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十鎏
灯烛黯淡,一路拥挤堆叠的戏服道具箱笼,隔开条仅容一人走过的小道,底下铺着深色粗毯,走几步挡了张屏风。
屏风后的昏影里,立着个人。鬓描腮影,挽一对雪白水袖,与平日里的姿态大相径庭。
细细一瞧,不是那燕故一,又是谁。
顾羌与笙儿守去了屏风外头。
左右看看,深色箱笼靠边摞着,将空间切割成眼前窄长的一条,一盏小灯打亮两人间数尺距离。付书玉环视一圈,看向几步远的那人,等他把戏开场。
燕故一受了她的打量,面色沉静,“罗孜对你尚算有一二分真心。”
话里显而易见的讥讽,付书玉听出来了。平日里清高做派的姑娘,还不是得靠皮相巧言去攀夺目的。
听是听出来了。付书玉懒得理睬他。
那厢还在说:“你做出私闯侯府书房的愚蠢行径,他竟然也能保下你……”
真是呱噪,浪费时间。付书玉不忍了,“大人是妒忌了?”
燕故一一窒:“你——”
又见付书玉上下扫他衣着,手上拿帕子掩了个笑:“大人今日这身好生别致。”
一分怒霎时全成了恼,燕故一一甩袖子,那半截水袖荡了个来回,真有几分凭栏掐嗓的腔调,可惜生了副清冷嗓子:“若不是你自作主张,在六皇子入城后做下这等事情,何至于此。”
她应了:“都是书玉的不对。”
双方话里杀了几个来回,有人毫无胜算。
燕故一倏然敛了脸色,侧过身,手指在箱笼上敲了几下:“这一趟你看到了什么。”
外头人声窸窣,离得不远,来来往往,张成乱影投在屏风上。付书玉走近几步,信手拨弄箱笼上置着的琵琶,“书房里有处密室。”
燕故一的目光落在她抚琵琶的手,纤细无害,“你进去了?”
她笑一笑,“书玉无能。”
“既如此,你便寻个借口脱身。”燕故一对此已有预想,并未放在心上,“论罗孜今日待你的情状,于你并不难办。余下的我自会安排。”
通室杂物逼仄视角,烛光昏昏,琵琶音断断续续。所见一点光亮,只她鬓边珠钗镶的翡翠,扎着燕故一的眼。
她摇头,那点翡翠晃成流光,“连州侯优柔难断,思虑千重,难留把柄。但谁若拿了他的把柄,他不拿一些,怎能睡得安稳?”
燕故一身形一顿,正色看她,“你待如何。”
“大人怎会不知。”付书玉回视他,神色笃定,“弹劾燕氏叛乱的奏章既是他递出,无论王都城里是谁与他里应外合,难保将来有一日不会东窗事发。氏族根深,斩草除根是万万不能,他总得留下些什么东西,令知情人忌惮,以绝后患。”
所听句句皆是大不敬,但凡有谁往外透出对话里的半个字,他们二人今夜休想踏出侯府这道门。燕故一不接她的话,“这事与你何干?”
话头被截断,付书玉顿了片刻,凝眸去观他神色,恍然他话里的弯弯绕绕:“大人以为我是在帮你?”
燕故一不语,可付书玉心思何等敏锐,知他这与默认无异。
换作是一般人,就要顺着这张梯子下去,以作之后挟恩图报的筹码了。可付书玉早已向燕故一袒露她的野心,不稀罕这点子虚假的粉饰。
于是她笑笑,“不是的,我是为我自己。”
“大人给我的三月期限实在短暂,前途渺茫,书玉不得不为自己另谋出路。大人,你的所求即是我谋的出路。我既来到,深入虎穴,便不能空手而归。”
闻言,燕故一垂目,静了静,“局势已变。闵阿落狱,连州侯尚不能斩清牵连,又有六殿下清查,连坐之名一旦坐实,这里早晚生乱。而你——”
他没有说完,摊开局势说得这样清楚,留她自去想后果,无非是要让她明白其中厉害,知难而退。
“说起这个,书玉还要恭喜大人算无遗策,除去一桩心头大患。”付书玉说着,不由上前一步,近乎质问,“所以大人以身涉险百般筹谋,已经走到现在这一步,竟是为的今夜来此,劝说我前功尽弃的吗?”
从前她总低着莲枝似的颈,最擅伪装。而后一日一日剥脱这层诓人的柔弱,直至此时鬓边翡翠并着她的眸光,赫然逼近,扎得燕故一不得不退一步,别头闭目。心头转过千番谋算,松了袖口,看去屏风上摇晃的烛影。
心绪动荡,付书玉强自按捺退回原地,“大人说舍便能舍得,我却不甘心。非是书玉托大,但大人,连州侯此时祸事缠身,无余力他顾,机不可失。”她定定看他,“而你,实在无人可用。”
这几日城内城外风波四起,熬得燕故一头昏脑涨。那诸多事情加在一块,也没有今夜这场对话令他觉得棘手。
他本可以如往常,用轻慢的语气刺她一句不自量力,管她结局是死是活。何必劝讨死的鬼,他也打算这样做,话到舌上,止住了。
夜深了,屏风那头的嘈杂且停且消。叩叩叩,敲在屏风框木的三声,提醒时辰将到。
屏风里头的烛火几要在缄默中熄灭,无声的拉锯战里,有人兵败如山倒。
“几日前你救的那女子已平安归家,顾羌是她家中兄弟。”燕故一的语声低下去,在说些他自己也觉荒谬的话,“紧要关头,他可替你舍命。”
这就是决断了。
半惊半疑间,不容再多说。付书玉披了笙儿递来的披风,拂裙匆匆往外走,忽而停步,抚屏回望身后人,问道:“大人这场戏要唱多久?”
“罗孜为你点了三夜。”
——
第三夜,虞兰时高烧不退。是创口过大发出的炎症,身体为求自保、驱逐病灶,几乎要玉石俱焚。
有人替他敷凉帕子,滴滴答答的冰水弄湿了他眉眼,浸得眼睑难睁,昏昏沉沉睡过去。偶尔捡起一二缕神思,他一动,怀里的人搂紧了他。
脑中巨石压着眼皮,他清醒不得,呢喃着问:“今安?”
“嗯。”她应了。
他轻声哼:“我冷。”
第103章 將軍令(二)
冷这个字,虞兰时在昏睡中喃喃了无数次。
用作被子的毛皮将他裹得密不透风,几缕溜出来的头发都被今安抓住塞了回去。他还是发抖。无法,今安只得将自己也塞进他怀里当暖炉子,也把他当暖炉子使。
他身上哪哪都烫手,敷额头的水帕一会就热,这大雪天里,今安被他的体温闷得要出汗,都疑心他被烧熟了。幸好没熟,能说得出话,声音闷在喉咙里,贴着耳朵才能听清。
今安拿沾水的手指去揉他的脸,“起来喝点水。”
他不太愿意,往她脖颈旁埋脸。敷额头的帕子往下滑,沾得今安脸颊脖子都挂水。
他生病的时候有些粘人,不知道他自己知不知道。
反正今安是知道了。
没有退烧的药,只得以土法子降温,前两晚都奏效了,今夜却怎么也降不下去。高热烧得他脸颊耳脖俱是一片红,像是发了狠,要将这几日的新伤沉疴一并烧净。
今安抚着他背后长发顺下来,顺得他清醒了些,这才喂了两遍水进去。
身上冷,脑袋里斧钉在凿,凉凉的手掌贴上脸颈,引他叹息出声。今安盯着他颤动的睫毛,像湿漉漉的蝶翅垂尾,看了好一会儿,手指摸上去。软而刺,戳得指腹痒。
下一刻,这片眼睫在她指间掀起,今安一怔,低下了声音:“虞兰时?”
昏昏的光照不进他有些涣散的瞳孔,虞兰时闭了闭眼,须臾唤,“今安?”
她应:“嗯。”
这句回应扯着他的神思,虞兰时呼吸沉了沉,叹息一般,“我总是梦见你。”
今安折到他眉心的指尖顿了一下,“梦见我什么?”
“梦见你……”他声音轻轻,闭眼想了许久,随时要昏睡过去,“梦见你抱我,亲我……答应我。”
“所以我很怕,这几天都是我梦见的。”虞兰时说话句子断了好几回,越是教人听得模糊,“前夜是梦,昨夜是梦,今夜也是梦。”
他总是在意识不清的时候说许多胡话,之前醉酒也是。今安习惯了,慢慢抚着他的背,躺在静夜雪声中,听他伏在肩头的呼吸。
“只是做梦也没关系。”他说话声已经接近梦呓,断断续续唤她,“没关系的。王爷,今安。虞兰时惟愿你,今夜平安,岁岁平安。”
他话落,一把无形箭贯穿今安心口,惊痛她。
痛而致命。挡也挡不及。
她甚至不知道如何反应,直等到伏在肩头的人呼吸沉下去,火堆里溅出火星,噼啪一声,终于扯出她浸入潺潺春水的一副肝肠。
这是她在和平之地过的第一个冬天,远离北境厮杀遍野的风声,远离王城权势交锋的诡谲。数尽过往二十载寒暑,数不见这样一个夜。
将她溯生追寻放在一旁,安静地,在大雪夜里与一个人依偎在一起。
听着,将情一字掰开揉碎给她看清的人,说他惟愿她平安。
久久,四下谧静。
“虞兰时,”今安轻轻同身旁的人说话,知道他不会醒,“我也愿你,今夜平安,岁岁平安。”
——
眼见着雾明山夜猎后一日过一日,燕故一揣度着上位者的耐心,日日头悬刀尖,直至这日晨起来客。
旋回夺权伺嫡中心的皇六子早收尽少时张狂,受了他的礼,面上带笑:“燕军师好耐性。”
燕故一说谬赞,“殿下此行所为?”
“此行所为?”凤应歌说,“你如此不紧不慢,是当真打算替做了这座王府的主人不成?”
燕故一躬身垂袖道不敢。
凤应歌敛了笑:“罗闵两氏尚且被你耍得团团转,罗仁典独善其身不得,闵阿更是落下满门之祸,你有何不敢?”
“殿下。”燕故一不卑不亢,“闵阿刺杀我主的罪行,乃是殿下亲自所审所判。”
“雾明山的刺客究竟是从哪里来的,你一清二楚。”
“雾明山的刺客,是从闵府来,是前掌兵都督闵阿所派。人证物证俱在,下可聊慰民声,上可禀明天听!”
上位者踱步下来,目光如箭,“诓骗世人耳目的所谓人证物证,当真替你周旋得天衣无缝了吗?”
“这便足够了,殿下。”
话语掷地,堂中一静。
“呵。”凤应歌突兀笑了一声,“说起来,其实这许多人趋之若鹜的连州侯位置上,坐的是罗仁典,是闵阿,还是些其他什么人,本宫都不在意。棋子嘛,听话懂事即可。不听话了,趁早连根拔去。”
动摇一州根本的秘辛,他浑不在意,站定在最下面一级石阶,居高临下道:“换作你燕故一有本事,你也可以坐上去。”
攀金盘蟒的大袖阴翳落在头顶,燕故一弓着头颅,看那片阴翳飘来荡去,什么话也不能接,“殿下抬举了。”
这话应得无趣,凤应歌也不会当真,“本宫从不怀疑人心贪婪。若有例外,即是权柄不足也。燕卿,你胆子若能再大些,闵氏数代所累,你一朝便能得了。”
燕故一脊背僵硬,听上头砸下一句:“如此,当年燕氏满门凋敝之哀,也尽可消解了。”
大门未阖,穿堂风过,刮得燕故一宽袖鼓起,寒气窜背。
当年燕氏之祸不是秘闻,举凡王都当地官宦家中,多多少少口耳相传过一些,何况生来即可拿人生死的天潢贵胄。知道得再多些,源头奏章来自于哪里,他也可以轻而易举探查。
北境五年之交,令凤应歌对他复仇的心思知道得透彻,加之其人城府深不可测,串联一下前因后果,知道他目的所在,也无可厚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