權座之外不值一提 第58章

作者:十鎏 标签: 古代言情

  金色的余晖游弋在云水蓝上,游弋在下颌的拐锋处。温暖的色彩盘桓他灼丽眉目,将那一二分冷清显出十分来。

  没有回应。

  段昇不蠢,相反,氏族官场的利益之交早已将他卷入其中,一点则明:“当时在你院子里看到的就是她,她为何会出现在你的院子,你这一趟来裘安究竟是为了什么?”

  联想起虞兰时突然下定的裘安之行,入城后说要寻人却不肯透露出半点底细,千丝万缕的线索在脑海中串起来,将段昇的脑袋和舌头全结成乱麻:“舅舅可知道这件事情?”

  虞兰时转过头,望向他,吐字轻慢:“你说呢?”

  段昇一怔,顿时明了:“那就是不知道了。也是,若是知道,舅舅如何会放你出来。”

  虞之侃向来与官家划线泾渭分明,便是连他段家,也仅仅维持了姻亲两头,不往里再牵连瓜葛。在如今官商勾结成势的世道撇得这样清,无非是择了条明哲保身的路子。

  这条路,虞氏走了几辈人。

  小官小吏牵扯不大,但那是一州的当权者。只此一提,无需深思,已教人不寒而栗。

  “表哥你糊涂了啊,若是舅舅知道你与这等人有关联,怕是……我且听父亲提起几句,她分明就是冲着乱局而来,不会善罢甘休!和这样的人来往,你——不行不行,我不能看着你继续……”段昇说话急急,突然又想起什么,停住了,嘴唇颤抖:“那么今日你来赴罗孜这场宴会,也是为了她是吗?”

  不需要答案,段昇恨不得把前两日的自己乱刀砍死,再不能说出那些令他此时后悔不迭的话。

  ——是罗孜那小子得罪了贵人被他爹逼着摆的。偏偏他还不知悔改,要在宴上再搞些什么腌臜,让那个什么什么……定栾王,对,定栾王下不来台。

  还有什么,还有什么?

  还有罗孜在那一日突然上门,滔滔不绝的一堆污言秽语。字字句句将刀锋指向,那个当时段昇以为是个不相干的人。

  当时听得的两耳热闹,如今回想起来,哪里是不相干?就连今日这场宴席的请帖,分明就是递给他二人的催命符。

  “表哥你刚刚骂那群人的时候多清醒,怎么到自己头上就不明白了呢!你也说了,连闵善那种身份,给她提鞋尚且不配,你一介平民,无官身无爵位,凭什么跟人家相争相匹配。”段昇心直口快,一心只想将往悬崖下跳的人拉回来,“难道你是要做那等不入流的以色侍人,还是无名无分的外室之流吗?”

  他说到自己也糊涂了,全然不管外室这等名头能否安在男子头上,一骨碌就往外倒。

  把虞兰时说得连连摇头:“你说的都是些什么东西。我们并非……”

  “难道她连个名分都不肯给你吗?”段昇瞪眼,一下忘了由头,反而恨恨起来,“你不远万里寻她到这里,她怎么可以这么对你?早在逢月庭中我便看清了,此人天之骄子眼界极高,现在又是位高权重,哪等风月场面没有涉猎过,就是这种人,怎可能剖出真心,她、她不过就是……”

  未尽之言被虞兰时睇来的眼神吓退,针刺般扎得段昇牙根疼,他怎就忘了,表哥极厌恶别人说她的一丝半点不是,方才冲冠一怒为红颜的余烬仍在后头未消。

  他绞尽脑汁想着如何劝解,用名利场人的薄情寡义,还是用虞氏血亲的苦心……

  “她只是在玩弄我。”

  骤然听到这句,段昇不可置信望去,正见他自嘲的神色:“可那又如何呢?”

  “段昇,如果你能将我拉回头,我会感谢你。”虞兰时正色,山顶那一段仅存的余晖顺势刺向他的眼角,结成了咄咄逼人的一点锋芒,“你告诉我,你待如何将我拉回头?”

  ——

  “父母之命,或许能以我的性命相抵。就如当年姑姑执意嫁与姑父那般,天下父母亲的心肠总归软些,所以才总轻易被不肖子女拿捏。”虞兰时的目光漫无目的投向天边,话声淡漠,满含令人听闻惊心动魄的意味,“区别就在于,姑姑是外嫁的嫡女,我却是虞氏唯一的继承人。姑姑尚且有任性的余地,而我若罔顾底线,动辄便会殃及满门。”

  他看着泯灭于山巅的最后一线金芒,低低笑开:“可我若够狠心,真把整座虞氏拉进权力的陪葬品中,又如何呢?”

  段昇已然震惊得无法言语。看着那张如月似玉的面容蒙上夜翳,挑高的灯盏在他身后拉起黑影张狂。

  “但我不会的。”他半身阴暗笼罩,笑声不歇,“我怎么会?”

  “所以段筠很好,姑父姑姑将你们都养得很好。在我差点死去的那时,姑姑就起了过继的念头,在我命不能续的这些年,这个念头她也从未放下过。这就给了我另一条生路,既能全了我的自私,又能保全虞氏。真有那么一日,我便会自请脱籍——”说到这里,他转身迎上段昇的满目骇然,问他,“我已经想到这里,也全数说给你听。你告诉我,你待如何劝我回头?”

  金乌坠亡,黑暗彻底扫尽这片地头。镜湖霜白,楼阙间丝竹渺渺,如波回荡。高高挂起的灯笼明火透进棂格,在云水蓝裳上刻下囚笼的栅影,蔓延上他的颈颊。

  一向引以为傲的能言善辩失去,段昇张口几次,只觉口鼻皆被乱荡的寒烈冻住,呼吸困难,不能成句。

  窒息的寂静弥漫,好一会儿,才被一声轻叹敲破。

  “但这些都不会发生。”虞兰时低睫掩去眼中所有,复行几步,眺去方才车马停驻的位置,“即使我将这些话原原本本说给她听,她也不会因此动容。她不会成全我,所以一切都没有意义,你也不用劝我回头。”

  段昇便在明火寒风照拂不散的满目漆黑中,听他一字一字给自己定下了结局。

  “此趟回洛临后,我自会原原本本坦白一切,向父亲请罪。”

  “哪怕明知后果残酷,我避之不及,同时也求而不得。”

  忽然间,风幕狂荡,前头骤起一阵擂鼓,弦转急调,十面埋伏。

  虞兰时在窗前回身:“在此之前,段昇,你老实告诉我,罗孜究竟是要在今夜做什么?”

  ——

  酒宴上觥筹交错。

  定栾王的一次露面令许多传言不攻自破,倒是引得许多未婚公子流连不去,守在议事厅外。

  四面光华琳琅,遮盖背地龌蹉。

  “看那段昇表面一副不好女色的清高样,没想到背地里竟然藏了这样的宝贝……”

  “一滴可教玉女软腰,两滴可令圣女下凡,三滴下去,管他什么定栾王守贞女,通通只有伏在世子身下求欢的份……”

  “我们便不打扰世子的好事,先行告退——”

  闲杂人等走尽,罗孜抛着瓶子转身,陡然被吓得一个激灵。

  一人宽的廊柱后立着一道身影,不知站了多久,无声无息,背对着长空月华,一身阴翳,犹如鬼魅。

  大喘几气缓过神,罗孜正要破口大骂,忽见那道身影从廊柱后走出来,走到明火下,蜕去阴翳,现出一张胜过月华澄澈的面容。

  竟然是段昇家那位有病又不识抬举的表兄。

  一面之缘,给罗孜留下了极为深刻的印象,至今想起心头还窝着火。遑论面前男子所现于人前的惊艳,每每令人自惭形秽,如罗孜傲气,亦要不自觉地肃整衣容。一下耽搁,火气便去了七分。

  谁说女子美色才是利害,男子得了这方武器,亦能大杀四方。

  那恃美行凶的男子走到面前,一改头次眼高于顶的姿态,折腰一揖:“见过世子。”

  恭敬至极,罗孜竟有些受宠若惊,听他徐徐说下去:“上一回言行失礼,冒犯了世子,兰时事后千愧万悔,特寻机向世子致歉。”

  罗孜便心情畅快了,大发慈悲地摆摆手:“你从小地方来的,有眼不识泰山,本世子不与你计较。”

  “世子大度。”他踱步跟上,“方才兰时不小心听到几句,这厢告罪,也提前恭贺世子玉成好事。”

  闻言,罗孜斜他一眼:“你小子倒是会说话。”

  “只是此处人多耳杂,怕要扰了世子的兴致,不若待草民替世子寻处幽静所在——”

  罗孜轻嗤:“你都能想到此处,本世子便想不到吗?本世子的舅舅已然帮我寻觅了个好地方,无人打扰,无人敢去。”

  “草民实在孤陋寡闻,在世子面前班门弄斧了。”他语气里未有任何奉承之感,话却说得极是好听顺耳,哄得罗孜心悦,大笑几声,顺着他的问话附耳说了个地点。

  在恭送声中,罗孜志得意满地穿过几道回廊,循路往目的地走去。路上人人笑脸迎送,客气攀谈,经过一处无人狭角时,忽风声一重,后颈一痛,他倒地人事不省。

  从手中滚落的小瓷瓶被人捡起。

  沦为主犯的段昇拎着长棍上去探他动静,回头问另一人。

  虞兰时前一刻眼唇俱弯的线条,在宵色中全成了杀人的刀:“找个塘子,把他沉了。”而后他低眸,视线转到指尖拈着的小小瓷瓶上,小口圆肚,饱蘸釉色,倒映着他一只眼睛。

  段昇自是以为他在说笑,哼哧哼哧撑起罗孜死沉的身体,回头示意身后人时,正见他将瓶口拔开,送到嘴边。

  可怜刚被撑起的罗孜险些又重重砸回地上。

  虞兰时弯起人畜无害的桃花眸:“我必得走到无路可走之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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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不好意思,古老到过期的春药梗。

  虞兰时:大家随意,我先干为敬。

第73章 勾水月(三)

  于湖心最高的主楼阙顶层,两扇对开的直棂大窗,一面背靠叠嶂山岚,一面是天边的豁口,墨蓝堆云中一弯下弦月。

  难得的晴天,两日无雪,只有凛冽风刀依旧,挟刮着在座众人的裘袍,似乎在为不久后的雪虐风饕静静蓄势,只待天时。

  “侯爷有恙在身无法赴宴,特令下官代为赔罪。”儒雅面容的男子坐于左首,举杯敬来,“下官先自罚三杯。”

  手中的金樽盛着琥珀酒液,倒映着盘于木梁上的漆金虎目,在酒液回波与今安对望。分明是一截枯木任由砍剁雕刻的玩意儿,镀上一层光鲜衣裳,就成了金玉其外的模样。

  另一头罗孜得了闵阿的眼色,借机上前一步,拱手致礼:“前些时候不才与王爷发生了一些误会,不才年轻鲁莽,实非有意,不妥言行怠慢了王爷,万般苦于没有时候与王爷致歉。不才特于今朝借宴以表一腔愧悔,无他所求,但求王爷宽恕。”

  他一反当初的大红大紫,而是着了一身白袍,发髻端端正正以碧玉簪起。不知得了哪位高人指点,长身一揖,配上那张皮相,恍惚似个端方君子。但半掩于袖后的疲怠双目,长久酒色熏黑的下睑,生生变成画虎反类犬的造作。

  有的人即便穿了艳俗衣衫,仍能凭着与生自来的风姿令艳俗也雅致。而有的人,就算穿得再雅致,也是平白糟蹋了衣裳。

  “本王既到裘安做客,哪有做客的不听从主人规矩的道理。”艳红的冠带随着穿堂风流连耳际,她目光随意落在下首,“既是误会,何来得罪?”

  她接了误会一说,就也不接罗孜敬来的酒,任由他晾在那里,众目睽睽之下,晾到他咬起牙根眼里生怒,才被闵阿叫了回去:“王爷既说是误会,便不会怪罪于你。你也已表明歉意,此事揭过,借着这个由头,就当主客熟络前的一点趣事,不必再放在心上。”

  “谢过王爷,谢过舅舅。”罗孜踏着递来的台阶退下,坐回椅上闷上几大口酒,沾酒乱飘的大袖一下就将前刻的装相打回原形。

  看得闵阿暗自摇头。

  自家外甥里子是怎样的,闵阿从小看到大,一清二楚。嫡妹早逝,留下这个独子,闵阿颇为疼惜纵容。该说其子如今长成这张气焰大脑袋空的模样,除了罗仁典的管教不严,闵阿亦功不可没。

  同时借着罗孜这个模子,竟也规避了许多错枝旁节,得以培养出闵善。天资聪颖,教养无错,刚及弱冠,已当得府衙的三把手。

  但总归是人外有人,天外有天。

  推杯交盏的间隙,闵阿将余光往右首的燕故一身上掠一掠,佯笑对上座道:“听闻王爷身边有一位燕军师,足智多谋,经纶满腹,今日得见当也是一表人才。王爷身边当真是人才济济,为下官所羡。”

  燕故一依言离座行揖。

  却听上座酒盏一落一响,今安慢慢挪了目光向闵阿的面上,眼尾长睫抿光如箭,唇角一勾:“闵都督当真是贵人多忘事。本王前夜才遣了燕卿到你府上议事,怎么现在就成了今日得见了呢?”

  似疑非疑的话声落进堂中,激起了一锅油水沸腾。

  连州侯不在,他底下的近臣幕僚大半循礼出席,一是为罗孜这场鸿门宴造势,二是寻机给他州来的远客一点下马威。谁不知道这位定栾王好大的架势,入裘安城的第一夜便与连州侯父子结下了不大不小的梁子,此后更是接连掀瓦撬梁,将罗孜的过往丑事扬得人尽皆知。

  今夜的宴席本要作罢,但请帖广撒,退无可退。罗仁典被灭尽了威风,不堪于今夜再次受辱,避而不见,才使闵阿代为出面。

  未料,他的这位姻亲亲家加之肱骨重臣,竟已与不善者暗中议事,如今更被戳穿人前。堂中数十道目光顿时齐齐扎向闵阿,质问唾弃几乎凝作实质,将闵阿挂在嘴边的笑容扎得粉碎。

  原来这才是她的真正目的,不仅使人来离间他与罗仁典,更要他二人于明面上反目成仇。

  在众目睽睽前揭出敌我暗中交涉,欺瞒下的一分蓄谋也要变成十分。就算罗仁典信他,也会在心里埋下怀疑的种子。遑论这数年间他二人私下相争,已到水深火热的地步。

  如今这层窗户纸一旦戳破,加上通敌密谋,就已将他推入无法洗清的境地。届时,他不去依了她递来的,又能投靠谁?

  反之他不从,她亦可隔岸观火,悠然吞下这两败俱伤后的渔翁之利。

  好一个定栾王,好一出借刀杀人。

  楼阙下歌舞升平,而此宴良时已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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