權座之外不值一提 第57章

作者:十鎏 标签: 古代言情

  “谁不知你们最近将裘安搅得不得安生,司马昭之心,不需本官言明。”闵阿语声随意,不将堂下人放在眼里,“本官也知你与定栾王多年患难情谊,无可催折。那位定栾王的威风可是连州侯也要避让,今夜她派你来此,无非是要将本官搅进你们的游戏场中。是与不是?”

  “都督明鉴。”一句奉承,而后话锋一变,“但今夜燕某来与不来,都督都已在场中。”

  闵阿一顿,抚髭看下去。

  “都督所知甚详,但也该知,只要定栾王在一日,她的霸业图谋便胜过我燕氏滔天仇恨一日。”燕故一低眸捋袖,“我在她身后心甘情愿辅佐七年,到头来,剩下区区数千残兵被撤被贬,我空有这挂名的军师号,贻笑大方。还要被她所累贬谪至此,谈何为我燕氏澄清罪名,门楣再兴?”

  闵阿的目光循着话落在他身上,看他收袖负于背后,仰起一双湛然笃定的眼睛继续道:“说起来燕某与都督何其相似,当年连州势乱,罗仁典趁乱招兵买马,不也是依靠着与闵氏嫡女的联姻,才号令得群臣跟随。早都督一步,先登上主位。”

  罗仁典与闵阿当年同争连州之权,上任闵氏家主却帮亲不帮疏,反是扶了女婿上位,让嫡亲子俯首称臣数十年。这段秘辛经年历久早已少有人知,燕故一也是最近才从某人口中得知。

  今夜便拿来做了踏脚石:“都督原本自可称雄称霸,居于人下多年,便无一点不甘心吗?”

  果然,闵阿原本不动声色的面色骤起波澜,一拍案上,“你好大的胆子!敢离间侯爷与本官!”

  “不然都督以为定栾王此趟进裘安,所为是何?”他不惧不怕,仍是光风霁月的一副眉眼,瞳色深深,“今夜定栾王遣我前来求见都督,所为又是何?”

  未料听见他将图谋摊开明面,座上人眉梢眼底的盛怒渐渐平下,轻眯起眼缝:“你可知你在说些什么?”

  他掀唇一笑:“燕某总得说些什么以表诚意,方能拿好向都督投诚的筹码。”

  “投诚……投诚?哈哈哈哈哈——”闵阿仰天大笑,笑罢从眼皮底下漏下目光,拨转指上的碧玉扳指,“叛主之人焉能再取信于我,遑论你与定栾王生死交情,尚能一朝抛弃。若我轻信于你,但有行差踏错,她的今日便是我的明日!”

  “若是燕某不奉都督为主,只谈利害相关,谈何叛主?”堂下人没有任何犹疑:“对于燕某来说,投诚于都督,所能得到的和留在一个失权而不自知的女人身边相比,这样的选择难道很难吗?”说到这里,他反问:“还是都督认为所谓的生死交情当真能抵得过权力在手?或者,甘于继续仰人鼻息?”

  “好,好!”闵阿抚掌而叹,“好一个权力在手,好一个仰人鼻息!”

  燕故一面色坦然,慢声徐徐:“何况,是将一个居心叵测的敌人放在身边为我所用,还是任他暗中为虎作伥,相较起来哪一种更好掌控,都督不会不知。”

  “本官看出了你的诚意。”闵阿低语,“只是事发突然,容不得本官不多多思量。”

  “这是当然。”燕故一再行拜礼,“至于燕某的诚意是什么,自会向都督证明。”

第71章 勾水月(一)

  一场请了裘安城泰半权贵的饮雪宴,设在了郊外的行水榭。

  盛寒之下,入春湖一夜间结了绵延数里的冰玉,卧在山底,数座亭台楼阙高低坐落其中。

  车轿的轱辘声中,虞兰时掀帘望外,马车正行在垒石而成的湖中路,两旁的冰面染着山岚天色,底下红鲤徐游。

  “现在入冬尚早,冰层薄脆,一踏就碎。”段昇坐在对面循着他的目光看去,“待到严冬时节,许多人会在湖面上敲冰垂钓。但那是许久以前了,现时的入春湖被划作连州侯的私邸,非邀不得进。”

  虞兰时目光掠过冰面,眺向银白湖心的几点黛色飞檐,正有人攀着高梯清扫积雪。

  表哥到裘安之后越发寡言少语,段昇有心与他说话:“说起来,表哥你不是很不喜罗孜此人的行事作风吗,怎的会突然应了邀约?”

  帘子落下,拂乱了手边的檀烟,虞兰时伸指拨去:“一时兴起。”

  “一时兴起?哈、哈哈,一时兴起好,一时兴起好啊。”段昇干笑,绞尽脑汁想了别的话题,通通被对面人一句堵死,说无可说之时,马车停了。

  官场之局少不了趋利逢迎。

  大朔奉行世袭制,一座城池里的权贵圈子多是世代相识,以名氏为尊卑,等级严苛。对于祖辈历任高官、又见人三分笑的段昇来说,这种场合无异于如鱼得水。

  二人还未进入亭榭中,阶上便被寒暄拦下几次。许多人见到旁边面生的虞兰时,颇为惊叹其容姿,待到段昇介绍是来自别州的商贾出身,面上笑意便淡了三分。

  客气的还会笑笑:“这样的场合对于虞兄来说,堪比鲤鱼登龙台了,难得的好机缘!”有些厌恶铜臭的直接撂下眼皮,顾忌段昇,也将不与之为伍的意思摆在了面上。

  几次三番下来,虞兰时没说什么,段昇咬牙恨恨:“一群捧高踩低的势利眼,表哥,莫与这些人计较。”

  虞兰时语声平淡:“我此生与官场无缘。官商隔阂既定,他们看不起我也是自然。”

  三言两语把段昇听得心中难受,又无从安慰,暂且随着接迎的侍人步入宴楼。

  主楼中庭挑高,气势斐然,各层外廊在头顶上迂回至顶阁,其中金石玉器都道寻常,奇珍异宝不一而足。余晖从四面整墙的门窗棂格透进,浮动弥散,将满目缭乱映得如天上宫阙。

  时辰尚早,还未正式开宴,从各处门道进来的客人们被侍人所引,去到了各个游乐场中。乐伶歌舞,曲水流觞,张箭投壶。几座拔地而起的楼阁中,最热闹的当数一处临水设的露天戏台,请了城中风头正盛的伶人,恰拨弦起调。

  临湖的窗边,玉筑的扶栏,广袖雅士接踵,或倚或坐,拈酒和着风引的黄梅调。

  段昇刚于此地现身,便被熟识高呼拉去。

  那厢身段绰约的伶人着薄衣戏服,在数九寒天中唱腔婉转。这厢四面拉幕,贵客们大氅手炉在身,还要数骂一句炉烟呛喉。

  席坐此间,在座的要么出身官家,要么自有官位,话里话外离不开经纶济世,绕来绕去便说到了最近裘安城中的风起云涌。

  “咱们的这位世子爷真是胆大包天,无官位却敢宴请王侯。历来是高位者施恩,哪来平民越矩?”一个开了头。

  “以他的身份自是配不起,但以侯爷之名就又不同了……”另一人附和,“倒不如说人各有命。只要能投个好胎,自身再是窝囊无用,还不是动辄宴请王侯,金银如流水,取之不尽。”

  “侯爷之名又如何?”附和中不乏借机踩上一脚的,“那位被宴请的主角可是至今未来,将金贵的世子爷气得在后头砸杯子!”

  主角的名号没有明说,但众人心中明了,哄堂笑声中,一杯杯酒盏空了又满,一巡下来,话头点到了中心人物上。

  “这位洛临来的贵客,居功至伟,爵位已然封无可封,传言更是貌若仙人,难以描拟。但是你们说说,换作是你们,可敢娶这样的女人?”

  哗声四起。

  虞兰时收回眺向湖面的目光,转头看去——说话之人在人群隐隐居上,青袍玉带,年轻俊秀的脸上被酒意熏起陀红。刚刚段昇简略介绍过一遍场中,这位是闵氏主家嫡子,现任州衙吏官,行事不亚于罗孜。

  在座众人颇多惊异,又忍不住细思下去——“不敢不敢,连那位世子爷都在她手底下吃了诸多暗亏,其人手段之狠辣,可不是我等凡人能攀扯的?”

  “且容貌之说都是传言,舞刀弄枪之辈哪个不是五大三粗,何况……官高一级尚且压死人,若娶了这样一尊大佛,岂非要折了大丈夫的膝骨,定是家无宁日。”

  “事无绝对。这样一座直登天际的青云梯,只要踏上去,十年二十年才能挣到的功绩不过触手可及。就算貌若夜叉,品行低下,有一天好事落到头上,你我真能如现在所说,这样矢口否决吗?”

  “哈哈,有理有理。虽说世间浮华转瞬过,但一览众山小的滋味,又有谁能拒绝……”

  酒气熏陶之下,众人慷慨陈词,唾沫横飞。

  突然,一下瓷器碎裂声,当堂炸开,惊停众人。

  循声望去,却是人群外沿一个临江而坐的男子,看着面生,正摇头笑得前仆后仰:“可笑之极,实在可笑之极。”

  他一身寡淡的云水蓝,几欲与临湖的冰玉相融。墨发半束,泄如长瀑,容色之盛,即使是现在做了大笑不止的这等不雅行为,也教在场众人黯然失色。

  有人记起是段昇那位不入流的表兄,怒起而指:“贵人堂前哄笑不止,什么人如此失礼!”

  “草民只是一介无权无势的外来客。”他终于止住了笑声,抬眼环视场中,“只是奇怪,怎么人人看不见自己一身污秽,反倒对着天上明月指手画脚。草民一介平民也知的道理,你们自诩天横贵胄却反倒来招人笑话,岂不可笑?”

  一骂就骂了全场,段昇阻止也不及。登时数人拍案怒视,要拿虞兰时是问。

  被闵善喝止:“他已把话摆明,你们还要计较,不是丢了自己身份吗?”众人这才愤愤坐下。

  方才一句问话激起了这场乱局,中途如愿看了许多热闹,闵善心情甚好,笑眯眯地转头打量虞兰时:“你倒是胆子大。”

  “不及诸位。”虞兰时拂袖站起,“敢在这里指手画脚,却不敢说出其人一句名号。不过是怕事后被人论罪追究,所以连提都不敢提。草民再是大胆,哪里及得上诸位心思缜密。”

  再次被刺,有人脸上挂不住,喝道:“闵大人既饶过你,贱民适可而止!”

  “谁给你的胆子!”

  “口出狂言!”

  声声指骂,喧哗盖过了台上的黄梅调,段昇在后边狂扯他的的袖子,虞兰时冷眼一扫:“我在诸位眼下登不上台面,诸位在定栾王面前又算得了什么东西?封王侯者,功爵可继。百代千代,传的是她的功绩,承的是她的姓氏,干尔等何事?莫说尔等区区地方官员,连给她提鞋都不配,便是你位至一品登上王都庙堂,又算得了什么东西?”

  掷地有声,全场瞠目结舌。等到反应过来,那个大放厥词的人已被段昇扯去外头,消失在穿梭的人群里。

  “人呢?人呢!我必要把他抓起当众鞭尸!”

  “好个段昇的表兄,果真是一家人!”

  “段昇算什么?你我联合起来,段家也护他不住——”

  ——

  无人一角。

  “表哥啊表哥,你这玩的又是哪一出?虽说那群人不自量力,但定栾王与你非亲非故,你何苦为此和他们结仇?”段昇喘得上气不接下气,心脏狂躁,哭笑不得,“我倒是头一回见你这般发脾气,但我宁可见不到,你可知场上坐的都有谁?闵善他爹闵阿,是连州都督,还有那……我就应该在你摔杯子的时候就拉你出来,我爹又不在城中,万一他们……这可如何是好……”

  段昇在原地转来转去,急得如热锅上的蚂蚁,转头一看,却见虞兰时面色不改,更是焦急:“你方才说他们区区地方官员,可你身无官位,二无庇护,他们想碾死你不说是一根指头,十根指头也尽够了,你——”

  一声鸣锣,恍若惊雷。

  一石惊起千层浪,此间丝竹渺渺,人声喧哗,都被压下。

  二人正站在临窗俯瞰,从湖心楼阙直铺而去的石路,如一柄银白长剑劈开镜湖,贯去天际。

  又一声鸣锣。

  夕阳半陷山岚,一线乌金将山湖割裂,彼端山影巍巍,这端金光漫湖。

  长剑尽处,两列银甲骏马从山头阴翳下踏出,踏过明暗一线,踏入金光粼粼的镜湖,风驰电掣往湖心而来。

  骏马开道,披甲护旗,一架由四匹高头骏马驱拉的枣红车轿纵行其中。

  满湖金色中如一滴鲜艳的血珠,刺入所有追望的目光。

  “是谁?”段昇喃喃问,转头看虞兰时。

  他在笑。

  桃花别霜,唇红齿白。

第72章 勾水月(二)

  黛色楼阙,银白镜湖。

  被冷铁包围其中的枣红马车踏碎一地金银,马嘶风停后,帘幕跌宕翻卷不止,从内走出一道更为浓郁的朱色。

  车马停处离窗台隔了数十玉阶、重叠丈高庭墙,与楼阙中所有观客,仿佛离了天上人间的距离。

  他们是俗不可耐的凡尘,她是踏入人间的天上客。

  耀眼的朱袍如风中狂蝶,猎猎歇了她一身,起落的翅尾搅起巨大的漩涡,搅进数不尽的注视与惊叹。

  长长的红色的冠带乱舞,随她仰头看来,与金辉一道将那张面容,切割出刺眼的艳影。

  ——

  以朱色身影为首的队伍沿着高阶迤行而上,终于被窗下的墙柱挡住,再看不见。

  段昇目瞪口呆:“那、那不是……”

  逢月庭南墙下的惊鸿一瞥,乱作了他少年初心的一番梦里迷雾,又戛然而止于血亲情分的取舍。却于今日再次出现在面前,尽管距离过远不能辨清十分面容,但也尽够了。

  都怪红衣太艳,光线太好,斯人太过引人注目。甚至要恨起自己的眼力看得这么清晰,抓到了一点细思极恐的由头,段昇猛打寒噤:“表哥,她,就是那位定栾王?”

  虞兰时的目光久久落在窗外,追着再看不见的人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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