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深碧色
崔夫人却并没应,披了大氅,扶着她一路往望舒山房去。
“夫人若是想?见长公子?,何不令人请他前来?”南雁不解,劝道,“再或者,叫个轿子?来,送您过?去。”
崔夫人摇头?:“不过?多走几步路,我的身子?骨还没差到这份上。何况,也有些事须得慢慢想?想?……”
南雁见此,便闭了嘴,不再出声打扰。
今日?园中宾客繁多,热闹极了,可穿过?梅林,望舒山房这边仍一片寂静,恍若与?世隔绝。
柏月正缠着松风问东问西,见崔夫人亲自前来,连忙止了话头?,上前问候。
崔循得了通传,起身相迎:“母亲为?何亲自前来?便是有什么事,叫我去就是。”
崔夫人的目光落在房中的香炉上,眼睫微颤,由他扶着自己落座,低声道:“只是想?着,仿佛已经许久未曾来过?此处看?你?……”
崔循知道不止于此,安安静静听着。
崔夫人抬手,将南雁等人一并打发出去,缓缓问:“公主所得玉髓镇纸,是你?予她的?”
虽是疑问,但语气已近乎笃定?。
崔循一时间并没答上来,只是疑惑自家母亲从何得知。
崔夫人单看?他这反应就足以明了,叹了口气:“公主走近时,衣上犹带着你?常用的熏香气息……”
若只是见上一面,说几句话,绝不至于衣上都沾染了气息,一路走来仍未散去。
萧窈姗姗来迟,这段时间都去了何处,也就不难想?见了。
长子?从来冷心冷情,这么些年?未见与?哪位女郎有过?私交,而今却将人带入山房……
实在令她大为?震惊。
接下?来的筵席,她都有些心不在焉,看?一眼萧窈便忍不住会想?此事,故而筵席散后,便亲自来了崔循这里。
“你?素来行事谨慎,怎可这般荒唐,将非亲非故的女郎带到此处,连彼此的声名都不顾惜!”崔夫人心中不解,语气也难免重了些。
在她看?来,萧窈不过?是才过?及笄的女郎,能有什么错?
可崔循不同。
他年?长许多,性情沉稳,不应是那等情窦初开便什么都不管不顾的少年?,行事之前总该再三思?量清楚。
崔循哑然。
沉默片刻,他并未提及是萧窈主动要来,只道:“是我的错。”
崔循自少时起,便从未有过?任何出格之举,是人人交口称赞的长公子?。崔夫人这些年?从未因他有过?任何烦忧,每每提及,只觉欣慰。
如今训也训过?,待他认错后便只余无奈:“你?对公主,究竟是何意?”
崔循垂眼看?着已经彻底冷下?来的残茶,低声道:“这并不重要。”
哪怕相处时常有抵触、逃避之意,但他并不厌烦萧窈,若非如此,绝不会令她踏足书?房。
至于更深的,崔循并不愿想?。
思?之无益的事情,实在不必费心费神。
他语焉不详,但崔夫人还是明白过?来,愈发无奈。
这一路走来山房,她想?了许多,其中便有这一项。
可崔循注定?娶不得公主。
他不是崔韶,要娶的夫人不是为?自己,而是为?崔氏一族。
崔韶心仪公主,崔翁还能打趣两句,乐见其成。
可若是崔循要娶,怕是能引起轩然大波,崔翁也断然不会允准。
两厢沉默良久,崔夫人叹道:“你?心中既明了这个道理,今后便不应再招惹公主,妨碍她的亲事。”
崔循并不多做解释,只应道:“好。”
第027章
自过年后?, 萧窈原本稀烂的?风评倒是有所好转。
先前王家?那?场风波闹得沸沸扬扬,各式流言蜚语中,她已然是个粗鄙不堪, 连半点礼数都不懂的?女郎。
可元日那?场祭祀, 群臣皆在, 她未曾有过半分差错,完成得落落大方。
紧接着?的?崔氏寿宴有阳羡长公主坐镇, 无人?再敢不依不饶给她使绊子, 且崔夫人?和善, 宾主尽欢, 顺遂度过。
也算扳回来些。
重光帝大为欣慰, 萧窈的?心情却逐渐低落, 因过了年节, 长公主与?萧棠一家?便不会久留建邺, 各自都该启程回去?。
萧棠亦不舍得,求了她阿父, 决定?等过了上元节再回。
长公主却是有些事务要回阳羡处理,已经令仆从们收拾行李,备好车马
,即将离开建邺。
萧窈知?道终有一别?,却还是不可避免地有些失落, 晨起该临帖时, 怎么?都提不起精神。
萧斐来时,只见?她正对着?书案上的?镇纸出神。
“怎么?看起来病恹恹的??”萧斐打?量着?她, 调侃道, “若是不舍得姑母,不若随我一同回阳羡吧。”
待她开口, 萧窈才回过神:“姑母不是在收拾行李吗?”
“这些事情自有知?徽她们去?做,总不必我亲自盯着?。”萧斐笑道,“离开建邺前,我还有一处地方想去?,你也别?在这里发呆,随我一同去?看看吧。”
萧窈立时起身,跟上她的?脚步:“姑母要去?何处?”
萧斐这回没卖关?子:“栖霞学宫。”
萧窈大为意外,接过翠微递来的?大氅,自己动手系了,好奇道:“姑母为何想起去?此处?也是要去?看松月居士题字的?匾额吗?”
她年前曾随班漪去?过一回,便是为此。
萧斐摇头,徐徐道:“我父昔年在时,费了许多心力令人?重建学宫,寄希望以此挑选可用之才,匡扶社稷……可阻碍繁多,到最后?也不过是个空壳,没能成事。”
“再后?来历经战火,此处彻底破败,空置数年。”
“此番听闻圣上令崔循、谢昭二人?重整学宫,我便想再去?看看,而今是何模样。”
而今天下,士庶之别?犹如云泥。
寒门出身便是卑贱,大多人?一生识不得多少字、念不得书,懵懂而生,碌碌至死,如微尘草芥。
纵有人?能自泥泞之中挣脱,生根发芽,满腹才学也依旧没有用武之地。
或是无人?举荐,或是察举之时被定?为末等,只能担任无足轻重的?官职,终其一生也无法触及士族所在的?云端。
而士族间彼此推选,察举各家?子弟。
哪怕再无能再庸碌的?,依旧能轻而易举地领到体面官职,十天半月不见?得去?官署一回,更有甚者?,连自己应做什?么?都毫不知?情。
各家?靠着?联姻将彼此之间的?利益牢牢绑在一处,一手遮天。
纵使宣帝在时,所颁布的?政令若是折损他们的?利益,也大都难以推行。
而宣帝去?后?,再无人?能坐稳这个位置。
孝惠皇后?唯有萧斐这么?一个女儿,她与?那?些个兄弟实在算不上亲厚,但这些年身处阳羡,看着?他们折损,偶尔也会生出兔死狐悲之感。
当初萧褚前脚“坠马而亡”,世家?后?脚迎重光帝入建邺为帝,萧斐曾犹豫是否令人?送信到武陵劝阻。
但最后?还是什?么?都没做。
因以她对士族的?了解,若非重光帝,便是西阳王萧槊。
此人?性情与?重光帝迥异,沉迷声色犬马,曾纵手下兵卒抢劫南下流民,以此敛财,实在不堪。
重光帝虽无雄才大略,但性情温厚,于百姓而言自是更好些。
而今得知?他承宣帝遗志,令人?重建学宫,萧斐欣慰之余,又不由得唏嘘。
若换了从前,萧窈兴许懵懵懂懂,一无所知?。
但班漪入宫那?段时日,明面上说是教授礼仪,为免她听得乏味,也断断续续讲过许多旧事。
萧窈想了片刻,逐渐明白过来长公主为何会在离开建邺之前,特地走这一趟。
她轻声道:“尊祖当年,应是极为不易。”
萧斐推开窗向外看去?。
马车自市廛中穿行而过,间或有货郎叫卖声传来,熙熙攘攘,十分热闹。
“许多事情非朝夕之功能成,薪火未灭,便总有一线生机。”萧斐支着?额,似是同她解释,又似是自语,“我常觉世家?至此地步,内里早就烂了,又岂能长长久久、不腐不朽?”
萧窈想了想曾死在她面前的?王闵,又想了想自班漪处听到的?诸多事迹,点点头。
“而今各家?早就不复昔年光景,说是芝兰玉树,可出类拔萃的?子弟屈指可数。”萧斐眼中浮现笑意,“你阿父挑崔循与谢昭来办此事,看人?的?眼光倒是不错。”
萧窈下意识想问为何,话到嘴边又咽回去?,低头思索。
过了会儿,方才开口道:“我与谢昭有过往来,许是因出身的?缘故,他并不执于门第之见。父皇有意借重整太学的?机会,叫寒门子弟也能得入学宫的?机会,谢昭似乎亦有此意。”
“至于崔循,”萧窈难得这样认真地审视此人?,迟疑片刻,方才又道,“他似士族中人?,又不似……”
譬如在学宫之事上,他与?谢昭的?态度截然不同,是站在士族立场,不欲为寒门子弟开这扇方便之门。
也总是会挑剔她的?礼仪,古板且严苛。
在另一方面,却又不那?么?像。
他不爱声色犬马,更不会如王闵那?般放浪形骸;时下士人?大都以清闲为贵,以恪勤不懈为鄙,身上担着?职责,实权却在不经意间一步步下放。
可崔循不是。
他大半精力都耗在那?些事务上,仿佛总有看不完的?公文。
明面上只担着?太常少卿一职,手中实则攥着?诸多权利,从不肯让渡予人?。
萧斐原本只是自己心生感慨,不意萧窈竟能说出这样条理清晰的?一番分析,颇为惊讶。及至听完,含笑颔首:“果然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你从前向来不在这些事情上留心,如今倒真是有长进了。”
调侃罢,这才认真道:“崔氏这位长公子,是他们之中难得清醒的?人?。”
“真是可惜了。”萧斐抚过手炉上描金刻纹,断言,“以他的?能耐,若非出身崔氏,而是寒门,圣上欲为之事能轻松许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