權座之外不值一提 第98章

作者:十鎏 标签: 古代言情

  “不然呢?”今安十分不解,“虞卿今夜难道不是为朝事而来的吗?”

  虞兰时反唇相讥:“朝事而已,王爷何必纡尊为臣下换药。”

  “本王是个良善人。”今安笑笑,“关护下臣乃是举手之劳,虞卿不必挂怀。”

  这话便是回赠了他上次那句无须挂怀。

  虞兰时张口闭口,欲言又止,终是无法如她一样轻描淡写回一句,何须挂怀。

  初入名利场的生人哪里比得过高位者的手段与心性。

  从前他就不是对手。

  沉默在渐低渐暗的烛台周围蔓延开来,无话可说,百般纰漏,虞兰时匆匆告退。

  隔日昭清殿中早朝毕,今安看着那道孤高身影随百官涌出,全程眼风也未向她扫来一下,心道是真将他戏耍得狠了。

  回府不到片刻,管家来通传昨夜的客人又来了。

  仍是昨夜的静室前,余晖铺满屋脊庭地,昏黄的光跳跃在他的肩上大袖,随他一同徐徐走进碧树朱栏的长廊道。

  绿袍朝服,玉带乌冠,郎艳独绝。

  虞兰时臂弯卷着起稿的宣纸,他将宣纸铺开在长案上,转头向今安借笔墨。

  今安当然不会拒绝这点小小请求,让人送上文房四宝。

  铜色烛台上换了新的白烛,今安拿着火折子依次点燃高高低低的蜡烛,拔高的烛火倾泻一案。

  远天的金乌坠落山头,黑暗吞噬大地。临街喧起,丝竹游巷。

  虞兰时跪坐在一案的明光中,挽袖执笔,心无旁骛。

  心无旁骛到旁边人靠近,呼吸喷洒上耳廓,才使他分出一丝心神,惊觉转头。

  今安正在看他写下的半幅字,眼睁睁见着那支挥洒自如的毛笔重重一沉,撇出好大一笔墨痕。

  整张漂亮的字迹瞬时毁了。

  今安迟疑地回看他,“本王打扰到你了。”

  “无事。”虞兰时转回目光,低头看宣纸上突兀丑陋的差错,“本来也只是起稿而已。”

  可错就错了,乱也乱了,他捏紧手中纤细的笔杆,划掉写坏的字,往下悬停在另一处干净地方,落不下去。

  庭下风起,枝叶乱摇,隔了几条街巷的丝竹游了好远,游到墙中。

  静室内烛火嘶嘶,偶一声灯花溅落。

  今安及地的袍尾划过虞兰时铺开的外袍下摆,掀起一阵轻风,转去对面的蒲团坐下,自拿起折子继续看了。

  长长的案台上一半累了她读不完的折子,一半铺了他未写完的白宣,横隔在两人之间。

  迎灯对坐,抬头低目,余光里总会掺进对面人影动作。

  虞兰时听风听灯,写下两个字,毫尖转去蘸墨,砚台里墨水略干。他搁下笔,抬袖磨起墨,借此收拢浮躁的心绪。

  今安从平直的折子边缘上看他一眼,语声慢慢,“本王不喜欢这里有闲杂人等,只好劳烦虞卿自给自足了。”

  是啊,无人侍候笔墨,怪不得他写了许久也写不出多少。

  若是他前两年也是这样的读书写字效率,怕是熬到花甲之年也登不进华台宫,遑论能坐在这里。可是,刚刚她说了什么?闲杂人等……

  手下研磨出的墨水一圈圈缠绕虞兰时的心绪,越来越乱,噔一声,墨条撞上砚台壁,撞起好些墨水飞出来。

  今安应声望去,铺在他面前的白宣被泼了几处墨痕,已然毁了大半。

  虞兰时退后作揖,“臣下愚钝。”

  今安说稀奇,“虞卿本不是愚钝之人,可是被什么事分了心?”

  虞兰时:“是臣下定力不足。”

  “原来如此。”今安看回手上折子,“不过是一篇祭文,到底写了什么锦绣文章,竟让虞卿失了定力。”

  今安随口一说,料对面人也给不出答案。这时,管家来叩门通传用膳。

  “已经这个时辰了。”今安看看天色,看看虞兰时,总不好立即赶人,客客气气问一句,“虞卿可要一同用膳?”

  意料之外地,虞兰时说好。

  今安一怔,还以为这人避她唯恐不及,只谈公事,并不想在私事上和她有所关联。

  谁知道呢。

  残月挂上树梢,凉风漫卷袍角。虞兰时用完膳,又回了静室提笔写字,笔挺的一抹剪影斜斜投至门槛边。

  没有旁事打扰,他写得很快,今安踏进门时,一张白宣已经写到了尾,比起原先被毁的那张,遣词更佳,字迹清隽。

  今安点了其中几行读下去,她的手指带着沐浴后的凉潮,常服袖尾柔软,与泼下的乌发一并压在虞兰时肩头。

  点了几处错漏和需要规避的忌讳,今安看了看桌上,找了她批折子用的朱砂盒,指腹就着沾上一点在白宣文章上作记号。

  红色染料干涸在她的指尖,印出浅浅的指纹烙上他写的字迹。

  像某种隐秘而迷人的亲昵。

  虞兰时不得不看,目光追着追着,渐渐失了神。

  更漏声滴答滴答,游进墙中的丝竹声断了。

  今安无意间转头,对上他的目光,她停住话声。

  手指按上他的唇角,抹开薄薄一条朱砂痕。蓦然,今安抽身退后,连退几步。

  “虞卿,你该回去了。”

第122章 寒食祭(四)

  晌午后,天色转暗,低云闷雷。

  翰林院诸人忙忙收拾铺晒的书籍,摊书的架子刚搁进仓里,宫道上便飘起了雨丝。

  水色淋漓挂在墙头,朱墙上的红漆一抹深似一抹,虞兰时望着窗外雨水乱打芭蕉叶,一转头,瞧见薛陵川从大门口踏进来。

  迎面撞上,他见礼道:“薛大人。”

  不日前,薛陵川刚从科举的繁重事务中卸任,又马不停蹄地操持起了祭祀琐务,今日正是为礼部焦灼多日的要事而来。

  薛陵川收起伞,黄褐色的伞面汇下水珠,跟着他走上廊道滴滴答答地浇过一路。他对虞兰时说,“正好找你,是你接了祭文一事?”

  会试当时,薛陵川是虞兰时的监考官,交谈过几回,算得上相识。同是在朝为官,对方又是礼部郎中,问起来这桩也是寻常。

  虞兰时伸手示意,“大人里面请。”

  烛火点起,油纸布包起的白宣一层层展开在桌上,薛陵川逐字逐句读下去,半惊半疑地看向虞兰时,“这是你起稿的?”

  虞兰时:“与许教习商议过,又请了王爷指点。”

  “王爷?”薛陵川听说过这事,今儿个一经证实更是纳罕,“定栾王竟真的理会这等鸡毛蒜皮……”

  虞兰时听出画外音,似不经意间问:“大人与定栾王是熟识?”

  “算不上熟识。”薛陵川下意识反驳道,“只是……”

  故事太长,薛陵川欲言又止,虞兰时看出他的为难,转开话题,“大人看看这起稿的祭文,可有需要修正的地方。”

  “既是许学士和王爷指点过的,薛某不好班门弄斧。”薛陵川斟酌看宣纸上的文章进度,“编修才华过人,当用不了一二日就能写全。”

  “臣下愚钝,怕是一二日写不全。”虞兰时客客气气地做了个揖,“还请大人在礼部侍郎和掌院学士面前,多为臣下争取几日才行。”

  “可离祭祀大典不过将将五六日。”

  “五六日太多,三日左右便可。”

  薛陵川打量他的神情,有些恍然:“你想藏拙?”

  虞兰时就着这个台阶下去,“是。”

  “朝中人人都想爬上去,你却反其道而行之。”薛陵川打趣道,“难道这便是定栾王对你青眼有加的缘故吗?”

  窗外芭蕉叶摇得人心烦意乱,虞兰时顿住:“青眼有加?”

  “难道不是吗?祭文虽关系重大,可在朝中这么久,薛某还从未看过定栾王肯为这等琐事花时间。去岁刑部出乱子,大司马忙得焦头烂额,亲自登门三趟才请人出山。”

  薛陵川随口一说,说得太多,及时止住,笑笑看虞兰时,“还是编修你有面子。”

  这些话就如云层中轰隆不绝的闷雷,震耳发聩,待得虞兰时第三回 走进王府大门,雨水骤多,急打伞面。

  天穹被雷公敲破一个大洞,满目瓢泼,淹没远山近檐,蛰伏了一冬的蓬勃生机掀翻在世间,他的心乘舟跌宕在浩瀚中。

  虞兰时撑伞,从伞沿滴下的水帘看去漏窗朱门,静室的一豆灯火摇曳窗前。

  雨声太大,将引路的侍人说话声盖过去,侍人如常将虞兰时引进门内。

  门扇一合,关住了外头的惊天动地。

  屋内静下来,虞兰时突然听清了方才侍人说的那句话。

  “里头已经有客人在。”

  先来的那位客人坐在前两夜虞兰时坐的蒲团上,玄袍滚金,笔挺宽阔的背影挡在烛架前,往光洁的乌木地板投下一片阴翳。

  他正与今安说话,闻声,二人转头向门口看来。

  烛火爬不过高挺鼻梁,暗处的眼瞳漆黑森然,像遇敌的狼,盯住虞兰时。

  凤应歌回头向今安笑,问,“这位是?”

  今安也在看虞兰时,他换下了官服,一身天水碧色,袖口湿了半片,油纸卷起的纸筒夹在臂弯间。

  雨太大,今安以为他不会来。

  凤应歌提壶往她杯中添水,轻声唤她,“将军?”

  今安移开目光,“新进的翰林院编修,他来写祭文。”

  虞兰时的心跳在这句话里死寂,他上前行礼,“见过王爷,见过殿下。”

  那道森然目光又挪过来,“新科探花郎来写祭文,大材小用了。”

  虞兰时:“原是大学士的事务,交给臣下历练,臣下愚钝,不敢大意。”

  凤应歌慢慢饮一口茶,“怎么还要跑到定栾王府里来写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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