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十鎏
就近寻了根树枝把底下的半扇门也挖出来,今安拽下生锈的门锁,推门进去走了一圈。
黑幽幽的门将她的身影吞进去,片刻后又吐出来,她走回来把他的湿袖子拿起掩他口鼻,扶他进去。
没开窗的屋里伸手不见五指,一股呛人的陈旧霉味隔着湿布都能闻见,阴冷扑面而来,不比外头暖和多少,唯一的好处就是头上多了块顶,暂挡了严霜。
他被带去墙角靠墙坐下,底下厚厚的堆放在一起的枯草垫着,不堪重负地发出断裂声。
今安则转身走到另一面墙柜旁,借着门外的微光在柜子上摸出了火折子和冻硬的蜡烛。她带的火折子早在过河时湿透了,被丢在外头的野林里,身上只剩几瓶伤药勉强可用。
刺啦一声,小小的火焰照亮了屋中小小一隅,腾起灰烟,照清了她小半副轮廓。她持着蜡烛轻轻一晃,而后侧眸对他笑,“幸好找到了这里,我可没力气再来钻木取火了。”
那点火焰太过渺小,在无边的黑暗里随时会被掐灭,却无来由地驱散了几分他周身的寒冷。
今安掌着手中蜡烛,借光粗略照过挂了半面墙的猎刀小弓,铁质器物污迹斑斑,在烛火下闪着点点锈红色。再走进去一点,一架吱嘎作响的木床摊在里面角落,颜色不明的被褥落满杂物灰尘,掀都不用掀开就被她嫌弃地丢在脑后。
这里实在太过荒凉,若是只有她自己,生一堆柴火烤好衣服就能席地过一夜。但是他不行,身体资质尚且不论,扎在肩上的那根刺就能要了他的命。
那根刺也扎了今安一路。
泥水沾上又凝结的长靴蹬蹬蹬,在不大的困室中略显急躁地走了一圈,踩得旧地板咯吱作响。
听着这阵噪音,虞兰时睫毛轻轻一扇,合上好一会儿,再睁眼她已走到了面前,拎了坛哪里挖出的灰扑扑的酒坛子,搁下的蜡烛在他手边烧起热热的灰烟。
“这里留下的布料都太脏了。”
今安这么说着,但虞兰时的脑子已经搅成浆糊,不解其意。垂目看着她伸手过来解他的衣裳,解开一层外袍,一层棉衣,里衣也没有放过,几层布料乱糟糟地敞开,把她的手又沾湿。
衣裳吸满水又冻住,起不到多少暖体的作用,但聊胜于无。茅草墙挡住了外头风雪,但屋里也是冷飕飕的,袭上他裸露的胸膛,她凉凉的指尖敷衍地碰上来揉搓几下,哄骗似地说,“不冷不冷。”
不知是在骗谁,明明她自己身上衣裳也是湿的,说话声嗓冷得有丝颤音。
虞兰时被哄得想笑,没有力气笑出声。
烛火中,见那双修长手指几下就将他的里衣下裾扯出一大块布,再撕成了碎布条,又撕了一块团成一团塞到他嘴里,“咬着。”
随后她在腰间抽出一柄匕首,雪亮的刀刃放到蜡烛上烧至通红,后将刃尖对准了他肩上,那处箭矢似已经长到他肉里的创口。
虞兰时屏息,就听耳边一丝轻笑,“你紧张什么?”
有些懵懵然地望向她的眼睛,又听她问,“你今夜为什么会过来山下?”
这一句转移了他的注意力,心下一松,不禁跟着这句问话去想。
下一瞬,面前罩下阴影,她发端湿汽冷香全朝他侵袭,迷思恍惚中,肩头一烫,骤起剧痛!他齿关一合死死咬住嘴中棉布,闷哼声痛极逸出。
挖肉掘骨的响动,漫长的几息后,一段浸成血红的细圆木被扔到地上。
单薄烛火在漆黑无光的深夜里隔出一片温暖虚影,昏昏拢着二人。她的眼睛冷静到漠然,斜刺出的一笔墨睫扎在他脸侧。
剧痛中荒谬地感受到这点蝴蝶翅般的轻抚。
可蝶翅多柔软,她的动作便有多狠绝。刀刃一放,酒坛又起,如水流涌出的液体气味浓烈,化刀刺进他的血肉。
虞兰时听到了生肉被搁放至滚烫铁板上的滋滋声。
瞬息烫熟了身体神志。
只能苦熬。
在她近乎拥抱的抚触下,他的身体紧绷成柔韧的弓,脖颈抻至断裂边缘,又在渐消的疼痛间缓缓松懈,失力跌靠进她肩窝。
药粉细致洒满伤处,今安将雪白布条绕在他背后胸前做包扎,动作下也会扯痛,比起刚才已经算得上温柔,她抽空伸手安抚地揉揉他后颈。
“没有晕过去,挺厉害。”
虞兰时听出了言下之意。
晕过去才是好事。
--------------------
为什么在言情里又加上荒野求生模式,反思一下自己(
今安:我什么都会。
虞兰时:……我什么都能学(乖巧坐)。
第94章 折桂魄(三)
一望无际的丛林中风声回荡,如野兽嚎叫,夹杂着屋顶积雪时不时滑落下地的响动。
数百里活物死物皆于隆冬寒夜下长眠,只余广阔丛林中渺小的这一间茅草屋,从枯草扎紧的墙缝中透出一丝丝昏黄的光。
草堆上的两道人影靠得很近,影子在墙上挤成一道。
风丝幽幽,在不大的困室中撞来撞去,身上被野风刮得僵硬结霜的衣裳此时被体温一熨,渐渐化开水,遍体生寒。
为什么还穿着湿衣?
因为没有衣服换。
过河的时候匆忙,只为轻简连御寒的大氅都丢了,当时的果决造成了如今的后果。
当时两人谁也不能未卜先知。
此刻最紧要的伤情一经处理完毕,自然而然地,两人都意识到了。
同时意识到了。
先于思绪察觉到不妥的是身体。
裹在身上的湿衣太冷了,近在咫尺的另一人吐息却是温暖的,一团团的白色暖雾喷薄在彼此颈侧。
似乎成了这严寒时分唯一的慰藉,不忍远离。
今安按在他颈后的手停住,检查布条包扎松紧的手也放下来。
一支蜡烛的火焰实在微弱,她在为他处理伤口时也没有余力注意其他,一心只想尽快解决这根要命的刺。
好了,刺拔完了,也把她栽进一个十分尴尬的坑里。
撇离今夜那些追在后头不能松懈的奔碌,忽略上回他酒后醉话的糊涂事,再往前在两人清醒对话时就是她让他走的那一夜。
算不上撕破脸皮,但何尝没有再不相见的意味,然而猝不及防的生死一程又倏忽把距离拉到靠近如斯。
叹一句造化弄人也不为过。
刚刚还有心情时不时调笑一句,现在不知不觉已经静下了好一会儿,谁也没有开口,不知如何开口,且将继续沉默下去。
但谁也没有先抽离。
狭小沉寂的昏昧,近乎耳鬓厮磨的间隙,吸纳的气流是共享的,气味也是共享的。
气味真是奇异,远比能看进眼里拿在手里的东西更不可捉摸,更缥缈,也更刻骨。
就像是旧年冬偶然驻足某道墙下,闻到了一点探墙头过来的梅香,沁人心脾,贪闻了几下。可经过了就经过了,没留下什么痕迹。要等到又一年下雪,又偶然来到同一面墙,墙那头没被砍掉的梅枝正好又开花,才再次闻到。
然后凭印象里不深不浓的这一点旧年香气,就能勾起回忆里旧年的景,旧年的人,才惊觉千丝万缕,不曾忘却。
遑论这点香气还是自己尝过,吃过的。
寂静中,不知是谁的手抓到了掌心下的干草,发出一点突兀的断裂声,终于打破了这片无边沉默。
今安退后,站起身。动作快得像在躲开什么洪水猛兽,撕开了墙上纠缠一起的影子,撕成两片。
烧了一小半的蜡烛照在原地,照着坐在原地的人,半束半散的长墨发湿成一缕一缕,洒在剥了半边衣裳的肩肘腰间。他仰着头看来,没有动作,也没有说话,桃花眼里光芒明明灭灭,欲言又止。
“你先休息一下。”
短促说完不等他回答,今安迅速转身出门,迎面一阵夹雪含霜的凛冽,将迟钝的头脑冲得一激灵,清醒过来。
这不应该。
即使她对男女授受间该有的距离再无分寸,在这静夜里也觉到了一丝不妥。
说是良心发现也行。
那一夜说得够明白了。
方才生死一程事权从急尚算有理由,但如今孤男寡女不该再逾越太多。而且他要的,她确实给不起,便不能再像以前那般浑无顾忌地随意行事。
但是这个尺度应该怎么把握呢?
今安边思忖着边抬头四下一望,所见无尽头,除了雪还是雪,除了荒芜还是荒芜。先于理智归正更迫切的是生存需求,抛开其他乱七八糟的,当前最重要的是生火取暖。
茅屋里什么东西都是木头做的,干燥至极,随便一把火就能烧尽了,但也不能真烧了,不然真连片遮头的瓦都没有。
今安捡起根树枝走出几步挖雪,掘了尺深才掘到底下久不见天日的湿泞土地。她找了块大片的树皮铲了一堆湿土进屋铺在木地板上,隔绝了地上易燃的木头,再将捡来的石头绕着湿土围了一圈,转身走去屋里堆放干柴的角落捡柴火。
在她走来走去忙忙碌碌的时候,虞兰时收拾好东西披好衣裳,走到旁边想要帮忙,指尖刚碰到她正拿干柴的手背,就被她下意识避开。
他伸出的手顿在半空,好一会儿才蜷起收回,但昏暗中今安没有看见。她蹲下将折断的柴火叠放到湿土上,垒成利于起火势的形状,边说,“你肩上的伤口有些严重,大意不得,还是少动弹比较好。”
话里带着关切。
虞兰时跟着一道蹲下,看着面前火堆在她手下慢慢成形,轻声答道,“我会注意的。”
火折子顶端吹燃出一点不规则红焰,将一把枯草点燃,浇成柴堆上的烈火,渐烧渐旺,轰轰烈烈地烧灼在他眼底,映亮了眼中人。
方才她在外面挖土时落了几点雪在额发上,此时被火光一融,化水滑下眉眼,许是有些痒,她伸手抹去。却忘了拿过柴火的手还沾着脏灰,被一道抹上面颊。
注意到他的凝视,她侧过头来,眼含疑惑地歪头回看他。
艳绝夺目的容色不因这点脏污有损,反而,因为歪头动作有一点出乎意料的可爱。
他的眼里不禁漫上笑意,靠近一点伸手想帮她擦干净。
她立即后退。
“你脸上沾了灰……”在她些许警戒的神情中,一而再地,虞兰时意识到什么,眼里的笑一点点淡下,抿紧唇面,伸出自己的掌心给她看,“我的手是干净的。”
修长白皙的手掌摊开在眼前,皮肉白皙处处精致,除了掌心被缰绳磨出一条破皮的红痕。这只掌心不算磨损严重,更严重的另一只被他藏在身侧,指尖扣进了还在沁血的破口里。
今安看着面前这只漂亮的手,又抬眼看看面前更漂亮的人,起身退了一步,“我知道。”
逃也似的转身去开门,边说,“屋里生火的时候不能关门。”一开门风夹雪涌进,霎时将屋中的火堆掀得火星四起,火星溅到篝火旁的人衣摆上,烫出几个洞,灼焦了雪青色边缘。
忙忙再将门掩上,今安回顾屋内,走去那张木床旁将上头的脏棉被扯下,挂去门头充当门帘,暂挡了风雪,底下漏出的一条小缝可以散开烟毒。
再转头,篝火旁的人已坐去了原先的枯草堆上,半佝着腰长发垂下看不清神情,像是在忍痛。
今安走上前去探他肩膀,“是又扯到了伤口吗?”
他避开了,“不劳烦,我没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