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十鎏
今安一开始命令第其领着大部分人围在山下,一则杀鸡焉用牛刀,二则将所有的旁观者拦在战局之外,以防泄露今夜秘事。
但原来早有第三者在山中看尽今夜把戏,顺势掀开一点埋在底下不知抵达何处的情报网。
敌在暗我在明,她想无声无息借刀杀人的计划就不该再进行下去了。
真是失策。
又或是意外之喜。
“属下已派人在山中搜寻小淮公子踪迹。”第其继续禀道,难得地有些踟蹰,“暂无收获。”
“本王让他回城求援,想来以他的功夫已经脱身回去了。”这就是另一则失策了,今安有些懊恼,“早知今晚是这种情形,便不该带他出来。”
闻言,阿沅与第其暗中递了个眼色。
众人皆知,卫莽跟养儿子似地养着小淮,教训时候从来是雷声大雨点小,小淮的蛮横性子多半就是被他惯的。燕故一虽然十分嫌弃小淮的脑子,但也早早带他钻研心眼,防止真变成个只知武力的憨憨。王爷看似最严厉最有原则,一旦深究,其实却是最宠的。
看小淮平时最缠着谁就知道了。
绷紧的气氛一松,正此时,第其派出寻人的下属匆匆来报。
那拨无名刺客大半去了山下竹林,形成围堵之势,正围着要下山回城报信的小淮。而寻人队伍太过分散,无法与敌方正面对抗,只能暗中潜随,再调人回禀增援。
在场众人皆是一惊。
今安当先提剑,往山下疾掠而去,路上又是遭遇几波闵兵围堵,当真难缠,抱着必死决心不死不休。
一路边走边杀,时间延误不少,等踏着血路下到山脚,竹林中一派风声鹤唳。
驻守在此的人现身禀报。
“小淮公子半刻前已经脱离包围,出了竹林往城门方向去。”
阿沅第其心气一松,今安仍是蹙着眉心,望向马声嘶鸣不止的竹林深处,“是谁在那?”
“是一擅闯进来的平民,似与小公子是旧识,同行一段后这人掩护了小公子逃跑。”
旧识?没有仇杀都算好,小淮在裘安城能有哪来的旧识?
今安凝思一瞬,语声冷若冰霜,“你们难道是废物不成,还要其他不相干的人豁出命去保护你们的主子?”
那人冷汗淋漓,“属下知罪!那匹马行迹太过诡异,且乱箭齐发,小淮公子长鞭不分敌我,属下们实在靠近不得……请王爷下罚!”
无暇问罪,今安将手中长剑归鞘,转头与阿沅说,“他们意不在杀人,有所顾忌,左不过挟人为质,搅乱局面。三刻钟左右,此处便会有敌方援手到来,你与第其迅速组织剩余人手上山,择一易守难攻之处。小淮会与燕故一过来,今夜大抵要再斗上一斗。”
说到这里,她停下来,凤眸敛深,“也或许不会相斗,还未到你死我活之际。”
“暂时。”
一句一句听着,阿沅心里不安渐渐扩大,上前一步,“王爷,那人为救小淮涉险其中,阿沅请命前去救人。”
步履一停,今安转首看来,唇角勾笑,“阿沅真是聪明。”
“但是今夜,裘安城内外目光皆在雾明山中,两方人马以倾巢之力欲置本王于死地。若是本王完好无损回去,后面大戏还怎么唱得起来?”
阿沅亟待出口的话梗在喉中。
接过递来的缰绳,今安翻身上马,扯缰回转,“将今夜发生所有说给燕故一听,他会明白。本王回来之前,你们一切听命燕故一行事,不得违抗。”
“是。”
——
骏马纵入竹林幽深处,耳边风刃叶涛急掠,天边云霭愈浓,眼前只余最后一点雪色借光。
扯握缰绳的手掌时松时紧,已辨不清前路,任身下马乱行。
血腥味渐重,一点暗红从箭头刺穿的肩头透出,逐渐染透雪青衣裳,被浇头的霜雪冻至无知觉。
身后紧追的人从一开始的有所顾忌,再到确认中了调虎离山之计,当即不再手软,放出冷箭。
只中了一箭还算幸运。
他不合时宜地想。
但争出的这一时半刻,应该已够人走出去搬救兵了。至于其它,他实在没有力气再去思考。
奔波半宿的马腿终于跑至乏力,在经过一丛断枝时被绊倒摔地,马背上的人也被重重甩落在地。
肩头冻住的箭伤受力猝然又撕裂开,鲜血直淌,剧痛混杂全身,逼得他在昏厥边缘骤醒,咬破唇面,死死忍住呻吟。
数道身影围上来,将他模糊视线中叶隙漏进的最后一点光盖住。
浓郁的,冷沉的,死亡的味道。
这不见日月的冰天雪地,或许便是他的葬身处。
他阖上眸。
长剑出鞘声。
血肉刺穿声。
有什么温热的液体溅到脸上,浓重的血腥味。
随着不断的重物倒地声,先前被遮挡去的光亮再次一点一点地,重新刺进他半抬的眼睫中,刺痛了眼球。
还是身处在怎么也走不出去的高竹密林中。
有人背光持剑站在一地尸首中,浓阴覆身,大风裹挟发束衣袂狂荡。寥寥几笔落成水墨卷上,一片惊鸿掠影。
她回首,向他望来,向他走来。
“还是你。”
一声笑叹。
“虞兰时。”
第92章 折桂魄(一)
山影树翳构成苍玄二色占据眼前,只有透过叶子罅隙的云月反射上白雪地的微光,隐隐勾勒出她身形。
带笑的嗓音飘近,伴随洒不尽的雪花拥了他一身。
像濒死前的幻境。
无论真假,都是一场极为美妙的眷顾。
雪花一片一片叠上他轻颤的眼睫。
直到那道人影走至面前,那双琥珀瞳眸近在咫尺,微凉手指触上他眉眼,下滑落至他伤口狰狞的肩膀。
虞兰时闷哼一声。
被骤烈的疼痛搅碎了满脑子昏沉。
按痛他伤口的罪魁祸首半点不见内疚,背光下的唇角隐隐勾起,“不要睡着了虞兰时,这种时候一睡,你会再也醒不过来。”
怎么可能睡得着,他明明是快晕过去了。
但在晕与不晕之中来回挣扎的人强自忍痛,已然没有辩驳的力气,只能随她摆弄。
今安将人扶起靠树坐着,检查他身上其他伤口。
大多是刮伤摔伤,最重一处,是被箭矢洞穿的血口,卡在右侧肩胛骨间。锋利的凶器在此时也充当了止血布,加之气温太冷,血流凝滞,但一再撕裂下也足以染红他半边肩膀。
寒冷与失血令他遍身凉透,在地上滚了几遭,雪青衣裳上污浊斑驳,有些化成了冰水浸入衣里,更是雪上加霜。
他的脸上被冻出了青白色,长睫凝白,桃花眼中瞳色乌沉,里头一向灼丽的光有些散。
“你到底是怎么把自己弄得这么惨。”
今安简直匪夷所思,说话同时撕开自己黑衣下裾,撕出布条将他肩上的箭矢固定住,以防在接下来的颠簸中再次撕裂。
“现在拔箭流血只会让你死得更快,忍着点,等到地方再处理伤口。”
迅速将箭矢固定,抽剑砍去前后两端。今安抬头四顾,在几步远发现了被丢落的大氅,过去捡起,折返将人包裹得严严实实。
这一番折腾下来,总算把他折腾出几分人气,抬眼看她,一瞬不离,“你怎么会来?”
今安手下动作不停,在他喉间绑绳结,轻哼一声,“这话该是我问你。”
话落指尖绳扣一紧,勒上他喉咙又松开,他的面色因这一下活生生呛出了一点红晕。
今安刮刮他颊侧,将微乱的一缕长发收去他背后,眼里带笑,“比刚才半死不活的样子看起来顺眼多了。”
似在戏弄人,但生不出半点怨怪。
压在身上的大氅隔开了寒冷侵袭,还有靠近她就不住鼓噪的心脏,一并将温度重新回流到他身上。
虞兰时垂了垂眼,正要开口,忽被眼前人靠近捂住了嘴,她的气息喷洒在耳侧,“有人来了。”
危机远没有终结。
他骑来的那匹马已经累倒在地上喘息,只剩她的坐骑在遍地低头挖雪找草吃,被今安吹哨喊来时还有些不情不愿。
好像就是被他揪疼了好几次鬃毛的那匹。
马儿很记仇,对着虞兰时吹鼻子瞪眼。
将人半搀半抱地扶上马背,今安翻上去坐在他身前,侧头嘱咐,“抱紧我,不要松手。”
虞兰时当即依言搂上她腰侧。
林中猖狂的风随着骏马扬蹄奔跑越发肆虐,两旁树木全成幻影飞逝而过。
令人窒息头皮发麻的失重颠簸。远比他骑马时更快,也远比他更操纵有度。
不断路遇拦截,被她不断甩开,甩不开的便一剑解决,扬起一阵血雨。
偶尔她会慢下马速,侧头与他说话,虞兰时知道,是为了防止他无声无息晕在半道上,在低温中僵死过去。
不会的。
他将唇鼻埋进她颈窝,嗅闻冷香。
他不会死在今夜。
他不甘心死在今夜。
——
燕故一与凤应歌同时到达雾明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