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涯 第38章

作者:退戈 标签: 江湖恩怨 情有独钟 古代言情

  每每他打听自己的身世,对方总是沉默推诿,当时的他又是何种心情??

  少年眼眶渐渐发红。不敢再往细处想,死死闭上眼睛,浑身发抖。

  可他宁愿自己冻死在当年的药铺外,也不想余生?都溺毙在这捋不清的恩怨里。

  严鹤仪听着车厢里头久久无声,看不见少年在默然?垂泪,问了一句:“你回城是想做什么?”

  少年沉浸在回忆中难以抽离,听见这句叩问过?自己无数遍的话,跟着喃喃重复了一遍:“我?要做什么?”

  他仿佛又开始了那场漫无止境的噩梦。

  从盘平城里逃出,身后是甩不脱的追兵,手上是洗不干净的血。

  他像抔尘土飘在空中。眼前?是一座座爬不完的高山,一条条走不完的绝路。凭着一线痴心妄想的期盼,想完成养父临死前?最后的嘱托。

  死意如潮水涨落,不知?何时崩溃到头。只等着一场雨,将他彻底打死在泥里。

  就那么浑浑噩噩地滚爬了几年,直到在一处歇脚的茶肆,听着一名?过?路,已记不得面?貌的剑客随口说起的话:

  “我?遇到一个讲道理的人。”

  “若这世上,众人都在强权之下不敢出声。也定会?有一个人,站出来争一句对错。”

  少年的心中很静,将所?有的嘈杂都清空了,去记那个名?字。

  “她叫宋回涯。”

  ——她叫宋回涯!

  少年手指用力,一下子抠进了伤口里,疼痛叫他睁大眼,理智一下子回笼,跟抓着救命稻草一般,哽咽说:“我?想见宋回涯。”

  他指缝中全是渗出的血,松开一些,已听不见自己的声音,绝望地说:“……但是宋回涯已经死了,死在无名?涯。”

  然?后魔怔似,一遍遍地念,又莫名?哭个不停:“宋回涯……”

  “你找她做什么?”梁洗心中嫉妒,不遗余力地诋毁道,“她只是比我?稍微聪明了一些些,但远不如我?善解人意,未必会?管你的麻烦事。”

  严鹤仪:“呵。”

  梁洗暴怒道:“你冷笑什么?”

  少年身形东倒西歪,嘴里发出几声模糊的呓语。

  梁洗靠近过?去听了听,发觉他是又晕过?去了,一摸额头,烫得惊人,忙叫道:“停!你在这儿等我?,我?直接去把宋回涯叫来。”

  严鹤仪愁得嘴角燎泡,拦住她道:“我?说句实话,你就是把宋回涯叫来也没用。这孩子根本什么都不懂,病急乱投医罢了。盘平与断雁可不一样。断雁可以算做山匪盘踞一方,朝廷早有防备,剿了就干净了,起不了太大的动荡。盘平的那些宗族豪望,大掌柜们,光明正大地做生?意,不是杀一两人能?扫干净的。拔出根,带出的泥是全城的百姓。何况,你根本不知?道他们这座金山,最后是流向了谁的口袋。那些县令的脑袋,又标着多少的价钱。这是朝廷的事,不是江湖的纷争。你指望着宋回涯力挽狂澜,不如让她直接绑个大夫过?来。”

  梁洗认真?听了,伸出手指努力记下:“绑宋回涯,再绑个大夫,还有吗?”

  “我?——”严鹤仪指着她,气极道,“去去去!我?懒得管你!”

第039章 鱼目亦笑我

  季平宣的世界在晃。地动山摇,濒临溃散。

  他站在一扇门前。犹豫片刻,还是走了进去。

  带着裂纹的木桌上?摆着一副碗筷,角落的水桶里泡着两件衣服。屋舍的门窗紧闭,一切都是三年前,他最熟悉的画面?。

  他坐上?饭桌,捧起碗,怔怔地出神。

  他六岁被收养,九岁陆陆续续从外人口中探听出自己的身世。在尚且懵懂的年纪意外窥见了现实的真相,灭门的灾难延迟爆发,他的信仰被炸了个细碎,自此?开始了一场遥无止境的自我折磨。

  有时?深夜,想起不知被草席一裹,抛去哪个乱葬岗不得善终的父母,他心头也会涌起浓勃的杀意。

  可睁着眼?等到日出天亮,走出门来,望向对面?的男人,那本以为不可消解深仇大恨又会被无能怯懦所压制。

  一日又一日,无从宣泄的情绪慢慢累积成他对养父的怨憎。

  不知从哪时?起,他再未同对方说过一句话?。自己洗衣、做饭、练武。

  比一叶障目的楚人更为可笑?,以愚笨而荒唐的手段,将冷落当?做是一种隐晦的报复。

  他们生活在同一个屋檐下,维持着一段糟糕透顶的父子关系。相濡以沫、又形同陌路。

  十一岁那年晚秋,不记得具体是哪一日,严冬的肃杀来得猝不及防。

  从早晨开始下雨,中午雨水中多了些雪,晚间好?不容易才停了,风刀霜刃,烈烈不息,直刺骨髓。

  盘平的天气总是这样无常。

  季平宣躺在湿冷的木板床上?,养父脚步踉跄地从门外进来,低声叫他的名字。

  先是他改过的假名,后来又叫他季平宣。

  季平宣躺在床上?置若罔闻,将冷硬的布衾盖过头顶。

  不多时?,房门被人粗暴踢开,来人一把掀开他的被子。凌冽寒风骤然刮了进来。

  季平宣哆嗦着睁开眼?,看着费尽最后一丝力气的养父倒在他床前。血流如注,顺着他垂放在床沿的手臂蔓延过来,很快染湿了一片。

  血腥气传得缓慢,也可能是他冷得没了嗅觉。他只能听见养父嘶吼着对他说:“跑!快跑!”

  季平宣整张脸上?写满了迷惘跟无措。他跪坐起来,按住男人手上?的伤口,又发现他身上?纵横着数不清的刀伤,衣服全被血水浸透,不知是怎么能赶回家来。

  男人的声音很是微弱,催促道:“走吧。门外有马。出城后往西,不要回头。”

  季平宣好?似被困在一场弥天大雾中,进退无路,问:“我要去哪里?”

  男人半昏半醒,从鬼门关上?挣扎着回来再看一眼?,油灯枯尽前的最后一段光景被拉得尤为漫长,每一次阖眼?都恍若过了几炷香的长度,见人还在,抬起左手,示意对方去摸自己的衣袖。

  季平宣手忙脚乱,从中找到一封缝进布料的信件。

  他不识字,隐隐猜测那便是是要了男人性命的东西,上?面?还沾了他的血,一时?间只觉得烫手。

  男人气若游丝:“你想还给你双亲报仇,就马上?带着证据走。否则,与我一同死?在这里,也算圆了场父子缘分。”

  季平宣感觉快喘不过气,肩上?全是他承受不了的重担。他把信件贴在心口处,迅速套了双鞋,跑出门去。

  他慌不择路,只顾闷头往城外逃。

  可是他从没出过盘平城,黑灯瞎火,压根辨不清哪里是西。听见身后的风吹草动,便幻想是提着刀的追兵,片刻不敢停歇。

  城外的土道上?结了冰,半途马匹打滑栽倒,他被狠狠摔飞出去。等他起身再去控马,那老马已嘶鸣着独自跑了。

  季平宣一瘸一拐地往前走,无奈今夜天公?处处作?梗,偏生绝他生路,又遇到一条横断他去向的长河。

  季平宣回过头,远远能看见一条火把连成的红蛇在山脚盘旋,追寻他的踪迹,也挡住了他的退路。

  他心一横,生死?抛之脑后,纵身跳了进去。

  带着冰碴的河水灌入他的口腔,季平宣几乎要在一瞬间失去知觉。

  他游了两下,只觉比溺亡更近的威胁是寒冷。

  四肢僵硬得不听使唤。想就那么沉下去,让水流卷走,任意漂向何处。

  他在静谧的河水中浮浮沉沉,已窥见了死?亡的半分面?貌,忽而想到怀中那封未拆启的信件,浑身仿佛被滚烫的岩浆浇了一下,再次扑腾着冒出水面?,拼尽全力地仰头呼吸,让空气穿过刀割般的肺部?,在疼痛与冰冷中活了过来。

  他艰难爬上?对岸,两腿战栗地朝前奔走。追着尽头的山线,看着天空从黑变白,草木上?的露水凝结成冰。

  他一路走,不敢与任何人说话。如同老鼠藏伏在阴沟中苟延残喘。

  最初的目标是京城。可是途径过几座城镇,与京师还远隔着千重山,便听过路的游侠、书?生、羁旅,说了无数遍的“正道显晦”、“世情蜩螗”、“时?势艰危”……“求告无门”。

  一两个全是这样说。

  莽撞的热血退去,季平宣才意识到,他还太小,他什么都办不到。

  他只有几张不知写着什么的纸,如何才能在英雄落幕,人人明哲保身的年代,找到能为他昭雪的人?

  天地浩茫无际,他又变得无处可去了。

  他蜷缩在茶肆的草棚下,晒着太阳,在乱世中啃着泥沙,与路旁野狗的尸体一样等着溃烂。

  又一年秋至,他发现许多江湖人在往北面?涌去,频繁地提及同一个名字——“宋回涯”。

  季平宣再次爬起来,舀着水洗干净脸,开始自己的第二段征程——去往苍石城,追逐一个不

  认识的人。

  他深知这不过是个虚无缥缈的念头,也愿意横渡险滩,万里跋涉。

  只是这一次,历来死?寂的旅途中多出了一些别的声音。有人在他耳边窃窃私语:

  “那郎中靠谱吗?扎两针就走了啊?”

  “谁让你们给他灌了那么多药,再喝几贴,人要烧死?了。”

  “若不是我吊着他的小命,他已经?死?了!”

  “那可真不一定?。”

  “宋回涯,你这人是专吃驴肝肺的吗?”

  脚步声渐远又渐近,去门口绕了半圈,回到床前。

  梁洗压着嗓子小声问:“这里究竟安不安全?别是那郎中前脚刚走,后脚便有一群护院进来拿人。要不我先把那郎中扣下?”

  宋回涯说:“宽心吧,他是我师弟的人。”

  梁洗咋舌道:“你怎么那么多师弟?”

  宋回涯怅然一叹:“是啊,我现在也不知道我究竟有几个师弟。我以过来人的身份劝你一句,写给自己看的书?,千万别不说人话?。”

  梁洗靠在床柱边,无所谓地道:“老娘不识字啊,你又在说什么浑话??”

  宋回涯:“哦……这样。那与你无关了。”

  梁洗耳根难得清净,怪不习惯的,侧了个身,望向桌旁的严鹤仪,消失许久的良心里生出些微不足道的师徒情,粗糙地关心了句:“往日舌头跟成精了一样,现在怎么不说话?了?”

  “我与你是白费口舌。”严鹤仪高冷地转了个方向,背对着她,“别说是成精了,我就算是舌灿莲花,你又听不进半句。”

  梁洗想起他唇角新?长的水泡,善解人意地道:“也好?。你话?多得嘴皮子都磨破了,好?好?歇歇吧。”

  “你——”严鹤仪倏然回头,感觉自己的心肝脾肺肾都在抽痛,凄厉吼道,“梁洗,你早晚要把我气死?!”

  他眸光下斜,发现季平宣已经?睁开了眼?睛,惊道:“你醒了啊?”

  梁洗弯下腰,确认少年不是回光返照,钦佩道:“你小子,命可真大。祖坟冒过青烟吧?”

  季平宣目光涣散地盯着床顶的雕纹,半晌没能反应过来,直到梁洗伸着一根手指在他眼?前近距离摇了摇,才眨着眼?睛,循着方向转过来。

  宋回涯托着下巴,就坐在床边的椅子上?,垂眸看着他,慈和?笑?道:“你一直在叫我名字,叫得我都心虚了。找我是要做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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