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深碧色
此番叫晏游来?,问得是荆州练兵事宜。
晏游因身手了得、勤勉聪颖,得桓大将军青眼?,提拔到自己帐下。
他对荆州事务,比建邺这些官员了解百倍。
晏游将自己所?知如实讲后,迟疑片刻,又道:“自您登基后,有?些事情大将军不?再交由?我来?经手……”
桓屿于?他有?知遇之恩,晏游起初并不?曾过多揣测,只是时日愈久,总能看出端倪,由?不?得不?多想。
“朕明白。”重光帝叹道,“既如此,你再留在桓氏处,也是平白蹉跎岁月,还?是该另寻去?处。”
晏游跽坐,身形笔直如松,坦然道:“臣听凭圣上安排。”
萧窈咬着杏干听了好一会儿,后知后觉地意识到,晏游此番来?建邺,真正的缘由?在这里。
她先?前从未想过这些,只顾着高兴。
想着他奉桓大将军的命令,将送给各家贺礼运来?,还?能顺道在建邺过个年节,正正好。
如今才明白,晏游并非一时心血来?潮,而是思量许久做出的抉择。
她咽下杏干,迟疑道:“我虽不?识得这位桓大将军,但听起来?,着实不?像什么?气量宽宏之人。他会允准阿游离开吗?”
不?重用是一回事,改换门庭是另一回事。
重光帝意外于?她竟能想到这点,并未责怪,缓缓道:“阿游此番留在建邺,不?必再回荆州。朕下旨告知桓屿,他纵不?悦,想也不?会为这等事大众干戈。”
只不?过如此一来?,晏游与桓氏的关系无可修补。今后无论在何?处任职,兴许都会遭受为难。
但两害相权取其轻,迫不?得已,也只能如此为之。
“臣那日到太常寺为崔少卿送信,曾得他提点。大将军最重同?袍情泽,而今建邺桓氏旧部?,在他那里依旧说得上话。”晏游道,“这几日,臣轮番登门造访,应当能请得一位在其中说和,请大将军允我离荆州。”
萧窈怔了怔,想起那日太常寺
外,崔循曾留晏游说了好一会儿话。她那时等得不耐烦,不?料竟是在说此事。
没等重光帝开口,萧窈已忍不?住问:“崔循那时便看出你的打算?”
她若不?是今日硬要留在此处旁听,只怕过个一年半载,也想不?到背后有?这样的思量算计。
晏游那时也曾惊讶过,依他所?言试过后,真心实意道:“崔少卿是个聪明人。”
“若能如此,自然好。”重光帝思忖许久,“经年动乱,军户零落。朕虽已下令善待军户,抚恤遗孤,却收效甚微。如今新增的军户,大半皆是犯罪罚没,以致良莠不?齐。”
“禁军之中,谎报人头吃空饷更是常事。”
“待荆州事毕,你入禁军,代朕重调编制,整肃军纪。”
萧窈在祈年殿留了许久,至日暮,这才回朝晖殿更衣,以备夜宴。
昔年宣帝在时,每逢年节,各地封王皆要来?建邺朝拜,太平时也会多带些家眷,叫他老人家看看满堂子?孙。
及至宣帝薨逝,御座上的新帝位置从没坐稳过,韭菜似的,七年间换了三个。
生在皇家,叔伯兄弟之间本就谈不?上有?多少情分,其中兴许还?有?看彼此不?那么?顺眼?的。
渐渐的,便都开始找各种由?头不?来?。
叫人递一封请安的奏疏,送些东西过来?便算了事。
及至如今,除却阳羡长?公主,便只有?与重光帝素来?关系不?错的东阳王带着儿女前来?。
这场家宴实在算不?得热闹,但也没什么?拘束。
萧窈早年来?建邺时,见过东阳王家的小?女儿萧棠,在一处玩了半日,还?曾将自己带的小?山雀送了只给她。
而今再见,萧棠已出落得亭亭玉立,浑然不?似当年那个追在她身后,一口一个“阿姐”的玉团子?。
一开口,却还?是软糯的音调。
“阿姐送我那只小?雀,还?好好地养着,只是它如今年纪大了,不?好带着来?回折腾,便留在家中。”
萧窈眉眼?一弯:“我正想问你还?可还?记得它。”
萧棠连忙道:“自然忘不?了。这些年,一直养在我院中,按阿姐那时教的,给它准备谷粒和干净的水……”
她二人聚在一处,窃窃私语,一说起来?便没完。
萧斐听了一耳朵,侧身笑问:“聊什么?呢?这么?高兴。”
萧棠与阳羡长?公主不?大熟悉,闻言立时坐直了,稍显拘谨地问候了句“姑母”。
萧窈自若地解释道:“我曾送给阿棠只小?雀,正聊起此事呢。”
萧斐饶有?兴趣:“说来?听听。”
“那会儿尊祖尚在,诸王朝贺,宫中热闹极了。记不?得是哪家的小?郎君欺负阿棠,我路见不?平,替她赶跑了那人。”萧窈咳了声,没提自己险些把人推湖里这件事,只道,“又见阿棠哭的实在可怜,就送了小?雀哄她。”
萧棠两眼?亮晶晶地看着她,连连点头。
萧斐失笑,调侃道:“你那时才多大,就路见不?平,英雄救美了?”
见萧窈捧了酒杯,又提醒:“你二人既如此投缘,等元日祭礼过后,可慢慢叙旧,也可一同?游玩。今夜还?是少饮酒,早些歇息,明日一早可是要起的。”
萧窈闻言应了声,便没再沾酒。
重光帝而今身体不?佳,这场家宴并未持续太久,便各自散去?。
第二日天还?未亮,隔窗望去?仍是漆黑一片,萧窈就已经被唤醒,梳洗更衣。
她很?少这时辰睡醒,眼?都不?大睁得开,无精打采的。
直至温热的帕巾覆在脸上,才稍稍缓解,困意去?了几分。
及至穿上一层又一层繁复而厚重的礼服,再戴上发冠时,终于?彻底清醒。
借烛火看清铜镜中的形容,几乎有?些不?大能认得出来?自己。
这件玄色的礼服是为祭祀所?准备,其上以金线绣有?日月、山川纹样;发冠上有?金饰、珍珠、宝石等物,精致华美至极。
萧窈怔了片刻,扶着翠微的手起身:“这时辰,王公卿校应当已经在端门外等候了,大乐署的乐工们当在祈年殿外。”
她并非疑问,翠微只道:“公主也应当过去?了。”
祈年殿位于?皇城最中央,其左为宗庙,其右为社稷。而今三殿火烛齐燃,灯火通明,恍若白日。
群臣自中华门依此入宫,于?宗庙外等候,列于?萧氏宗亲之后。
鼓乐渐起,着衮服、戴十二琉冠冕的重光帝自祈年殿出,宗亲、百官伏拜。
先?祭宗庙,再祭社稷。
萧窈这些时日已经将所?有?章程记得烂熟于?心,行礼、敬香、奉酒,一步不?错。
与阳羡长?公主不?同?的是,重光帝因无嗣子?,也未曾从旁支过继,奉酒一项便暂且落在了萧窈身上。
她缓步上前,将手中的椒柏酒呈与重光帝,不?疾不?徐道:“初岁元祚,吉日惟良。愿保兹善,千载为常。”
万籁俱静,女郎清脆而悦耳的声音传入在场每个人耳中。
崔循亦听得清清楚楚。
太常寺曾为谁来?奉酒起过争执,不?少人皆不?认可公主来?行此事。
一来?顾忌她到底不?是男子?,再者,也恐这样年轻的小?娘子?担不?起此等局面。
万一生了惧意,磕绊下,岂非坏了祭礼?
崔循心中那时便不?以为然,在他看来?,萧窈这样胆大包天的女郎怕是压根不?知何?为“胆怯”。
最后还?是问到重光帝那里,他拍板决定,由?萧窈来?奉这杯酒。
而今她确实做得很?好。
祭祀过后,入朝会正殿。
内侍宣召,群臣按品级高低依次贺拜,食禄千石的公卿们则需敬献岁酒,祝“圣上千万岁寿”。
及至所?有?礼仪行罢,赐宴酒时,已近晌午。
女眷不?必列席,萧窈终于?得以松了口气。
她不?知那些个头发花白、一看就上了年纪的老头子?们受不?受得住,但自己已经快被厚重的礼服与发冠压得喘不?过气,着意克制,才没显露在脸上。
重光帝入内更衣,宫人们往来?摆宴,紧绷许久的朝臣得了喘息的机会。
萧窈如蒙大赦,已迫不?及待想要离去?,可她与阳羡长?公主同?行,一路走过不?少人同?萧斐问候。
她便只好慢慢等候。
萧斐显然是与谢氏更为亲厚,见着谢翁,着意问候了他身体近况,说的话也更多些。
萧窈百无聊赖,余光瞥见不?远处的崔循,怔了下。
这会儿功夫是特?地空出来?,给群臣修整的,相熟之人大都三五成群闲谈,便衬得独自一人的崔循格外显眼?。
他神色如常,安安静静站在那里,若空谷幽兰。
似是觉察到她的目光,崔循抬眼?看过来?。也不?知为何?,神色微变,随即又错开视线。
萧窈琢磨着,他兴许是记起上回琴楼之事,耿耿于?怀。
见姑母尚未有?离开之意,她略一犹豫,往崔循处挪了两步:“承蒙少卿指点,我今日如何??可还?入得了眼??”
自萧窈入建邺,两人之间的往来?实不?算少,但大都是私下。
而今在大殿中,在场之人不?计其数,崔循规行矩步,从不?会在这种场合出半分差错。
可他却极度不?合时宜地,想起那场荒唐的梦。
此时再要避开未免过于?刻意,他只得垂了眼?,尽可能平静道:“臣并未教授多少,公主应当问长?公主才是。”
“姑母方才说,我很?好。”萧窈又走近一步,用只有?两人能听到的声音,笑问,“少卿怎么?这般吝啬,夸我两句都不?肯?”
崔循喉头微动,舌尖抵着齿列,却一句话都说不?出口。
僵持之际,身后传来?谢昭的声音:“见过公主。”
以谢昭协律郎的官职,按例说,是不?该出现在此处的。可谢昭出身谢氏,又因一手琴闻名江左,这样紧要的场合,总少不?了他。
萧窈的视线越过他,落在谢昭怀中那张琴上,眼?前一亮,快步上前。
她下意识地抬手想要触碰,反应过来?后,又连忙小?心翼翼地收回手:“这就是‘观山海’
吗?”
谢昭颔首:“正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