權座之外不值一提 第63章

作者:十鎏 标签: 古代言情

  听说那时卫莽气得差点要拿马鞭上手抽,吓得只有他大腿高的小淮从此见到他就哇哇大哭。今安想,她此时就颇能体会卫莽那种心情。

  “首先,不要揪马毛,看仔细一点。”她甚至开始说明缰绳和马毛之间的区别,被虞兰时满面赧然地止住。

  “我知道的。”这句话实在无法以理服人,在今安的面无表情中,他痛改前非,“我会专心的。”

  但他此时最缺的就是心无旁骛。

  终于分清了缰绳鬃毛后,却把缰绳当成了笔杆子甩,急纵又急刹扯得马嚼子要掉。平整的雪地上被马蹄印糟蹋成一张乱梅图,马儿扬蹄数次无果,撒蹄狂奔后停下只在原地转圈,怎么都不肯再走。

  一副有虞兰时没它的架势。

  今安笑得用后脑勺去磕他胸前:“我真的是疯了才来教你骑马。”

  他耳根红得不知是因臊的还是其他,身上一片热意,又烫人又荒唐。蓦地也笑了,低头看她:“兰时愚钝,还请王爷恕罪。”

  今安伸手去拍抚马颈,轻瞥他一眼:“本王不饶恕你。”

  风搅乱她的束发长带。

  这一眼实在冷淡,又实在勾人。加之她前倾的同时背往后靠,意料之外地,碰到了某些东西。

  虞兰时蹭得一下脸上着了火,在她狐疑看来的目光中,简直想当场坠马摔死算了,狼狈地嗫喏几下:“我静不下心……”

  小淮就在这时狂呼着纵马回来,手里长鞭在半空中横甩,落下的鞭尾“不小心”勾过虞兰时的侧脸。

  重力将他的脸抽偏,先是懵懵的冷,而后才是辣辣的疼。转瞬间,玉色脸上狠狠涨起一道指宽红痕,从左鬓尾斜贯到下颚处,沁出数点针细的血点。

  小淮折返回来看到他的脸,差点没憋住要笑出声,在今安看来的目光里做无辜状:“王爷,小淮是不小心的……”

  从十岁起出鞭就是百发百中的人说出这等话,可信度近乎为零。

  今安跃下了马。

  她牵着马挑了块没被踩踏过的地方,鞭柄掘去表层,揉了一团白雪,拿去递给虞兰时:“用帕子包着按在脸上。”

  她一身红站在满目白中,艳得如火,手里捧一团雪。

  蓬松雪团被揉成硬冰,触手就溶了一点水,黏着她的指尖掌心,沾上他。虞兰时接过这团白雪,翻遍身上匆忙间换的衣裳也没找到常带的帕子,猝见她撕了衣摆一片布料,抬手递给他。

  小淮骑着的马似察觉主人心思,随他张握缰绳的手不安地踢踏着。

  今安重新上马,冷眼看他:“你要是总如此肆意妄为,往后就不要跟着本王出来了。”说罢不去理小淮黯淡下的表情,扯缰回转。

  天越发冷了,雪层初初还是薄薄铺地,融开了才又落,现时已是一日厚过一日,踏上如踏软锦,一陷一个坑。回去的路上马儿放缓了速度,有些垂头丧气地似在哀悼它那些逝去的鬃毛。

  虞兰时坐在她身后,听她说:“小淮被宠坏了,行事不知轻重,我替他向你道声不是。”

  短短一句,亲疏可辨。

  握在袖中的冰团溶下一滴一滴的水,慢慢浸染了小半段袖管,浸肤入里,虞兰时恍若未觉,低眸看指间缠的一缕红布,轻轻贴向她的肩侧:“无事的。小淮公子不算骄纵,只是有些无伤大雅的傲气,但少年郎大都如此。”

  鲜衣怒马的少年郎,快意驰骋,无拘无束,与风同行。

  虞兰时本以为,这与他不相干,也不能影响他。

  但……

  他的口吻惹得今安轻笑,一笑之下面上三分气全散,化成眼里的戏谑向他看:“你这语气是怎么回事,他是少年郎,你便不是吗?”

  面皮嫩得能掐出水,却突然做出一副老气横秋的作态。

  她笑,虞兰时便也轻轻笑,他一只手拿袖子包着冰捂在脸上,剩下一只手就太忙了,偷偷攥紧红布绕着缰绳,还要纠缠她的手。

  他的目光就在两人交握的手上脉脉徘徊:“但我这样的似乎无趣了些。整日只知看书写字,马都不会骑,还要惹你生气……”

  很奇怪,这些话藏在心里的时候不觉得,冲破了口子说出来的时候就止不住,有丝丝的委屈借着话倾诉,又隐隐含上不自知的期盼。

  期盼着听到的人能否决他,否决一句不是的,你说的不对。

  “你说的倒也是。”她说。

  他眸光陡然一暗,勾缠她指尖的手指不由得蜷起。

  今安注目着已近处在望的垒石城墙,语声随意:“但若所有人都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岂非更是无趣。是骄纵还是文雅,是会骑马还是不会骑马,谁也不能定论该是怎样。即使你与所有人都不同,又干他人何事?不必要为着这些贬低自己。”

  她的目光只看向前方,便没有注意到身后人因她的话而渐渐亮起的桃花眼,专注地看着她侧颜,一瞬不落。

  “不过,”她忽而很是苦恼地叹了一声,“你学马时能静心些就更好了。”

  身后人便在凛冽的寒风中热红了耳根:“好的。”

第79章 兩相歡(四)

  被鞭子抽起的红痕在冰镇后没有再胀起,但也足够骇人。将一张白玉面扯开好大瑕疵,又是伤在脸上,药性重些的伤药都不能用。

  回到府里后,下人捧来药箱打开在桌案上,今安拈着虞兰时的下颌仔细打量,又被他湿透的袖子引去目光:“怎么弄成这样?”

  冰天雪地里走了几遭,湿透的袖管冻在胳膊上,他整只手臂冻得跟冰块一样,被今安扯回去院里。

  这处院落盛秋的桂枝全凋,厚雪落了满院、压着墙角几棵高大的青松。院里本是今安一人独住,如今虞兰时被安置去了西厢,清早抬进的一地箱笼早已搁放整齐,昏影林林立在映进的雪光中。

  西厢中未建地龙,未生炭,凝滞了一室冷意,让人踏进门就是一个寒颤。

  虞兰时被赶去了屏风后换衣。

  今安命人点炭,下人忙不迭提着炭箱夹钳等用具进来,战战兢兢回禀:“这些事情本是贴身小厮主理,但小的们忘了这位客人未带随侍,一时疏漏,怠慢贵客,还请王爷恕罪。”

  炭火烧起,炭盆被提去下风口,噼啪溅着火星腾起暖烟,今安没有再追究,让人下去。

  屏风后换好衣裳的人拐出来,绛紫冬服,一双伶仃流风的大袖里雪白缎口翻卷如云。

  愈称得他面上那道红痕狰狞。

  桌案上摆开了药瓶,她挑拣着,抽空向他勾手。

  他过去坐在她旁边,为方便她上药,略略低下头颈,靠向她。

  炭火驱散了周身僵寒,又借由她的指尖掌心,并着药膏抹上他脸上伤处。火光映着她的额头至下颌一线,睫尾扇落许多碎光,落在咫尺处。

  脸上的刺痛扯回他心神,他敛下眸光,忽然重提旧事:“我与王爷住在一处院子,终究于理不合,还是兰时搬去别处罢。”

  这件事情从他昨夜踏进来就说过,当时今安听后只摆手搁下,此时听他再提,目光从红痕挪去看他眼睛,“这座府邸除了我这里,其他地方都住满了,燕故一特意交代别让你去跟着挤,他嫌弃。”

  虞兰时:“……”

  “怎么?”今安见状便问,“与我一处院子辱没了你吗?”

  他忙忙摇头,支吾道:“只是小淮公子本已对我不喜,若是我这般呆在你身边,难免更令他不快。”眼眸半阖起,颇有些低落。

  今安指腹将药膏铺平,碾匀在他面上的伤痕处,随口道:“太过骄纵不是好事,今日的事情是他无理,他必须反省认错。在此之前,你不必理他。”

  他应好,又去拽她的袖子,蜷在掌间:“但是要王爷与兰时一道,只怕连累了你的名声,毕竟……”昨夜她说的立正立侧几字扎成他心口的刀,现时仍隐隐作痛。

  他没有再说出来。

  今安轻笑一声:“我哪来什么名声,全天下皆知我恃功不敬,为皇庭所厌,恨不得以叛贼之名除之而后快,难道还有比这更坏的名声吗?而且以前军帐时有短缺,这些都是寻常。”

  虞兰时闻言愣住。

  寥寥几句是不曾探问过的她的以往,之前仅仅从书上翻过的累牍功绩,皆是两三笔带过,未有深谈,留下遐思悬念无数。

  何况是她戎马数年生涯的细枝末节,他无从得知。

  药膏抹匀覆盖那道红痕,仔细看过没有其他伤,今安拿起湿帕子擦手,被他接过去,细而缓地,仔仔细细将她手指一根根擦净。

  持剑引弓经年磨出的薄茧,留下浅浅印记的旧日疤痕,无序点缀在她筋骨锋利的修长手掌上,被他双手捧着,虔诚落下一个轻吻。

  不知何时起,两人间的肢体接触日趋自然,如滴水穿石般,甚至常常逾越界线。

  从戎数年,今安从不在意这些所谓授受之戒。

  他很早就知道。

  药味混着香气弥漫鼻端,虞兰时想起初见时,被她剪开了衣裳上药的情景,还有,被船祸圈禁在寸地浮荡的那两天。

  临近而遥远的一月前,他厌倦了洛临城的终日流水和四方屋檐,头一次由着性子乘船出行,父亲母亲忧心地提出随行也被拒绝。

  游记上的风光并非引人入胜,但他想着总归会有不同,可在连州边界见到和洛临别无二致的城墙城门后,倦怠更重,连城门都没有踏进去便折返。

  然后遇见她。

  少年人尚未识情窦何物,眼里梦里就全是她了。

  指尖被湿软碰触,极轻极珍视,雪光透过窗棂投下繁复图案,明明暗暗笼罩着窗边二人。他弓着颈背,一线璀璨正照进他仰起看来的眼中:“那时的你是怎样的呢?”

  ——

  燕故一外出归来,看到院前窝着一团阴影,正辣手祸祸着一棵青松,拽下满地松针,后脑勺平日神采飞扬的几根辫子都不翘了。

  于是走过去揪起人来问他。

  被揪住辫子的小淮很低落:“我惹王爷生气了。”

  燕故一哦了一声:“这不是很正常的吗。”

  被恼羞成怒的人丢了一身雪。

  燕故一淡然拂去身上雪,提步走去里面寻今安禀报事宜。

  铅灰色的厚云堆在天际,层层掩去日光。院中白雪刺眼,从罅隙漏进,绣成她红衣上的流银。

  炭火烧出通室暖意,熏得人身骨慵懒。

  “无战时练功练兵吃饭睡觉,号角一响就上场打仗,不会杀人就要被杀。开始是为了活下去,后来是为了军功。”说起过往,今安的神色有丝恍惚,一瞬又敛起,凤眸勾笑看向他,“如何,是不是觉得很市侩,没有世人所想的那么伟大?”

  炭盆中火星子噼啪作响,腾起薄烟又散开,随手搁下的药瓶没有盖上。二人坐在窗边的长榻,抵膝而对,衣袂相叠。他低头攥着她的指尖,几缕长墨发落在肩肘间,没有说话。

  今安喟叹一声:“急功好利之名并非空穴来风。那时候,我的确不是为了什么保家卫国的种种远大,整日想的只有怎么避过刀剑,见到明天的太阳。许多人连大朔的边界有多长,州地有多少都不知道。”

  不知死亡残酷,但已身在其中。

  天上的烈日暴晒得人抬不起头,所见都是烫到发红,汗水流过额发刺进眼睛,闻到的风沙夹带腥味从鼻腔刮进胸肺,分不清敌我的热血溅上满脸满身。如在囚笼,拼杀不出,如陷地狱,没有活路。

  但这些,久了就当是寻常。

  也有怎么也当不了寻常的事情,如城头兵败、请敌践踏的降旗,如前一刻还鲜活说笑着的人转眼间就成了断头残肢的马下尸。有时能去收尸,有时被追兵赶出数百里,路上死的比活着的多,被蹄铁踏成碎肉碾进泥里,捡都捡不起,没有功夫捡。

  死的人太多,不是每一具都是全尸,不是每一具都捡得回来,不是每一人都能发出讣告。

  每当这时,今安就会感到庆幸,庆幸自己身无挂碍,若那一天到来,也无须让谁为她的死痛彻心扉。

  紧拥过来的怀抱打断了今安的思绪。

  勒疼了她的肩骨腰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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