權座之外不值一提 第74章

作者:十鎏 标签: 古代言情

  近乎玩笑的,是凤应歌命人去请了燕故一一同出城,在小淮的利诱之下。

  没错,是利诱。

  过来路上的马车里,燕故一百思不得其解,问起小淮原因,究竟是如何利诱,能让堂堂皇子言听计从。

  小淮洋洋得意地晃脚,“小爷跟他说,若是如实按小爷说的去做,就会告诉他——”说到这里,他拉长尾音卖了个关子,挤眉弄眼地吊人胃口。

  燕故一笑意不变,慢悠悠饮茶,适时合了他的意,“真是好奇,你会告诉他什么呢?”

  小淮便满足了,揭开谜底,“便告诉他如何博取王爷欢心。”

  燕故一动作顿住,沉默了好一会儿。

  “如何博取王爷欢心的法子,你告诉他了吗?”

  “那是当然。”小淮按捺不住炫耀的心情,跟倒豆子一样倒出一堆话,“我告诉他,他穿的衣服实在是太黑了,王爷喜欢艳一点的穿得跟花一样的颜色。而且他的眼睛长得太凶了,要多一点笑要会骗人,总那么威风八面的端着给谁看,温柔体贴一些肯定更讨人喜欢。如果连骑马都不会就更好了,还能使心机让王爷教,可不就能多些肢体接触的机会嘛……”

  他说一句,燕故一的脸色便僵硬一分,在对座人的滔滔不绝声中沉默许久。

  这些话简直是和当面指着人鼻子骂没甚区别了。

  燕故一有一种与大劫擦肩的荒谬感,忍不住笑了声,“你没有血溅当场,真是他大发慈悲。”

  说到这,小淮忽然想起凤应歌当时的眼神,胳膊上不由得立起寒毛,强自犟嘴,“至于吗,他哪一点都不符合,能怪得了谁?小爷我是在教他!”

  燕故一摇头不语。

  小淮继续叭叭,“你说那个狐狸精怎么就能处处讨到王爷欢心,让王爷对他另眼相待。小爷就不信了,换一个人这么穿这么做,也同样可以的。”

  “你不是才说他帮你引走了贼人,刚刚还在怕他的尸体凉透,不能捡回全尸。怎么这会儿又开始说人不是?”

  小淮的良心霎时被敲打得有些痛,声音低下来,底气不足地嘟囔,“一码归一码。”

  轿帘被窗外一阵大过一阵的风吹荡着,透过荡起的间隙,外头从空旷荒野行进了大山俯瞰的阴翳下。

  燕故一饮尽杯中茶,“他耳目之广,连王爷两夜点了同一个戏子的小事都知道,会不知晓你口中那个狐狸精的存在吗?”

  小淮登时停住嘴,后颈寒毛丛立,看着燕故一继续说,“你在他面前说着另一个人有多讨王爷欢心,啧,胆子真大呀。”

  “所以才说,他对你当真是大发慈悲了。”

  车厢里安静下来,燕故一伸手拂过昏暗,去挑亮灯台烛芯。

  被半夜酣眠扰醒的仍恹恹笼在清俊眉眼上,他揉罢眉心,抬头望向窗外淹没在浩瀚云端的山峰。

  从小淮全然片面的形容中,他已经对当前局势有所了解。

  雾明山,好大的一座烂摊子。

  ——

  后有追兵,骏马时跑时停,围着竹林走了一遭,终被沿着血地尸首追上来的敌人围堵住,堵在了后山那条不算宽的河岸旁。

  这条无名河是逐麓江下一条微不足道的分支,数丈来宽,春来骤雨时可以溺死过路人,此时的腊月里河面上零零散散飘着白色薄冰。

  只一眼,已经有浸入其中的刻骨寒意沿膝盖攀爬上来。

  顺着这条河下去,大抵也能赶上晨雾中的渡口,乘船去往洛临城,逃离所有教他身不由己求而不得的处境。

  这本该是他今夜的归宿。

  但他放弃了。

  在天上那朵鬼火的迷惑下,背离了最后可以逃开的道路,一错再错,甘心泥足深陷于此。

  “他们会封山搜索。”

  今安将马牵下坡,扯了虞兰时身上的大氅堆在马背上充作人影迷惑视线,而后牵着他拨开高草走往河边。

  河边湿土泥泞沾鞋,间或结冰,逐渐没至踝骨,刺骨的寒凉。

  “罗仁典与闵阿两派相争已经烧至鼎沸,只差一丝火引,就能炸翻了裘安城。所以我不仅要瞒过他们,我要瞒过所有人。”

  她向前走,周身没入浓浓夜雾中,回眸看他,“还有什么比一个生死不明的定栾王更好去做这火引呢?”

  他不明局势,也知话中凶险,怔怔与她对视,“即使这可能需要你付出代价。”

  “即使这需要我付出代价。”

  她步履不停,踏进不能回头的深深河水中,随手推开飘近的浮冰,衣袂衣带在清河中荡开墨色,“到现在,我已经分不清我们之间到底是谁在拖累谁,但我有点怕真的弄死你。”

  夹着冰霜的河水极冷,看着已生战栗,踏进其中才觉预想太过肤浅。随水波涌近的寒冷如无处不在的尖刀,刺进皮肉骨头缝里,刺进血液里,把所有温热瞬息都结成冰渣。

  身体摇晃的虚浮感中,虞兰时笑出来,苍白的唇线上拉扯一丝鲜妍的红,声嗓轻颤,“我又不是瓷做的。”

  “原来你不是吗?”她也笑,静了静,“你会相信我的,对罢?”

  更多更为惊险的生死一线间,今安都极少这般犹疑地问出这话,因为跟在身后的从来都是出生入死多回的将士。

  他们有铸入血脉的铁令,更有为之拼搏战死的信仰,只等她一声令下,一往无前,一如既往。

  但她不能要求一个未经磨难的无辜人也是如此,在不明前路没有原由、伤痛加诸他身之时,还要陪着她一道共赴生死。

  所以她犹豫、怀疑、不期待答案。

  虞兰时没有回答。

  他的眼睛已经告诉了她答案。

  一如既往。

  她不停歇地涉水向前,指节如藤蔓缠紧了他的手掌,很快到了即将没顶的高度,也即将离开河边高草的遮掩,暴露在一览无余的河面。

  缕缕血线从箭矢刺穿的血口散开,散进墨蓝河水中。深河吞噬了所有,缓缓拖重衣裳,拖着人往下沉。

  眼前三尺外都是一片昏暗,水面粼粼波光,她的眼睛亮到惊人,勾缠他,“进水里后跟着我走,现在,尽可能多的深吸一口气——”

  河水没顶。

  水里幽暗得再看不清,只有手上被牵扯着,如最后一根救命稻草将他带向生处。

第93章 折桂魄(二)

  幽深到足以将人溺毙的深河,灌进领子袖口,将轻衣绑上千斤石,扯着他不断往底下沉。

  一道人影在前方散成一团墨色,越游越远,忽而又折返,靠近来,缠上来。墨色剪成一缕一缕,勾勒她的眉眼轮廓,长发浸得柔软如水草散开。

  河水刺寒,却烧着了他。

  像是要把他的身体也煎干熬烂成水,变成这条河的一部分,再也爬不上去。

  虞兰……

  虞兰时——

  隐隐约约的,有什么声音隔着重重水波、闷鼓一样敲响在耳边,越来越重地,同时捶痛他的胸口——

  虞兰时!

  伴随最后一下心肺按压,地上人呛咳着猛然睁开眼,弓身仰颈,下一刻扯到了肩头伤口,痛嘶出声。

  有人抓住了他下意识要碰上肩头的手,“不要碰,小心痛死你。”

  他意识昏沉着,听话地停下手,止住呛咳后茫然循声看去,看到了刚刚还在梦里带着他往前游的人。

  她坐在他身旁左侧,长发束在脑后与黑衣湿成一片,水滴沿着鬓发眉眼淌至下颌尖,一滴一滴地往下坠,坠在他胸口颈侧碎成晶莹的一片。

  凤目低垂关切看他,长睫湿漉,关在乌色眼瞳中的一点光,似乎也要跟着坠下来。

  头顶上是遥远的云霭山影,天边没有一丝光亮。

  未至黎明,还在今夜。

  河流看似平静实藏暗涌,淌进河里没顶又踩不到底,伤重的肩臂拨不动水、胸肺窒息到疼痛的时候,有一瞬间他当真以为自己过不去了,就松了手。

  浑没想过她会折返来寻。

  等今安连拖带拽着他爬上岸时已不知往下漂流了多远,回望身后的雾明山仍沉默地矗立在那里,但两者间的距离早不知去到多远。

  望山跑死马,古谚诚不欺我。

  从河里捞出来的两个人浑身湿漉漉,晾在露天的雪地里,不过一会儿身上就有结冰掉渣的趋势,饶是今安是铁打的都经受不住,何况她还不是。

  湿衣贴着皮肉,夹刀带针,风过一阵就是一个冷颤。

  刚自鬼门关前路过的人还躺在地上看着她发愣,河水濯洗过的发越乌,脸越白,沾水泛红的桃花眼要多无辜有多无辜,要多招骂有多招骂。

  “不是瓷做的虞兰时,虞公子。”她说着前些时候的戏言,忍不住笑地轻声骂他,“游个河就能把你给淹了。”

  虞兰时醒过神来,目光躲躲闪闪。

  自知理亏,带伤苍白的模样可怜得很。

  今安懒得再骂他,看人精神尚可,歇口气开始打算当前处境。

  远方的山腰间隐隐打起了一圈红色的火光,在苍青色的旷野浓雾中如此醒目,如此缥缈。

  风雪没有尽时,快速地剥夺着仅存不多的体温。

  此地不宜久留。

  今安当机立断,扯着虞兰时的领子站起身来,往雾明山相反的方向走去。涉游过来的深河退到身后,以此为界将雾明山拦截,所有的踪迹经大雪一盖河水一洗,待晨雾一散,都是雁过无痕。

  而这里距来处已有段距离,且河流上下经地少则数十里,多则数百里,那些人没那么快找来,所以她不担心这个。

  她担心的,是身旁这个人是不是会真死在这里。

  向前是丛林,从山顶上俯瞰时,这片丛林辽阔无边地铺陈到天际,进入其中,冬雪后枯朽无生机的灰白覆盖了目之所及,也覆盖了所有踩踏过的人烟小径。

  举目茫茫,全无方向。

  虞兰时身上的伤颠簸了半宿又过了河水,不知撕开几次流了多少血,从肩头到肘袖都被染红了。他踉踉跄跄地被她搀着走,看着身形瘦,骨头是真的重。他自己也知道,屡次想要自己走,可等今安一松手他就要倒地。

  夜色中他的面色白到渗人,气若游丝,不算长的一段路走得分外艰辛。也幸而天无绝人之处,过了一大片数丈高的枯木丛后,他们发现了一处茅草屋。

  有屋子,或多或少都有人烟留下的痕迹,有痕迹,就还有生机。

  歪歪斜斜的茅草屋立在几棵高大的枯木间,四面扎了厚厚的枯黄茅草做墙,屋顶做斜坡状,自入冬以来下的雪压上屋顶又顺坡滑下来,在屋子四周堆起了高高的白墙,把唯一出口的门都埋进去半扇。

  一看就是许久没有人居住打理。

  约莫是猎人行猎时的落脚地,入冬后万物冬眠,只剩些深山野林里饿极的野兽,这时候打猎不小心还要陪进命去,聪明人便等来年开春再来。

  今安将肩上人放倒在地,走上前长腿一伸,对着露出的半扇木门就踹了上去——摇摇欲塌的茅草屋摇晃一下,屋顶滑下好些雪,到底是没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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