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十鎏
狼崽子叼肉一样,总是如此。分明长得一派斯文。
还贪婪。惯会察言观色,得寸进尺。
雪青广袖拖沓,漫了女子半身,过一处,皱一处。紧裹她身体的黑衣半解半散,像摊开的书卷,又像倒翻的墨水,流了一地,沾他一手。
曾经由他手写下的书卷平仄,寡廉鲜耻,尽被这滩墨水淹没了。之前肌肤之亲的哪一次,不是他费尽心机,侥幸得来。破天荒得了这一遭,便无论如何也放不开手。
谁让她来了洛临,谁让他遇到了她。今夜,自寒山远江上便悬在眼前的这轮月亮,终于短暂地、落到了他怀里。
心绪随掌心贴抚而下的曲线跌宕,呼吸落上她耳根。他的气息游鱼似的,扫得一片湿热,惹她指尖揉皱了他背上衣料,胡乱摸过肩胛、脊骨。
少年腰细腿长,最是颜色好的时候,弯颈与她交缠,皮肉热度能从层层锦绸后烫着、硌着她。她本是搂他的腰,又被带着坐到他腰腹上。双足还赤着,下意识往温暖地钻,被人揣进手里。
数尺地上被衫凌乱,身下稻草可怜,断得吱吱呀呀。
忽然,背上手指不慎按到他伤处。
虞兰时呼吸猝然断了一下。
这一下,便把满室的风月旖旎消杀了七八分。
今安眨了眨眼,眼前热汽四散成白烟。虞兰时脸埋在她颈间,喘息犹重,身体困着她,乌鸦鸦的长发将她缠了个透,随主人一样不甘又只得消停下去。她有点想笑,忍住了。
他慢慢平复下躁动,抬起头。虞兰时的眼神从来直白,任他行止迂回婉转。此刻,他抬头看向她的眼中,有什么被点亮了。明亮得,如同倒进了一季寒夜的月光。
他很高兴。无从掩饰,也无法掩饰。
他怎么会高兴成这样。今安想着,无意识卷着他发尾的手被握住了。
他的视线垂低,手指来回磨蹭她的,从指根到指尖,厮磨数回,关进自己掌心里。复抬头看她,笑得嘴角眼角俱是弯弯,“我很高兴。”
罢了,今安又想,高兴就好。
夜深寒重,被衾单薄,胡闹一场后仍是叠了两层盖着二人睡去。若是后面还是这样寒冷,约莫也只能如此。
隔天雪歇了,枯树林间漏下些日光,不如何暖和。为避免昨日悲剧,今日虞兰时的头发还是今安扎的。老式样,比昨日顺手许多,然后是换药。
今安将雪熬做热水,简单擦拭他伤口边缘。两夜过去,伤口狰狞着不合口,好在血止了。
“可能会落下旧疾。”今安边替他包扎,边随口说道。
眼下条件一切从简,伤药勉强够撑,可创口靠着骨头,又逢寒天,难以恢复如初。
虞兰时点了点头。
看他反应,今安说,“就是留点疤,逢大雨雪天会酸疼些,也没什么大碍。”
他又点点头。
包扎后转到前面看他,才发现他嘴角挂着笑,问他笑什么,他一愣,摸自己嘴角,“有吗?”
这倒把今安逗笑了,“没有。”
他也笑。
过了阵子,日影斜斜挂到门前,虞兰时问今安,“以后能继续弹琴吗?”
今安想了想,“不妨碍的。”
“那就好。”虞兰时弯弯眼睛,看她,“我想弹给你听。”
闻言,今安愣了一下,想起来不久前他弹琴的情形,好似还被断了的琴弦割了手。去看他掌心,伤口没好全又被马鞭磨破、泡了水,这双漂亮的手近日竟没个妥帖的时候。
他说给她弹琴。今安赏不了这等风雅事。略略听过几回,见着那些常溺于靡靡之音的权贵泡烂了骨头,声色犬马,醉生梦死。
赏不了。她想。
“好的。”她听见自己说。
罢了。
面前人还在拿他掌心看,虞兰时低了低眼睫,“割得不深,只是看着吓人,快好了。”
哪里快好了,比起他肩上那处,这一点又确实算不得什么。又听他说,“小时候也常有这种事,都好了。”
说着,那片手掌就在她眼下翻了两遍,证明所言不虚,又伸过来牵她的手,十指交缠。
他的手凉,手指间的厮磨黏腻得如同蛇信爬过。
今安觉着今日情形着实有点儿诡异,仿佛是跳过了什么关键的事情,不由得问他:“我有说了什么吗?”
他说,“没有。”靠近过来,目光定她脸上,不移片刻,“我知道的。”
知道什么,他没有说下去。
虞兰时的伤重,今安不允许他轻易动弹,老老实实披了做被子的毛皮坐在避风角落里,看她削树枝。
锋利的匕首在她手上乖觉得很,翻飞成影,不规整的褐色树枝转眼被削成了首尖尾钝的直杆,在她脚下累了十几枝。
今安去外头走了一圈,捡了块韧性尚佳的木头,回来切成薄木。再从大块皮毛上切下一小条,去毛揉细,系在拉弯的薄木两端。
片刻功夫,一张粗制的弓便出现在她手上。今安试着挽了挽,弓弦震颤带着木头发出要断裂的惨叫声,到底没断。大约能用上个三四回,运气好的话,能猎只溜出窝的野兔山雉。
今安看了看外头天色,转头对上屋里人看过来的目光。
她问:“你去不去?”
虞兰时受宠若惊:“我可以吗?”
“又不是伤了腿。”今安回头撩他一眼,“你也不会乖乖留着。”
话虽如此,今安带着虞兰时走得不远,捡了处之前猎户设下的陷阱。昨天她看过,陷阱旁边有小动物压过的新鲜痕迹。
灰扑扑的山雉在白雪地上格外显眼,听到异响,它正要扬翅窜走,一枝尖锐的直影已飞速追了过去,将它的翅膀钉死在雪地上。
今安三两步走过去捡起,扭断猎物脖骨。
冬天活物稀少,靠着今安,小半日下来倒也算颇有收获。虞兰时帮不上什么忙,看着那道修长的身影从不远处走回来,手上提着只山雉,他问:“是要烤了吗?”
今安将手上东西丢进背来的筐里,漫不经心地,“也可。”又想起,“卫莽最会做辣子烩鸡。”
虞兰时默了默,底气不足地低声:“我可以学。”
今安闻言看向他,别头轻笑了一声。
虞兰时生怕她不信,还要说话,却见今安抬指朝他作嘘声。
不远处,灰胖胖的野兔滚过,毫无戒心地抖毛蹦跳,也不知怎么在这枯木地头吃得这么胖。今安挽弓别箭,忽而向虞兰时招手,“来。”
虞兰时伤在右肩,左手拿弓,今安站在他侧后方,一手把弓,一手替他拉弦。她越过他肩头向猎物处瞄,气声吹在耳根,“腿分开肩宽,腰直,沉气,向箭尖看。”
箭尖所指,天地宽广,高树长林,雪光将一切照得坦荡。虞兰时恍神间,手中握的弓木一震,箭枝离弦而去,钉入地面颤动不止。一寸旁的胖野兔吓得长耳一耸,头都不敢回,立即飞快跳走了。
“可惜。”身后人说。
他转头,咫尺间看到她的眼睛,阳光下美艳绝伦的琥珀宝石。她说:“等下次。”
猎到的猎物足够今明两天二人的吃食,二人打道回府。虞兰时亦步亦趋跟在今安身后,要一起清洗猎物,被赶走了。
今安串着洗净的猎物回打帘入门,虞兰时勉强生起了火堆。天太冷,火堆一刻不得熄,堆了屋角的干柴转眼就要见底。
她从虞兰时腰上扯了块玉坠放在柜上,算是用了这间茅草屋这么多东西的谢礼。环佩琳琅的腰带上经过两日折腾,早不剩多少值钱玩意,经她手后更是光秃秃。
扯了之后觉出不妥,今安看他一眼:“回去还给你。”
虞兰时不语。
今安坐回火堆旁翻转烤着的猎物,不一会儿,旁边坐近个人,又过一会儿,空闲着的手被攥了去。
刚就雪洗完猎物的手掌红肿冰冷,他握着反复摩挲为其生暖。今安侧眸,瞧见他紧皱的眉头。
直至掌中雪一样的温度融化回暖,他说,“没关系的,都给你。”
第102章 將軍令(一)
裘安城。
冬雪磅礴,诸事也如炉边溅起的炭火星子,愈演愈烈。
最令人震惊的,莫不过是掌兵都督闵阿获罪,全府落狱。竟是趁靳州定栾王夜猎之时布兵刺杀,意欲折斩一州之主。兵士搜山一天一夜,定栾王至今生死不明。
刺杀诸侯,牵连满门,只等禀明圣听,秋后问斩。
一夜间,裘安城里官僚天柱塌了一半,惶惶者众,风声鹤唳。
连州侯罗仁典虽与闵阿不合,左不过一心想削他权,避免后头爵位之争。未料一朝这牵连之祸,看闵阿被镣铐冷铁锁于堂下,官服滚满尘土,往日规整梳于鬓后的灰白发散乱额前。莫名的,心中悚然,竟感唇亡齿寒。
之后,罗仁典求见凤应歌,还要再请再查。翻来覆去,说闵阿不敢有此贼心,定有隐情。
那高高在上的天横贵胄听得腻,合了书,讥嘲盯他一眼,“这桩罪,闵阿本是要安在你的头上。”
当下罗仁典骇然跌坐。
这厢罗仁典为洗清牵连而奔忙,前夜那桩不肖子惹出的后院之祸,便一并搁下了。
前夜问责后,付书玉称病闭门,谢绝所有人的探望。罗孜也屡次被拒之门外。这日罗孜在外敲门,从晨起等到午后,不肯走。对于一个流连花丛的人来说,当真是痴心可表。还是笙儿支了个招,罗孜这才如获至宝离去。
当夜院里支起戏台,点灯挂彩,据说是罗孜亲点了游春苑里最好的伶人,过来献戏。笙儿支的招里,浮尘演人世的咿呀戏曲最能讨付书玉欢心。
果不其然,二胡起调,戏腔一开,病骨卧榻的姑娘被引着露了面。佳人抬窗抚鬓,望望铺红扬彩的戏台,向立在院里的罗孜一笑。
罗孜跟着笑,转身跟一应来敲锣拉弦的说赏。
懂逢迎的凑到跟前,说有新上的戏本,要呈给贵女品评。罗孜打眼明光下一瞧,瞧清是今夜台上唱角儿的那个伶人,在城里有几分头脸,名叫顾羌。
攀附权贵是人之常情,何况这些飘零戏子。罗孜眼风一扫献媚者,点头允了,“莫要扰了贵女休息。”
“亲自改本、再排戏场,是裘安贵女们喜好的新潮,定能让贵女开颜。”顾羌笑着退下。
笙儿在堂中引见了这位要呈戏本的伶人。
墙上剪影成墨,付书玉倦翻案上叠着的本子,“看名头都是些旧的,并无什么新奇,谈什么排新戏?”
顾羌告罪,“原是小的手下一个徒弟新做了场戏,尚未写成,斗胆请贵女指点一二。”
座上支颐扶钗的姑娘撩一撩眼皮,慢声应了,“既是有才能的,便见一见。”
顾羌谢恩,扫一眼门里门外守着的人,踟蹰道:“排戏杂物很是琐碎,若都请来,恐污了贵女屋子。”
“无妨。”爱戏惜才的贵女扶起裙摆,“就去你们外头摆戏妆的地方看看罢。”
如此,一行人摇灯去往院里支了戏台的地方。前头是抬帘对观席的唱戏台,后头大布一盖,做了伶人上妆着衣的后场。
此时戏曲已毕,抬帘进去,迎面各色脸谱,皆是对镜洗妆的伶人。镜里见着贵人突兀进来,众人忙忙起身见礼,在顾羌手势下继续先前忙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