權座之外不值一提 第97章

作者:十鎏 标签: 古代言情

  他越是这般装模作样的谦谨做派,越是将以前少年心性藏了个彻底。顶着这样一张脸做了这样的蠢事,今安压不住气。

  “你以为代写祭文一事,那些个老狐狸会想不到吗?人家正愁找不到人选,你便撞上去。看得出来你的确长进不少,急功近利一项上尤其有长进,又何须来找本王指点?是要本王指点你如何揽下更大的罪名,好与你的氏族一同以死谢罪吗?”

  炉火舔舐着小壶底部,火星溅出落成台面上的灰烬。有那么一时片刻,偌大室内只剩下灰烬溅落的声响。

  这些话说得很重,十分重,几乎掷地将坚硬砖石敲出裂缝。

  可按今安的性子,她不会对非亲非故的人说这些话,也不屑对真正愚蠢的人说这些话。

  她才懒得管旁人死活。

  虞兰时哪里不知,怔怔然抬头,隔烟而望,她的眼睛浸满怒意,极亮。

  很快,那双凤目上密如蝶翅的长睫一低,盖住了摄人的亮光。今安移目看灯架上蓬发的烛光,问:“祭文一事本王已经知晓了。今夜来,你还有其他事吗?”

  上一回她也问过类似的话,这就是赶客了。

  虞兰时睫毛颤了几颤,蜷尽受伤的掌心,以疼痛提醒自己。

  沉默。

  今安上下打量他,忽然说一句:“有没有人和你说过,拜见王侯时,衣冠不整便足以在你身上再扣下一条罪名?”

  虞兰时来时刚沐浴更衣过,身上新衣是王城里新兴的竹月绸料,袖尾到下袍哪哪都精细,褶子都未来得及生出。上朝时必须束发齐冠,方才出门前他往镜子里照了照,发冠一丝未乱。

  这一句问话比方才的祭文责难更令他无措。

  这宽敞的静室里并无什么可当镜子用,只眼前的盏茶水朦朦胧胧地映出他的小片下颌。

  下颌无意识地绷紧,身上新衣瞬间长了荆棘一样地刺,常年奉守的礼仪压着虞兰时没有去失礼地检查自己衣着。

  不仅仅是失礼,是——

  他低目,极为艰涩地说:“臣下失礼,还请王爷恕罪。”

  却听她说,“手伸出来。”

  虞兰时不解,静默片刻,伸出一只手。

  今安摇头:“另一只。”

  更久的僵持后,包着伤布、被他近乎自虐攥进袖内的左手摊平在案面。

  从他腕间裹到指根的雪白伤布隐隐透出殷红血迹。

  今安面无表情看着,“解开。”

  他没有动。

  “轻则是衣冠不整,重则是私藏凶器。虞卿向来奉公守法,想要如何选?”

  今安掐准了他的七寸,“虞卿,本王命你解开。”

  伤布一圈圈地松开,逐渐露出底下与布料几近无异的苍白肤色,不知是因为太久没晒太阳,还是失血过多。太过苍白,显得掌心翻起血肉的伤口过于狰狞。

  虞兰时快要自暴自弃,“王爷找到凶器了吗?”

  今安没有回答,自顾伸手摸上伤口旁破裂的痂痕。

  被她碰到的手掌一缩,又强自按捺住。

  他不反抗,触碰的人便得寸进尺,沿着他掌心爬上指腹,像是抚摸,又像丈量。力道轻轻,怕再弄痛他,如扑上花瓣流连不去的蝶翼,痒得虞兰时要蜷握。

  不容驳斥地,今安招手命人拿来伤药。

  瓶瓶罐罐堆上了一半案台,晃动的烛火倒进十几瓶釉面上,星星点点,虞兰时低头凝视。

  药瓶堆旁是他的手,被人拿着指尖,往丑陋的伤痕细致地洒下药粉。

  今安对待受了伤的人很是严谨,从前是,现在也是。自逐麓江船祸后,虞兰时作为亲身受益者,在不那么熟悉的时候,足以用着这一借口一步步与她接近。

  那些浮光掠影的片段,诓骗着人要沉溺下去。

  分不清自己是什么心绪,在今安问痛不痛的时候,虞兰时说:“臣下如何,与王爷无关。”

  “这是你与本王说话该有的态度吗?”今安头也不抬,“你都能把自己弄成这副狼狈模样,本王碰一下又怎么了。”

  上完药后是包扎,不可避免地要去大面积拿握他的手腕手掌。纱布层层包裹上伤口,属于她的温度从无距离的感受到隔着越来越厚的布。

  剩余的伤布越来越短,虞兰时别开目光。

  打上结,今安松手去收拾药具,无意间低头,看见他的手还伸放在原地,他垂着眼睛不知道在发什么呆。。

  于是今安下意识去推他指尖,想要提醒他结束了。

  刚一碰上,他松松散散呆着的手指一动,立即分开缝隙,像自有意识的活物般沿着她指尖寻上来,更深地缠进她的指缝里。

  密不可分地紧贴,对方的骨节轮廓烙进她指根,凉玉一样,厮磨出烫人的热度。

  今安一愣,目光撞进他抬起满是惊慌的眼。

  温柔多情的桃花眼,冰封融化后荡漾动人的涟漪。

  虞兰时的眼尾耳根早已红透了。

  今安捉住了他要松开的手。

  “虞兰时,你还有梦见过我吗?”

第121章 寒食祭(三)

  梦到过吗?

  她如此问。

  她怎么敢问。

  一句话将虞兰时扯进了那些午夜梦回的床帐中,颈发汗湿,心脏鼓噪着惊醒。黑暗蒙骗他的眼睛,身体与感官还沉浸在旖旎的抚触里。

  可帐中只有空荡荡的风,身体与汗一寸寸凉透。

  是梦啊。

  梦醒后再不见远山秋水上的浮舟,篝火余烬烧尽,连同大雪下的茅屋也消失了。

  然而他依稀还能闻见梦中人鬓间唇上的香气,女人散下的乌丝流往他的臂弯,琥珀凤目浅睐。

  他俯首去亲吻这副铭刻于心的眉眼。

  然后便醒了。

  窗前凉月高悬,银辉森森,洞察世间悲欢。他披衣而起,独坐桌前,彻夜不眠。

  小山高的书籍堆满了书台,积重的学业足够令他无心旁顾,不得有一点空闲,一旦有,白日规束着他的教诲就要成了黑夜里贪兽挣脱开的枷锁。

  如同这夜情状,他不知梦过多少回。逼迫自己不能回想,不能承认。

  洛临与裘安城发生的隐秘事,虞兰时没和任何人说过,近旁不知内情的只当他胡闹几遭,反思悔改。祠堂里受的鞭伤痊愈后,他又变回了从前的虞公子,进退有度,恭谨守礼。

  没有人比他更懂得如何成为富庶书屋里的贵公子模样,尤其是在他连摘院试魁首与解元之后,人人称颂,满城美誉。

  万事拨回常态,虞兰时走回铺陈好的康庄大道,再没有逾越过逢月庭中的那道南墙,墙角的梯子也令人撤了。

  只偶然一个深夜,鸟雀踩落了南墙上的碎瓦,他听到响动奔出来,久久驻足。

  他不知道在期盼什么,终究没有见到什么。

  折磨。

  一应求而不得都是折磨。

  现在,她又在折磨他了。

  梦中若即若离的香气,和这张唇面上惑人的红色,近在咫尺。

  今安拉住虞兰时的手。

  顾念他手有伤,她没有用力,只轻轻牵着,一经他抗拒便会松开的力道。竟真将虞兰时拉近了些,笼罩着她的烛光烟云一并笼罩了他。

  虞兰时垂眼,不答反问:“王爷想要知道什么?”

  牵住的这只手苍□□美如玉雕,便也如玉雕一般一动不动地僵在今安手里。不抗拒,不迎合。

  今安想了想,“我本也没想知道什么,只是突然想到,就这么问了。”

  总是如此,用着轻描淡写的口吻随意玩弄他人,还总有人上钩。

  她又问:“你还没回答呢,梦到过吗?”

  虞兰时抿紧了唇角,抿到红得要渗出血,没有说出话来。

  他什么都没说,也什么都说了。

  不会说谎的人,对局棋差一着,倏忽面临一败涂地的境地。

  今安笑起来,“虞卿,若你面对谁都只有这等本事,在这趟人人野心勃勃的浑水里,你迟早只有被人抽筋扒骨的份。”

  虞兰时脊骨尾椎一下战栗,是她靠近来,上半身越过窄窄的长案向虞兰时靠近,近到面上各处艳色在烛火下分毫毕现,她伸出指背抚下他的侧脸。

  鬓角到下颌,被她摸过的小半边脸突地全麻了,却又极鲜明地感觉到她手指移动的轨迹。

  琥珀凤目微微俯视着虞兰时,温热的呼吸在寸地间与他交换。

  “虞卿,虽然你言语举止全无差错,但你可知,你的眼睛总会暴露你的野心?”

  属于少年的最后一丝稚圆在这对桃花眼上彻底褪去,纤长上挑的美丽轮廓本该善睐多情,平日里冰封着,稍稍掀起眼睑看她时,却含着不自知的亮光。

  这点不自知让这对眼眸,光彩夺目。

  今安指腹点上他泛红的眼尾。

  虞兰时骤然闭眼,当即要退开。

  下一刻,听她说:“所以你不敢看我。”

  对坐的挺拔身影滞住,缓缓退去半明半暗的案后,披了一背脊阴影,眉眼低下藏起表情。

  炉上温着的小壶咕噜咕噜响了许久,今安坐回蒲团上,拿起小壶给桌上的两个杯子倒满。对面的那杯还是满的,倒了几滴上去,险些溢出来,晃晃荡荡地在杯沿上形成个饱满的水弧。

  炉里炭火烧得通红无烟,已是到了强弩之末。

  今安重提前言:“祭文关系重大,好在本王这几日有些闲暇,可为虞卿指点一二。”

  那道身影僵持着,沉默许久,狼狈又不甘心地,问:“王爷只是说这些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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