權座之外不值一提 第86章

作者:十鎏 标签: 古代言情

  裘安城里的这场大雪已经下了太久,只等尘埃落定,各归其位。与此同时,一封快信迅如穿云箭递至各州掌权人手上。

  信上寥寥数字,掀起惊涛骇浪。

  夷狄刺祸,帝伤重。东宫位悬,皇五女摄政。

  召诸侯。

第108章 驚鴻影(一)

  梦中又是那座宫殿。

  深红的门高高闭合,他仰头看,伸长手摸不到上面镂空的刻花。柱子也是高高的,从他能记事起,撑起四面墙一个穹顶,巨大的盒子倒扣着他,将他压成一点灰尘。

  阳光从门上的镂花洞里射进来,光束照到女人的衣裙上,那片裙摆伶仃地荡着。极偶尔的时候,他会被女人抱进怀里,女人的怀抱也是冷的,一日一日消瘦下去。

  时易世变,那个女人什么模样,他早已忘了。于是梦见的她的面容永远模糊,只有那点着红胭脂的唇角,冷得像地砖的空裙摆,还有脚上一对合欢花图样的白绣鞋。

  常常,女人席地对着破裂的铜镜,梳她怎么也梳不齐整的头发,往鬓旁插那些丢了珍珠没了翡翠的老簪子。她的目光,就在裂纹斑驳的昏黄镜面里,空洞洞地看向他。

  反反复复说的那些话,他的父皇最是宠爱她,赞她舞姿绝世天人难比,兴土木为她建了嫦娥月宫上的广寒楼。说不日就会接他们母子俩出去,还说他是天底下最最尊贵的六皇子,一人之下万人之上。

  而窗前徘徊的一个个影子,提着馊饭的桶摔在地上,推攘让他去死,喝骂他是投错胎的夷狄鬼。

  在梦里,他旁观女人沉溺于死去的君恩富贵,不肯醒来面对残羹冷眼。女人在空荡荡的宫殿里飘来荡去,起舞哼歌。她小小的孩子,缩在角落里瘦成一片影子。光阴肉眼可见地腐烂在这座宫殿里,阳光一天暗过一天,铜镜裂到照不清她开始起皱的眼角,红胭脂在锈盒里干涸失色。

  没有人来。一直都没有人来。

  终于终于她等不了了,在他五岁时用一根白绫挂上横梁,自去了她的极乐地。

  空旷的宫殿里风太大,穿着白绣鞋的那对脚晃晃荡荡,在他的头顶晃了一天一夜。鞋上的合欢花,是她伏在案前一针一针绣的,抱着他教他念花名。

  直到随推门吱呀声涌进的光冲破黑暗,惊叫成片,混乱中他被抱出这座漆黑的宫殿。捆着他胳膊的力道捏痛骨头,他回头极力扭着脖子去看身后。

  看什么。大约是雏鸟对于草窝的最后一点留恋。

  白绣鞋和女人的脸淹没在冲上去的人影里,他的眼睛被阳光吸引着往上看。

  黑又冷的宫殿上头,屋顶金光灿烂。

  ——

  凤应歌从假寐中醒来,轿子正落地。

  扶帘而出,大片的阳光泼洒在他的玄色袍服上,大袖金线熠熠。

  涉南向西,再见不到如北境之上,广撒辽阔大地、涤荡一切阴霾的阳光。

  这许多年,凤应歌最恨别人说他像他的母亲,那个为情爱而活为情爱而死的女人。他警惕着,提防着,那抹飘荡在空旷宫殿追逐情爱虚幻的影子,会不会忽然就降临到他头上。

  却不得不像一抹影子,从大朔的冷宫流浪到夷狄的牢笼。

  那座宫殿之上看到又触不可及的金色,就如本属于他又被剥夺的权力。令所有人惧怕,不敢欺侮他,只能敬他尊他的权力。他发誓,他汲汲以求,利用一切可以利用,攀附一切可以攀附。

  总有一天,总有一天。

  带着这样的决绝,回到大朔后,他自请到北境做一个最低下、最生如蝼蚁的步卒。戍边防线之外带给他灾祸的起源,要么在鲜血死亡中终结,要么在绝地淬火后重生。

  可北境之上,汹涌向他的,是阳光。

  ——

  回洛临城的车架因突如其来的召令,辄道改向王都城,又被今安搁置下来。

  案台上招展的白梅阴翳蓬大,在她的衣上、发间下雪。今安烦不胜烦,却没有让人搬走花瓶。

  “令召诸侯,将军为何耽搁在此。”

  来人走进议事堂中,玄袍曳地,且行且近。

  今安头也不抬,“王都城内摄政之权已被他人拿走,殿下竟有闲心到本王此处说话。”

  凤应歌:“我那位皇姐向来不显山不露水,一经她得手哪能再吐出来,何必做无用功。倒是将军有烦忧事,可要应歌为将军解忧,除去耽搁你车架的祸根。”

  闻言,今安掷了茶盏,“你敢。”

  “我敢,我当然敢。”凤应歌不惧反笑,“所有阻挡将军前路的,无论是什么,应歌都要为将军除去。不计得失,不计代价。”

  不计得失,不计代价。

  今安闭眼一瞬,目光刺向他,“可本王南下之后,却是你阻拦最多。”

  大踏步进来的人被这句话拦在三步之外,立在推开的窗口旁。

  “靳州是你,菅州亦是你。”今安说,“你处心积虑,野心之大,令本王不寒而栗。眼下又何必惺惺作态?”

  凤应歌站在窗边,阳光照处逆着他身形,阴影投下大片,辨不出他神色:“应歌以为前夜后,你我即使不比以往,也该是朋友了。”

  今安拨弄垂下的梅枝,不看他:“罗仁典不过是你所设傀儡之一,区区一个傀儡,做不了当朋友的诚意。”

  这话实在太过无情,翻脸不认人,凤应歌都要被气笑了。

  “是,洛临船祸主谋是我。若是他人来,我必叫他有来无回,可来的竟是你。竟是你,将军。我在靳州城谋划已久,蓄兵在山,腐养官僚。只等它成了第二个鲁番,我自可顺其自然奉旨平乱,将它归入麾下。但是你来,我便自废半臂兵力,为你入主靳州打稳根基。”

  “菅州,本也是我的囊中之物。”凤应歌笑出声,很是愉快,“到底是我于人心揣测上棋差一招,不敌将军。应歌认输,心甘情愿。”

  今安听着这些,面色毫无波动,冷眼旁观,“本王南下不过尔尔数月,你的图谋却是盘桓数年之久,休要扣在本王头上!”

  “将军这么聪明,应歌图谋什么你不知道吗?”凤应歌丝毫不觉羞惭,“将军所说我无可否认,只有一句我不能认。应歌不是将军的对手,之前不是,之后也不会是。这句话我说过很多遍,将军可还记得?”

  他说着上前一步弯下腰,手撑在她面前的桌案上,靠近看她:“况且,没有狼子野心,怎能配得上将军?”

  这话露骨,几乎是将他苦瞒许久的心思摊开在她面前,任人处置。

  咫尺之间,他的眉眼颜色极黑极浓,嶙峋眉骨压着密睫长眸。瞳色太亮,看人时殊丽异常,极具压迫感。

  今安推开他的脸,“太近了。”

  凤应歌的脸被推得一侧,停了一会儿,伸手抚上她碰到的地方。他退了一步,低目笑,“前几年,应歌离将军实在太远。”

  “可你对本王的所有行踪却是了然于心。”

  没有反驳,凤应歌目光一抬,盯上桌子上那一大瓶碍眼的梅花,“北境一统,应歌与有荣焉。王都封王,应歌只恨自己不能缩地成尺,亲去赴会。自将军南下后种种,包括那个废物硬要赖在你身边,应歌也知。反正只要寥寥数日,他便会像从前的那些人一样消失,再也不会出现,何以为惧?”

  “可是,”他的声音低下去,“千不该,万不该……”

  他喉咙里混沌的尾音说的是什么,今安没有听清。但她心知,事情的走向开始偏移,全然脱离掌控,她要阻止,“不要说了。”

  堂中静了一瞬。

  “将军在怕什么?”凤应歌反问道,“有什么值得怕的,是怕别人看出异常,还是说中你的心思。怕人动杀心,怕人以此胁迫你。可是太明显,太晚了。你不带累赘,但此番你带了一个毫无自保能力的人在河那边过了三天三夜。”

  “三天三夜。”他恨极了厌透了,咬牙重复这几个字,“你明知召令不去之罪,仍在这里停下车架,你在犹豫什么?应歌若是连这都看不出你的心思,便枉与你同生共死五年。”

  五年,足够阴沉孤僻的男孩长成果敢英俊的少年,策马乘风,所向披靡。今安亲证他成长变化的一朝一夕,在墙下伸手接她的温柔羞怯,战场上杀敌的悍不畏死。倏忽,他醉倒在黄沙地上,任酒意熏红这张面容,仰起双目映着繁星。

  从未如此,他披一身昭示权位身份的华丽袍服,站在面前声声问她,几近指责。

  他说:“我不敢忘,将军。你从来看着前方不肯回头,不曾看到我。没关系,即使不是我,也不会是别人。只要我能往上走,一直一直走,走到你身边,那么我就是离你最近的人。”

  “可如今,你告诉我你终于看见了一个人,纵使他一无是处,纵使他于你毫无裨益。你仍……”说到这,凤应歌笑了一声,尾音哽咽在喉里。

  久久,他说一句:“将军,我不能相信。”

  他信与不信,不与今安相干。听他说到这里,这场对话便再无继续的必要。今安起身,甩袖要离开这议事堂中斩不断的乱麻。

  堂下身影脊背如剑,分毫不肯松懈,转身叫住她:“将军!”

  他尽收了前一刻的慌张和惧怕,重拿回一个皇子该有的矜贵自持,口吻清晰:“可是将军,你我才是同路人,权力和利益才是最牢固最不可分割,一荣俱荣一损俱损。”

  “现在,将军划入的舆图里尚少了西部兵防。”

  今安停下脚步。

  “应歌愿为将军献上鲁番五州。”

  “以此为聘。”

第109章 驚鴻影(二)

  天光尽,游春苑笙箫空悠,戏腔如丝,乘夜风传出很远。

  今安提了酒坛,坐在墙头上仰看天幕。天穹辽远,弦月孤高,冷冷俯瞰人间。

  今安曾在同样的深冬看过同样的月色。

  三年前听难城陷入恶战,严绍围兵城外,意欲令敌军弹尽粮绝,举兵投降。听难城夷狄守将无煮人取食、死守之志,几欲溃败。大朔戍卫军得胜在望之时,却有夷狄大将平耶山迁兵援往听难城。

  今安接到的命令,是在寒山取大将平耶山首级,截断夷狄援兵之路。

  大雪封山,厚雪高膝,今安一人守在去往听难城的必经之路上。她全身都埋在雪下,仅露出一只眼睛观察敌情,随身带的只一柄剑和一壶酒。

  军令状一定,须以死鉴功。

  平耶山何其警惕,先遣斥候探路,后是骑兵。钉进蹄铁的马蹄无数次从今安眼前头上踩过,掩盖着她的雪被踏成冰石,柔软冰凉的绒雪渐渐如剑如针,寒意从她躯体四肢刺进、直达骨髓。

  指骨腕骨折了,腰侧被长□□穿,血液未流出便被冻住。雪下容纳喘息的空间被挤压得所剩无几,胸肺干灼到着火。一城存亡,此战胜败,全系于头上三尺雪地。今安把自己当成死人,无声无息无痛无觉,和周遭的风雪融为一体。

  这场试探持续了两天两夜,直到平耶山的战马在雪径尽头出现。

  那一夜的寒山山顶,今安提着平耶山滴血的首级,在千军万马中拼死突围。从半山悬崖滚下乱石底,侥幸摔进厚雪堆里。

  绝处逢生,她摊开手脚仰面喘息,头顶两面悬崖割成的长方天幕,挂着的就是这样一弯弦月。

  一点声响打断了今安的思绪。

  月洞门下转出一个提灯的身影。

  长发半束,在他身后风卷成墨瀑。衣袍是浓艳的绿沈色,徐徐拖行在黑夜白雪间。

  执灯的手比之雕花红漆的灯壁,一时间竟分不清是哪个更精雕细琢些。

  今安坐在墙上仔细看他。

  灯火沿着他的鼻梁下颌爬过,双目点漆含星,形若一瓣桃花。花容琼姿,不见娇媚,反见孤高。一瞧就是养在富贵窝里的,也该养在富贵窝里。

  他举灯围着庭院里栽的一棵白梅树转了半圈,似是在找个位置好下手再剪一点。白梅树处处风姿招展,唯独左边树枝明显地秃了一大截,这么可怜,他还不放过。

  今安忍不住笑出声。

  这点声音在寂夜中尤其突兀,惊到树下的人。虞兰时抬头找,一下子看到了墙头上拄膝坐着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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