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十鎏
那些江寇看向他时,脸上露出的让人作呕的龌龊意味。像沤烂的尸体上白蛆钻动。
她不同。
她还要将尸体剖皮抽骨给他看,细声讲解,唯恐他错过一处腐烂得精彩的地方。
明晃晃地告诉他,此间皆是险恶,要他最好放弃其他所有的念头,义无反顾地投靠她、服从她。然后冷漠看他所有摇摇欲坠的镇定与骄傲,无所遁形。
虞公子在前十七年岁月,从未见过这样的人。他隔着檀烟与烛火,注视这双琥珀瞳眸,“你到底是谁?”
“是谁,又有什么关系。总归不是来普度众生的神佛,也不是来吃你心肝的恶鬼。”
今安再一次将肉包子递去,诓骗罗网里已然瑟瑟发抖受惊龇牙的幼犬:“况且,我对你最大的恶意,已经在刚刚都说完给你听了。”
此间万籁俱寂,唯听长风刮动门扉窗纱的细碎声响。若不是在此诸人皆为利来,倒不失为一个陷入酣眠的好时辰。
门外看守的人捧来酒肉,吃嚼声、谈笑声混杂,透进紧闭的门板。
舱室内拉锯到了尾声。
今安缓缓收紧罗网:“虞公子,先告诉我你的名字罢。 ”
檀香烧折最后余烬,白烟拂过他下垂的眼睫。
“虞兰时。”
第7章 銷魂夜
今安很久以前捡过一只狼崽。
后腿陷进捕兽夹里,寒冬腊月冻了一头身冰渣子,兽瞳里是拙劣的威吓。胎毛未褪,张着稚嫩爪牙要撕咬她,被刀背敲疼之后佯作乖巧。一月肉汤下来开始翻着肚皮给人挠。
也不知道它羽翼丰后嫌不嫌弃这段献媚于人的时日。
就如此刻的虞兰时。
他已然收起眼里身上那些若有若无的尖刺,重新拾回一位贵家公子的端方:“姑娘怎么称呼?”
“今安。”她回道,果然见那位虞公子拧了下眉心,她难得好心地补了句,“今天的今,平安的安。”
第一次听到的人往往以为她姓今,回过味来摆个你在逗我的表情说这姓氏真是少见。
今氏是少见,百家姓翻到最后头都见不着的稀罕,但不是她的姓。
给她取名字的那个人粗布破裤腿沾着泥,草鞋板子深一脚浅一脚地陷进湿土里,嘴里叨叨念着老天保佑今天又是平平安安的一天,转头便吆喝着对身后哼哧哼哧背三两根柴火的小家伙说,“四崽子,你以后就叫今安。”
那时北境黄沙里的人在夷狄铁骑下苟且讨生,战乱失地之后无父无母的崽子在街上溜成串儿。孩童世事不知天真未泯,尤为显得邪恶,偷鸡摸狗欺弱凌强。今安当时太小太弱,饿得受不了和几个小崽子跟着个老乞丐讨饭过一段时间,实在讨不到饭就上山或者去荒郊,运气好的时候能挖到些别人剩下的野草根。
顾得了今天顾不了明天的日子,她勉勉强强长到四五岁瘦得命都快没了,饿到发绿光的眼里只能瞧见别人手头一点施舍的吃食,哪里管得了别人是叫她四崽子还是什么今安。
而老乞丐随口胡诌丢过来的这两个字,久了,就也变成她的名姓。幸好,不是叫今又,更不是叫天平。
今安解开束袖的带子,接着是领扣。一身犹带江水潮气的夜行衣紧紧绷裹着窈窕柔韧的身躯。腕间、领口逐渐露出一点蜜色皮肤。
说来也是活该这群狂妄自大开庆功宴的寇贼倒霉。
被扔下船的报信少年一上岸便力竭晕厥,今安匆促中带了卫莽小淮几人,循着少年醒来支吾指出的路径,雇了船翁划船渡江。
他们从残阳欲坠的黄昏搜寻到镰月东斜。船翁从老朽纵横江上三十年怕过谁的一身气势,到连连讨饶说家中上有老下有小等着团聚,将将无功折返的时候,望见了远江处一星点微弱的光亮。
正是二楼开酒吃肉的那一屋子明火,在长夜漆黑中犹如指路灯一般。
乌篷船划到距离大船十来丈的距离便划不过去了,一是划水声音太响,二是进到了巡逻的灯火范围。今安便遣退几人回去筹兵,只身潜江渡水。
上古天引水而来的逐麓江,承载了山河故国千千世兴亡,坠满了日月星辰万万年流光。
江水太寒太重。她一身衣服折腾到现在都没干。
既然互通了名姓,勉强算作认识。今安看向那位一瞧就是薄脸皮的公子,“虞公子借一套衣袍给我罢。”
不是请求,是陈述。
薄脸皮的公子茫茫然眨了几下眼,待反应过来是什么意思,蓦地被这些字眼意味烫红了耳根。
他拒绝的话还没到嘴边,见她反手拔出长靴里的短匕。
短匕通身哑黑,迅疾而无声地,被随手挽了个剑花。刀柄递到虞兰时眼前,“就用这个抵。”
虞兰时的一个不字梗在喉里。
这柄短匕形色轻薄古朴,寒意直面令人为之一怵,最好用来背后割断人的颈脉。锋刃被筋骨极锋利漂亮的手掌随意拿着,刃影晃花人眼,瞬息递近。
虞兰时再一次意识到,眼前人要拿他性命是多么轻而易举。或者他会在意识到痛之前已经咽了气。
真是让人惶恐又胆寒的现实。
是了,对于现在无半分自保能力的他来说,又有什么比这样一柄利器更有用。但非礼勿听、非礼勿言、非礼勿视……
“帮帮我罢。”短匕横亘在两人之间,她又用那双眼睛望着他。
虞兰时去翻几个已经够乱糟糟的檀木箱。
今安举着烛台跟在后面。
烛烟推开眼前雾一般缥缈的黑暗,缠上前面随走动飘飞的衣袂发尾。摇晃间烧化的烛水掉了几滴,掉到地上,凝结在堆叠的雪青色衣袖旁。
向来执笔伺琴的手,清晰骨节拓成的修长十指,毫无目的穿梭在凌乱的箱中。高庭养大的贵公子十指不沾阳春水,哪里做过这等事,平日衣裳穿戴都是专人打理熏香捧着过来让挑。
耳根热气没有消下去。
勉强凑齐一套袍衫,他抱在怀里,欲言又止,试图做最后的反抗。
反抗是反抗不了的。一个晃眼,短匕与烛台被推到他手上,那人已经拿着衣裳拐去屏风后。
这扇屏风绣着一株绚丽夺目的红梅,花枝张牙舞爪爬了大半幅白锦,其余留白。
是他去年冬日兴起花了数天画的。
天太寒烈,廊上的红梅兀自开得招摇,他画完却裹着锦裘喝着汤药在火炉不断的暖房里病了半月多。母亲叫了府里最好的绣娘将这幅红梅连日绣成,框上黄花梨木做成屏风。
他难得地喜欢,不然也不会一起带出来。
寂深的夜,门外穿布透进的喧哗称得此间更静,静得听到屏风后衣衫落地。虞兰时退到了最远的窗角,那些似花飘雪落的声响还是簌簌追来耳边。
烛芯烧到了最底下,烛泪堆积、滴到托着的长指上。
烫得他散乱的神思一凝。
正把烛台放下,一个身影从屏风后拐出来,虞兰时下意识抬头。
一片赭红色。暗火灼烧的颜色。
裁成男子身量尺寸的衣裳当然不合女身,她用了长带绑着腰间收了几寸布料皱在那里,又将累赘的广袖在腕臂上缠绕成夜行衣的束袖样式,袍裾却是拖沓到脚跟后一截。
像一坨裹得密不通风的虫茧,寸步难行,更别提要在这艘船上自如来去。
一下裂帛声,藏进门外高扬的酒令喝喊中。
她俯身撕掉了过长的袍裾。
袍裾裂开的短短丝线拂至脚背,下袍缝处隐约露出光滑的小半截小腿并脚踝,裹着远胜缎布滑腻的蜜釉。
这样的穿着莫说登大雅之堂,便是走在路上不小心被人看到,那人都要捂上眼睛说几句世风日下伤风败俗。但比之销金长街上的红红绿绿,这一身又实在算不得什么。
分明是凶煞的罗刹,转眼美艳人皮一披,从浓暗夜色行走进烟红烛火下。
望来的眼里一如既往的睥睨之色。“多谢虞公子援手。”
随着她坐下的衣料摩挲声,最后一片雪花终于落下。虞兰时拿着书卷头也不抬。说举手之劳,不必客气。
雪停了,江上夜风却越发猖狂哭嚎,刮得窗扉摇晃吱吱呀呀叫着。
门外看守的那些人发出酒足饭饱的餍足声,窸窸窣窣地小声下去。
“要不要进去瞧瞧?”
“瞧个鬼,筋骨软得很的病秧子,难不成还能从窗口跳下去?在外面守着就是了,别给自己找事做。”
“是是……”
月过中天,离薄曦亮起满打满算不到三个时辰。室内只一架拔步床,床帐轻幔垂下正随着夜风起伏。
今安扫了一眼便挪开,看向桌前抓着书卷看半天不翻页的人。
虞兰时心里情绪如墙上烛影焦灼摇晃。
今安伸手按下他抓皱的书卷,“公子就当今夜无事发生,至于旁的一概别去深究。”
他问道:“可是我父亲请你过来救我?”
“就当是罢。”如果忽略燕故一以议事由头在虞家行监管之实时,虞家老爷铁青了脸色的话。请这个字,倒也颇能概括。
一句话就打消了他问下去的念头,问再多都可能只是得到这般模棱两可的回答。她明明有所图,却不肯透露丝毫来历与打算,教人怎敢轻信于她?
虞兰时一张美人面上两道清墨般的长眉拧皱。
她将书卷捋正,放回他手中,“虞公子,你只需知道,我们如今是同一条船上的人。生死祸福,避无可避。”
书卷上横平竖直的墨迹纷乱得一如眼前的境况,随着对方袖摆上的繁复纹路,一同挤入他眼下。
生死福祸,避无可避。就如踏上这艘船,遇见这个人。是福是祸,谁知道呢。
今安撩窗纱往外探了一眼,转头对他道,“天亮再来找你。”
他应好。
风起风落,窗台的人影消失了。强弩之末的烛火熄灭,叹出一缕青烟。
今安在那扇窗下停了一停,看窗口暗下。
若他与贼寇真有勾连,此时便是去找外面人将她拿住的最好时机。
只趁天亮,即可瓮中捉鳖。
今安眺着远处的山影,听着江涛一下一下地拍打上船扳,等待着。
她立于船檐向外探出的三寸来宽的狭地上,如临峭崖,其间风刀推拥,数丈下万钧黑水潮涨吞落。
过于宽大的衣袍被风刮荡得像几欲振落的红蝶翅膀,却又被那副身骨牵扯着,险而又险地悬于一线生机上。
数到第一百八十声。窗内仍是寂静。
她离开狭地纵下一楼,绕进廊道。
路上又避过几趟交接巡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