭泣声。想必就是那数十被绑的奴仆护卫等人。二楼某间开着小宴,数个男子围坐,拍开了红封坛泥,正大啖酒肉。

  酒气说话声从半敞的窗口飘出,斜对窗坐着的灰衣壮汉正嚷得兴起:“……抢艘船使唤咱们这么多弟兄,那些软脚护卫咱一打三都算给面子。再说,费劳什子功夫要赎金,船上那么多宝贝够嚼吃了——”

  话音未落,被另一把粗嗓子抢过话去:“你小子是不是傻,那可是黄金万两,莫说多待两天,十天半个月老子都干!”

  “十天半月忒的无趣!这船上连个年轻漂亮的娘儿们都没有……”

  唾手可得的大笔财富使他们越发志得意满,豪气高昂得要掀翻天灵盖。

  “年轻漂亮的娘儿们没有,带把的倒有一个。喏,就在那三楼东南房……”

  “去你娘的,老子不走这路数,你要恶心死老子!”

  “哈哈哈老李你真不识情趣。想想那张羊羔子一样害怕又逞强的脸,真他娘带劲……”

  一群张扬得不知今夕何夕的莽汉里,有人始终清净地坐在一旁喝酒,众人唤他二头领。

  二头领坐的位置背对窗,黑衣勒出猿臂蜂腰,通身悍匪气。他音调沉慢,掐停了越来越放荡的谈笑,“最近风声紧,这一趟不同以往,都小心些。老四,三楼东南房先不动,那可是我们万两黄金的保票,不得有一点损失。”

  “是。”

  “这一趟都辛苦了,回去少不了论功拿赏。”二头领环顾众人,接着道:“见财还是见血,最多不过后日。此次入城的兵马不同以往,今晚都不要睡死,警醒点。”

  “是!”

  接下去说的便都是些脏耳朵的污言秽语,今安没有听下去,离开半敞的窗边,往三楼走。

  刚刚数人谈话,口音皆不似洛临城本地人。州府尹口口声声这伙江寇皆是附近城池流民聚集,生计所迫无甚本领,不过仗着江上地利,这才久攻不下。

  可如今单看那位二头领,便不肖为生计所迫的普通莽夫,行事章纪有度,来路必不简单。

  江上行船商事每况愈下,这样颇多能人的队伍竟因蝇头小利在此地盘旋两年之久?若是为利聚集还轻省些,但看这抽丝剥茧下的盘根错节……

  此时距离今安出江已经过了两个时辰,月近中天。站在第三层舷梯举目四望,远处近处皆是无际的黑暗与澎湃的江流,身处若孤岛。

  孤岛上劫掠者的发财梦与被劫掠者的惊慌恐惧各成天地,交织出光怪陆离的声响,在脚底震颤。

  “这又是不是虞家自编自演安排的一出好戏呢?”

  不管前路如何,这一窝虎穴,她都要闯上一闯了。

  ——

  三楼东南房。舱室侧面开了扇窗,窗下悬空十数丈,直落静深江面。

  风进来,翻卷桌上摊开的书页。玉青色香台灰烬堆积,立着支单薄线香,袅袅孤烟几欲乘风化作天边下弦月环绕的云雾。黑夜作纸,云月入画,窗边人一动不动看了许久。

  忽而风声大作,卷着香云纱刮进大敞的窗内。

  有人闯入了他眼中这幅画卷。

  来人携着极具侵略性的寒冷气息,长靴踩上光洁的墨檀桌,一个照面即伸手钳住他的喉颈。

  几乎贴上耳边的声音低柔:“虞公子?”

第6章 瑤台上

  一个男子,或者说,一个少年。

  身形骨骼初具宽阔挺拔,皮肉仍是少年的明妍。英俊未及,秀雅太过。就像下面污言秽语的那群人所说的,年轻漂亮,极其年轻漂亮。

  黑眼,白肤,红唇。

  被她钳进虎口的下颚轮廓还带些少年将将长成的稚气,轻易就能在上头掐出红痕,然后往上,揉碎唇面鲜艳的颜色。

  他的眼形如桃花瓣,因眼瞳过黑过大,灼丽又空冷,清晰映出来人高扬的发束与窗外下弦月的锋芒。

  今安就着钳住少年脖颈的姿势推着他往椅背靠,让其四肢胸膛命门皆摊开在她眼皮底下。

  她轻声又问一遍:“可是洛临城虞家公子?”

  面前人掐着他脖颈,吝啬地留给一丝喘息的缝隙。或许她不是故意的,只是掌久了生杀权,随意掐弄花叶一般对待他,便给人以死亡的压迫。

  他张着黑漆的眼怔了好一会,认命般合上密长眼睫,轻轻颔首。

  月光稀薄,舱室内一片蒙蒙飘雾的灰暗,只烛火摇晃于桌前这方寸之地。

  桌上的烛火在她从窗口闯进来时,被呼啸的风险险扑灭,火光小心低伏着、摇晃着慢慢重新荡高。

  像软柳抽出新枝般静慢而无声,从下至上照清背对清冷月光的这女子轮廓。

  咫尺处这双琥珀色眼眸,美如噬魂的海妖,半点不掩饰冷酷心肠,还要骗人。

  “虞公子,我是来救你的。”

  荒谬至极。

  “你不信我。”今安打量他的神情,声音里甚至含着点残忍的笑意,“但现在,你又有谁可以信呢,嗯?”

  “难道信底下那群捆成粽子要被扔去喂鱼的护卫?可惜他们也是泥菩萨过江。”她俯近来,那片衣发上潮冷的水汽沾湿他侧脸,耳语道,“还是等令尊捧来万两黄金喂饱那群贼人,再来解救你?外面那群荤素不忌的东西可是对你虎视眈眈得很呢,虞公子,你能撑到那个时候吗?”

  这番唯恐天下不乱的发言成功引起他的注意,本来摆出一副任凭宰割模样的人抬起眼来:“你又和外面那群人有什么分别?”

  极好听的声音,如绝妙的和田玉摔碎在冰石上。极好的教养,便是此时被人这样要挟,也持着一个顿挫得宜的调子。

  毫无戾气败坏,几乎听不出里面的战栗。

  几乎。

  今安拇指轻轻摩挲过他的下颌,低眸看进他眼睛,“你来说说什么区别,虞公子。你现在船也没了钱也没了,数来数去只剩下命一条,而我取你的性命也就这么一拧的功夫。你仅有的都不是我要的。若不是另有所图,我何必费这么多口舌在这与你浪费时间呢?”

  她知晓他的姓氏来历,知晓这艘船的贼人为何而来,更不惧于将这些昭示于他。那么她又是哪一方,是什么人?

  一个三更半夜闯进他的船,以死亡威胁他服从就范的人。叫嚣着让他信任她。他人尚懂得用糖霜裹成毒药的甜蜜表皮,眼前人却毫不掩饰其叵测居心。

  情人间暧昧狎昵的距离,她低眸看来的眼里尽是轻慢。

  是看惯了蝼蚁生死,全然不将其放在眼里的神态。

  “你要什么?”他抿皱了唇面,问出这句。

  她没接话。

  像是得到了什么意料之中的东西,审视的目光从他脸上,沿着前襟往下扫向他紧攥着袖口的手。仿佛一把无形的刀划开了他的表相,要挖出他内心潜藏的惊惧。

  今安缓缓松开他的脖子。

  幼犬在不识时务的时候龇牙吠几声,最后总要为吊着的肉包子摇起尾巴。这时候,前面吓唬的棍棒就要收起来,以免再吓跑它。

  其实只要他喊一声,门外戒严的人即刻会冲进来。他便可脱离开眼前这番受人胁迫的困境。可是有这个必要吗?不过是虎穴狼窝的区别。

  他知道。她也一清二楚,惯会把弄人心,于是肆无忌惮。

  当然,但凡他露出一丁半点和贼寇有干系的马脚,今安也乐得当场送他上西天,省点力气好回去抓了虞之侃全家问罪。

  今安掌着烛台轻悄照了一圈舱室。

  红梅屏风隔断,所见只一张支缦的床榻并几个翻得乱七八糟的檀木箱子。其余花几支架都是空空荡荡,找不出一点锋利的器物。像是防着有人被逼得走投无路自戕或反抗。

  这密封如棺材的舱室,除了把守严实的房门,就剩一扇底下江水深深的窗。即便跳下去,变成苍鹰也飞不出这辽阔百里的水域。

  她目光掉转回窗边坐着的人。

  这位虞公子无疑是被精心豢养于锦衣玉食中。

  广袖环佩,雪青色的袖尾袍裾挑绣着银线坠云纹,偶尔在黯淡烛火下明灭光华。长墨发被红玛瑙玉冠半束起,余下披散着缱绻落及腰背。

  瘦削又挺拔的身躯收在这副华丽衣冠下,便是身处这样水深火热的境地,也挺着腰背端着头颈。

  活似老言官们古板守旧的做派。

  全身上下最不妥当之处,大约就是颈下那一小块衣领,方才被她揉皱,还沾上些无伤大雅的水汽,洇湿了雪青。

  他正憋着嗓子咳嗽。喉颈被挤压得太久,空气骤然撕开气管涌进去。咳得脊背颤抖,耳颊通红。

  到底泄露了几丝在这场劫难中经受摧折的脆弱。

  今安曾打马从王都的销金长街经过,迎着暮色中丝丝缕缕垂下拂过颈面的红缎,多看了几眼那些门庭洞开后的放浪形骸。

  最底下招摇揽客的,无论男女都是满面浮笑花枝招展,红的绿的薄的透的衣料贴裹着半遮半掩着,像风情摇晃的吐着信子的蛇。

  说着进来瞧瞧的口型仿似也在念,没有毒的,不吃人的。

  这些话送着风勾勾绕绕逢人便说,说了许多许多遍,勾上些被美艳蛇信撩起往里走的有意客。

  而楼层往上,越是重重大幕拦着不让看的,越是冷清的深处。反倒挤挤挨挨,多的是捧着一堆钱银珠宝为求一笑的趋从者。

  一直以来就在尘埃里的,唾手可及,观者寥寥。恰恰那些越是高高在上的,越是不可碰触的,越是教人念念不忘、魂牵梦萦。

  若是有一天跌落进尘埃里……

  “外面那些人最喜欢你现在这副模样。”今安突然道。

  他闻言转首看来,眼尾洇红,眼里落光。

  今安倚着桌角,撩眼回看他。好整以暇的姿态,神情毫无恶意。

  殊不知她风轻云淡地阐述客观即是最大的恶意:“就如羔羊爪牙无力,一脸天真都是破绽,还想在猛兽的獠牙下存活。你说猛兽怎么可能会放过到嘴边的肉?你好像生气了,为何要生气,事实如此。”

  一而再,再而三的讥讽。

  变乱发生在眼前尚能劝自己泰然处之的矜贵公子,哪里遭过这样明明白白下脸面的言语。即便生气也是吃亏,良好的教养使他说不出来任何尖刻的回击。

  心底羞怒翻腾,烘得他耳颊上胭脂色更重,其余皮肤白得愈发可怜兮兮。

  世间对美人颇多宽容恻隐,今安例外。她面不改色地看着他:“与你一道的那么多奴仆护卫都被捆绑关在底下,不知什么时候就要鲜血糊船,为何你却能得此礼遇。虞公子,可知道匹夫无罪怀璧其罪这则?”

  “我知道。”

  “不,你不知道。你若是知道,就该懂得这场祸事实力悬殊,绝无你反杀成功的一丝半点侥幸。你若是知道,就该去逢迎服从那群人,把他们想要的都给他们,好换得一线生机,不是吗?”

  她美到妖异的面容在忽明忽暗的烛火中恍若艳鬼,红唇开合处白齿尖利,浸毒,择人而噬:“可惜,你也不肯。”

  他的脸色随着这些话几经变化,底下手指掐皱了袖子边上齐整的银纹线。

  “他们尚对你存着点礼遇,不过是看在那万两黄金的面上,不去碰你些别的,免得生出乱子更不好收拾。”她再一次靠近来,停在让人足以看清她眼里恶意的距离,轻而又轻地说,“假若我再告诉你,他们指明要的那万两黄金,是万万不可能出现在此地赎你回去。”

  “那么,你还有什么路可走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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