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退戈
他说:“家主想与阁下交个朋友。”
黄金整整齐齐码了一排,底下垫着深红的绸布。
那金黄与殷红交织的鲜艳色彩,一瞬便让宋知?怯看得两眼发直。她全身崩成一线,足尖点地,两手按着桌面?,就要站起来。
拿着这么一盒东西,莫说要跟她做朋友,做她爹都行啊!
她急切望向师父,却听宋回涯不为所动地道:“我这人,不怎么喜欢交朋友。”
宋知怯与青年高高悬起的心,一同被击沉下去。
宋知怯是如丧考妣。
青年是如履薄冰。
青年极尽谨慎地措词道:“前?辈切莫误会?,家主并非是要折辱前?辈。家主深知?,如前?辈这等高洁恬淡之辈金钱只是不入流的俗物。只是此番仓促,不及款待,只能?用这箱黄金聊表心意。”
宋知?怯吞咽了口唾沫,挪不开眼,恨不能?大逆不道,点点头替宋回涯答应下来。
宋回涯一手按着木匣上,在边角处轻轻摩挲,耐人寻味地笑道:“天?下百姓都在喊着世道动荡,民力凋敝,你家家主倒是富贵得很啊。对我?一个散漫闲人都如此慷慨。纵是守着座金山,也不敢如此挥霍吧?还只是区区心意,未免太看得起我?。我?不过?是江湖里的小鱼小虾,受不起啊。”
“前?辈谦虚了。”青年汗不敢出,将打好的腹稿一字不漏搬了出来,“还是为昨日那名?逃奴而来。不知?他与前?辈说过?什么,怕前?辈受小人蒙蔽,特来与您解释清楚。”
“前?辈遇见的那个孽畜,委实是个祸害!”
青年观察着她的表情?,不见怒色,便加重了语气,续道:“那小杂种倒是命途多舛,自幼父母双亡,险些饿死路边。幸被府中门客收养,才得片瓦遮身。那门客本也是位游侠,豪爽仁义,待他视如亲子,不曾叫他短过?衣食。可那小杂种却因一己贪欲,背恩卖主,亲手杀害养父,又窃走府中财物,狼狈遁逃。”
“哦?”宋回涯故作惊诧,“然?后呢?”
青年惋惜叹道:“家主本打算作罢,只是怜悯那兄弟一腔善心白白错付,还无辜赔上了性命。却不料那小杂碎在外藏匿几年,不知?怎么近日又潜回城内。城来有人认出,赶来通报,家主这才遣派我?等搜查追截,想替往日的兄弟报个血仇。那小杂碎肆无忌惮,盘平城外天?高海阔他不去闯,非要回到我?等眼皮子底下兴风作浪,无论换做是谁,都难咽这口恶气,前?辈您说,是也不是?”
宋回涯托着长?音,笑道:“有道理。”
宋知?怯跟了她那么些时日,也听出些习惯,当即嘴快道:“我?师父说有道理的时候,就是觉得你在放屁。”
宋回涯眼尾横去。
宋知?怯拍了下嘴,又笑呵呵地改口:“她的意思是她懒得搭理你。”
宋回涯说:“我?还不至于年老昏聩,叫一乳臭未干的小子卖两句惨,就信以为真?。倘若确如你所?言,你家家主大可安枕无忧。不定我?一时兴起,还会?替你们捉拿逆贼。”
青年试探着说:“昨日我?有一群兄弟,无端没了踪迹……”
宋回涯闲适饮着酒道:“莫赖到我?身上啊,我?是真?不知?道。我?救下那小子后就走了。你的兄弟们横行无忌,不定又招惹了谁,与我?无关。”
青年犹不放心:“那小子留着终是个祸根,还请前?辈告知?去向……”
宋回涯重重放下酒杯,杯盏与桌面?的撞击声令那青年识趣地闭上了嘴。
她皮笑肉不笑地道:“你有没有听说过?一句话,叫言多必失?这世上可怜人多了去,街上随意拦个人下来,都能?就着自己的酸苦与你嚎上半宿。人人都有难言之隐,不是每个我?都有心情?听。可你越是讲他可恨,我?就越想见识见识,你嘴里的那个小杂碎,品行究竟有多不端。”
青年抿着唇角,惴惴不安地盯着自己的鞋尖。
宋回涯逐客:“还不走?”
青年抱拳,仍是礼数周全地道:“叨扰了。”
他刚走了两步,宋回涯用手背叩了叩木匣。
青年见她心意决绝,返身回来,抱起黄金,再次一躬身,好声告辞。
直到人影消失在街头,宋知?怯含情?脉脉的眼神才不舍收回。感觉心口缺了一大块,灵魂都没了着落。
“唉。”她将杯口盖到脑子上,强迫自己做个不能?动弹的雕塑,闭着眼睛,老气横秋地感慨,“大侠真?不好当啊。”
还得视金钱如粪土。
那她不如去做个挑大粪的。
宋回涯气概豪迈地道:“学海无涯,师父没教你的还有很多。别看为师偶有潦倒,曾也是个挥金如土的性情?中人。往后带你见见那些大场面?,你就不觉得寥寥一小箱金子,能?算得上一回事了。”
宋知?怯听她说得胆寒起来,屁股快坐不住。觉得师叔送的那点黄金恐不能?长?久,不定过?两日就被宋回涯挥出去了,到时候师徒俩又得过?望不了下顿的穷酸日子。
“唉……”
宋知?怯两手按着额角,吊着眼睛。
“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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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唉,我?算是明白了什么叫鸡同鸭讲。”梁洗脑壳嗡嗡作响,头疼地道,“我?听不懂。”
少年说话本就含糊不清,还带着浓重的乡音。梁洗琢磨半天?,才能?弄个一知?半解。
严鹤仪赶着马车,得意洋洋道:“我?姑且能?听懂。”
梁洗问:“你识字吗?”
少年裹紧身上外衣,摇头。
梁洗摆手,安心道:“无碍,我?也不识几个大字。”
少年说:“我?认识几个。”
他靠在车厢上,感受着车轮碾过?路边的石子,上下颠簸着震荡。眼皮似有千斤重,阖下,再费力地睁开。
短暂的黑暗中是他同样简短的人生?。
他的父母都是寻常的百姓,在城中开着一间?不大不小的药铺。
铺子前?方伸出的椽子上,挂着一个药壶。他常喜欢踩着凳子,趁父母不备抬手拍打。
他与父母相处其?实也不过?数月,幼时住在乡下,祖父母接连病逝后才被接入城中。
父母忙于生?计无暇看顾,给他买了笔墨纸砚,提早送他入学堂发蒙念书?。
他入学第一天?,先生?在堂上讲着晦涩的经文,左右的孩童都摇头晃脑跟着背诵。他如闻天?书?,握着笔,专注地在纸上抄写自己的名?字。
他本名?叫季平宣。
听了一整天?课,他只记住了一句话:“天?地玄黄,宇宙洪荒。”
至今不明白那是什么意思。
他有许多相似的困惑。他的灾难,似乎从他第一次不务正业起,便有了征兆。自此一辈子都在迷途中打转。
季平宣说:“我?刚学会?几个字,他们都死了。”
日暮黄昏。
他甩着袋子飞奔回家,想好了晚上吃鱼,到了门口却未见到人。
药铺被关了,门上贴着封条。他四处转了一圈,无人敢与他搭话,只好一个人孤寂地石阶上坐着。
夕阳像一把熊熊烈火,点燃了半边天?,很快烧到尽头,火光湮灭,世界剩下一片彻黑。
秋风清冷,他缩着身体瑟瑟发抖,半夜寒意难捱,走到侧面?的墙头,准备从窗台翻进屋内。
刚爬到一半,便被人发现。
对方拽着他的裤腿将他拉了下来。
季平宣摔倒在地,疼得想嚎啕大哭,在黑暗中看不清男人的脸色,直觉有些畏惧,抽了抽鼻子,忍痛含泪,不敢作声。
男人站着高处,不知?在想些什么,只那么看着他,片刻后又将他拉了起来,一言不发,强行拖拽着他离开。
梁洗不明问:“你父母怎么死的?”
马车经过?一段坑洼不平的小路,后轮深陷进湿软的泥土里,随着马匹嘶鸣,猛地朝前?一震。
季平宣短促吸了口气,心脏像要从喉咙跳出来。
“他不告诉我?。”季平宣紧捂着伤口,声音轻不可闻,“但是后来我?知?道了。”
季平宣说:“城里的县令死了。不过?是很普通的一点小病,他差人拿着药方来铺子开了几贴药,刚喝了两天?,人就没了。说什么七窍流血、死相恐怖,是受了剧毒。我?不知?道。也可能?是他们瞎传的。我?打听到这件事时,已经过?了很多年。”
梁洗木讷应声:“哦……”她自知?不善言辞,最动听的宽慰大抵就是闭嘴。
季平宣自顾着说:“我?父母刚被抓进牢狱,当晚就熬不住痛打招了。认罪画押。然?后吃了藏在袖中的剧毒畏罪自杀。那个毒与害死县令的毒是一样的。”
“县令枉死,当晚就审完画押了?”严鹤仪一手掀开车帘,拧过?上身惊诧问道,“这样的重案,何人有权疏决囚徒?凶犯一手遮天?,城中差役莫非也别无表示?这是一点公理纲纪都不讲了?”
季平宣答道:“宗族元老。城中大半百姓,都要靠着他们吃饭。”
季平宣知?道他们是外来人,便说了些盘平的旧事。
“太早了,我?也只是听别人说——盘平城第一个县令枉死之后,朝廷被吓住了,没人敢来,隔了有一两年,才等到新赴任的官员。彼时全靠几大宗族富户依循科条,剖断纠纷。
“他们缠为地头蛇,官府强压不过?,渐渐只能?听命。他们不知?是从何处打通的关系,自此周边几座城镇的商旅,都会?从盘平过?。货物太多,便招揽城中的百姓帮着运输、挑拣。”
他说得缓慢,不过?一会?儿便气息紊乱。
“前?几年天?灾不断,又偶有胡人劫掠,田地因此抛荒,无人耕种。城内几家大户乘时谋利,低价收购了大片田产。天?时好转后再高价租给农户,抬高粮价,财丰巨万。
“百姓们只怕没有活路,自己降了工钱,比临近的城镇少去一半。连带着各种工匠、绣女?的手艺,也变得极不值钱。全家老小一年苦做,勉强苟活,省不出一点多余口粮。
“城中普通商铺难以经营,后来也陆陆续续转手他们。百姓的工钱虽然?稀薄,但一年到头尚能?混口饱饭,自比别处的战乱之地要好上许多。因此多年来将就着过?。”
他只看见那几户人家门庭越发显赫,从普通商贾成了豪望大族。有着他人累世难比的滔天?财富。
而百姓终年劳苦,疲于奔命,不得喘息,却越发贫寒。
苟缩在世道里的蝼蚁,还得攀附在越发茁壮的树根下,苦苦哀求,感恩戴德,才能?换得所?谓的安稳日子。
他没念过?书?,不懂是为什么。只觉得说不出的凄惨。
骨头都被压弯了,抬不起一点头来,如同烟柳的垂丝,在春冬交替中,无知?无觉地枯朽又新生?。这也能?叫活着吗?
大梁的百姓,一辈子只能?这样活着吗?
梁洗也不懂。听了个稀里糊涂,又把话题转回去,问:“所?以你是要找他们报仇,结果被打了?”
季平宣停顿了很久才问:“报仇?”
他由衷不解地问:“怎么报仇?”
梁洗被问住了,也没深思过?,扯着嗓子问:“孽徒,怎么才能?报仇?”
严鹤仪欲言又止,片刻后只道:“你别想了,你那榆木脑子想不通的。”
季平宣倒是恨不能?自己的脑袋真?是一块榆木,那样就不必思考了。
“我?在盘平城里长?大,后来养我?的人,就是于老的护院打手。”
他嘴唇动了动。没有出声,只在心里道:“可是他也死了。而我?甚至到了最后,也不敢问一句,他是不是杀我?爹娘的凶手。”
那人待他不算很好,从未对他说过?一句温情?的话。也不算很坏,教他习武,保他衣食,替他遮掩身份,帮他改名?换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