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涯 第39章

作者:退戈 标签: 江湖恩怨 情有独钟 古代言情

  季平宣屏住呼吸,想坐起来,又被梁洗按着肩膀推了回去。

  他等了几年,才做到这一个美梦,心中不觉起伏,可眼?泪已不受控地泛滥,不管真假,从衣服夹层里取出信件,颤抖着交到宋回涯的手上?。

  宋回涯狐疑接过:“什么东西?”

  “我爹——”季平宣喉咙发不出声,清了清嗓,才能吐出几个字,“证据——冤枉!”

  梁洗糟心道:“你有证据,也不该交给宋回涯吧?她自己还罪名加身,泼天的黑水洗不干净呢。不如找我。”

  季平宣只注意着宋回涯的表情,听不进旁人的话?。又朝她推了推,恳求地叫:“宋回涯。”

  宋回涯审慎地打开,做足了准备,看到的一刻还是愣住了,视线从上?之下,又从下至上?扫了数遍,然后复杂地盯着少年。

  季平宣坦然失色,仰起脖子,面?皮抖动着问:“怎么了?”

  宋回涯抚平纸张边角处的褶皱,手指按在因血迹而模糊的笔墨上?,委婉问:“你有给别人看过这封信吗?”

  季平宣摇头:“没有。”

  他不敢泄露任何行迹,曾拆学过几个字,拿去问路人。可盘平城的杀手紧追不舍,他亦不敢冒险。

  “‘平宣我儿’?”宋回涯说,“这不是什么证据,这只是你父亲写给你的信。”

  季平宣失声叫道:“不可能!”

  他拿回信纸,手指太过用?力,将本就脆弱的纸张捏出了个洞。

  他害怕得全身发抖,视野模糊,胡乱指着几个位置,想抓住什么道:“平宣,念,报仇,回来,这是盘平。是不是?还有这里,三,什么墙下……”

  这些都是他数年间,谨小慎微认出的全部?的字。

  宋回涯耐着性子与他解释:“他是让你离开盘平,出去娶妻生子,再念两年书?,学几个字,不要再想着报仇。你父母的尸体他也不知葬在何处,不过他悄悄留了两身衣冠,在城外给他们立了个座坟冢。他还给你留下一笔钱,就藏在东墙的水缸底下。若你能回来,记得小心城中的耳目。实在不行,就别回来了。”

  季平宣硬撑着坐起来,这次梁洗没拦。

  他逐字逐句地读着那些他并不认识的字,眼?神中的火几要将那薄薄的纸张烧出一个洞。

  宋回涯拿起手中的第二页信纸,扫了一遍,缓声道:“他说,自己确实帮着于老做过不少事,当?初离家闯荡江湖时?,本是想做一名豪侠的,岂料最后也要为五斗米折腰。就是求财的意思。他说你很聪明,其实更适合做一个读书?人,跟着他委实糟蹋。可在盘平,他不敢送你去学堂。而他留在于老身边,还有别的事做。他有许多想同你说的话?,但他知道你不会想听,所以便不烦你了。”

  季平宣痴傻地抬起头,像是听不懂她的话?。

  宋回涯翻到第三张纸,停顿片刻,给他缓和?的时?间,才问:“你还想听吗?”

  季平宣不知道自己点头了没有。魂魄是飘着的,踩不到实地。是喜是悲也弄不清楚。

  宋回涯轻缓的声音再次响起:“朝廷遣了监察御史过来查案,那御史太过年轻,不知此?地凶险,多半是九死?一生。不知有查到什么证据,过来求他护送。他此?行一去,恐难生还。提前写下这信与你道别。若有朝一日猖乱得平,八方宁靖,你也不再记恨他,就请给他烧张纸钱,叫他九泉之下能安心阖眼?。若是你实在放不下,就把这封信烧了,全当?是他罪有应得。没了。”

  宋回涯把信都还给他。

  季平宣将纸铺在被面?上?,一张张反反复复地翻动,低垂着头,叫人看不清神色。

  直到眼?泪点点滴滴地落下,敲在他的手背上?,又打湿了纸面?。

  他慌忙将水渍抹去,可被他一路精心保存的信纸,还是被眼?泪打得字迹模糊。

  “啊?”梁洗不想打扰了少年,气音询问,“那证据呢?”

  “或许从一开始就没能带出来。也可能根本就不存在。事已至此?,无从得知了。”宋回涯说得嘴唇发干,对着季平宣道,“他用?这封信说谎,只是想叫你有个活着的念想,催你离开。”

  她本打算告诉少年,男人还在信中自述,当?年缉捕他父母的人中有他一个,只是他未动手逼问。

  想想还是算了。世上?又不是什么事都要求个分明。

  严鹤仪跟着起身,站在几人身后,拧着眉头道:“可你不是说,那帮打手在向他找什么东西吗?”

  宋回涯说:“不知道。演得太真,也信了吧?心中有愧的人,半夜听到些响动,便以为是鬼来敲门了。就算你告诉他们不是,他们估计也不会信。”

  她有个更残酷的事实没说出来。

  即便真的知晓没有证据,自那门客叛离之日起,那群习惯了生杀的高门望族,便是天涯海角也是不会放他活路的。

  季平宣将信纸收入怀中,紧紧抱着,涕泗横流,张开嘴,又笑?又哭地哀嚎起来。

  多年生死?徘徊、望眼?欲穿,原只是雾里看花。连梦都不是。

  梁洗再冷情冷性,听着都不免觉得有些凄楚。

  “其实有没有证据,对那群人来说关系不大。许能叫他们脱层皮,却未必能让他们伤筋动骨。”宋回涯意味深长地道,“一万只蝼蚁,就能拉得动一辆华贵的马车吗?万丈高楼,难道是立在腐朽中空的木头之上??”

  梁洗听她说得玄乎:“什么意思?”

  宋回涯眉梢轻挑,说:“他找对人了。”

  梁洗对她肃然起敬:“这事你能办?!”

  严鹤仪以为在听大话?。说书?先生都不敢这样胡吹。

  宋回涯说:“我当?然办不了。杀出一座鬼城吗?”

  梁洗心情大起大落,撇了撇嘴。

  宋回涯说:“不过我的好?师弟,或许可以。我还不曾亲眼?见过他的本事。”

第040章 鱼目亦笑我

  魏凌生悬着笔,面前铺开的纸张上已落了几点墨渍,魂游天外,耳边还回荡着宋回涯今晨与他说过?的那些?狠话。

  他翻查回忆,一遍遍寻找着蛛丝马迹,想知道哪些?是?宋回涯口?中的虚情假意,哪些?又只是?她的言不由衷。

  不留山上的日子已恍如隔世。除却偶尔大梦浮生时闪过?几幕,大多记忆已随年岁故去。

  先是?家破人亡,众叛亲离,好不容易得一栖身之所,不过?数年又师长死?绝,被迫浪迹江湖。

  他最是?坎坷潦倒的一段经历,总是?不忍回看。如今再做整理,才发?现残留的那些?画面,大多与宋回涯有关。

  入不留山后半月有余,他始终还在噩梦中惊醒。白天实在熬不住才敢入睡,夜里挑着灯去书阁念书。

  那天下雨。山间的暴雨总有一种海啸山崩的气势。整座山林的树木都在弯折起伏。书阁好似伫立在一阵骇浪之中,狂风卷地?,吹得门窗都在哀鸣不止。

  魏凌生出?来时忘记带伞,披着衣服,坐在桌案后心神不宁地?翻着书页。

  等雨势终于?小去,才吹灭烛火,起身出?去。

  刚一出?门,便看见宋回涯站在阶前。她脚上穿着一双快磨出?破洞的草鞋,身上衣服湿了大半,手边拎着把簇新的油伞。

  雨水顺着伞面往下滴落,在她脚边蓄成一个浅浅的水洼,可?见来人已等待许久。

  宋回涯站在屋檐下,望着远处云烟散退,天光放明,踯躅着准备离去,刚一迈步,听见身后动静,转过?头?欲盖弥彰地?说了一句:“师弟,你在这儿呢?”

  魏凌生瞅了她一眼,不知她在门外站了多久,蹙着眉头?,实在接受不来她的好意,未作?回应,兀自离开。

  走回院落,发?现空了一半的水缸已经被人挑满,门口?还放了床厚重的被褥。有人给他送了早饭,就摆在桌子上。

  那天风急雨骤,烛光只能照出?一片昏蒙,连远处山头?都看不真切。

  魏凌生如今也有些?看不真切。

  他心里固执地?想,师姐待他就是?极好的。

  他随口?一句,宋回涯便会记在心里,哪怕师叔不许,也会悄悄跑去山下为他买书。

  山路迂曲回环,他走不来那崎岖泥地?,院中的水缸总是?宋回涯替他挑好。

  天冷天热,衣物、汤药也会提早一步送到他房中。

  她鲜少只在嘴上嘘寒问暖,大多是?做了不说。魏凌生彼时还觉得宋回涯太过?殷勤,不理会自己冷脸相待,同他旧日家中的奴仆一般,只晓低眉顺眼、忍气吞声。

  大抵一辈子也就能随个俗流,做个泯然众矣的庸人。闯不出?多少名堂。

  后来师父替他回京,取来几箱家中旧物。过?了两年,父亲旧部重整,前来探望,也带来诸多财物。

  东西都堆在他的房间,被他随意扔在各处。

  宋回涯来时目不暇接,左摸右看,拿起一个镂空的雕花笔筒,好奇向他询问:“师弟,这是?什么?”

  魏凌生见她爱不释手,便直接说:“送你了。”

  宋回涯面上惊吓,迟疑着道:“这不大好吧?”

  魏凌生最看不上她优柔寡断,仿佛全身上下支不出?一根硬骨头?,见她又要将东西放回去,心下怒其不争,又大感心烦,不由加重了语气道:“给你就是?给你的了!你拿着就是?!”

  宋回涯见他生气,局促地?僵在原地?,过?了会儿才佯装欢喜地?收下,笑容里还带着两分生硬,低声与他道:“那多谢师弟。”

  她说:“往后师姐也送份礼物给你。”

  宋回涯后来给他送过?扇子、送过?竹笛。还有些?不大经用,被他随手放置再未关注过?的小东西。最后都随书阁的一场大火成了灰烬。

  魏凌生送过?她什么,自己也不清楚了。宋回涯都精心保存,从未拿出?来过?。不留山落败后,那些?东西一些?不知去向,一些?被宋回涯换成了赶路用的盘缠。

  如若这些?都是?欺骗,那宋回涯图求什么?

  难不成是?为了求财吗?

  那些?浮光掠影的画面,宛如一场荒腔走板的戏曲,他逐字逐句地?分析辩明,也难以确信什么是?真,什么是?假。

  魏凌生情不自禁地?叫道:“师姐……”

  就如那年被困光寒山,前有胡匪,后有追兵。宋回涯叫他守在庙中,出?去一趟,回来时奄奄一息。

  她身上穿着深色衣服,光色晦暗,看不出?血渍。

  魏凌生想去查看她的伤势,被宋回涯一手推开。

  她寻了处角落坐下,见魏凌生愁眉不展,低笑道:“师弟,你与我说说话,我怕自己睡着了。”

  魏凌生想叫她睡一觉好,又怕她真的一睡不醒。紧紧靠在她身侧,搜肠刮肚,细碎地讲着各种鸡毛蒜皮的事情。

  到后来实在想不出?,将京城街头?上一些?离谱的谣传也拎了出?来。

  宋回涯闭着眼睛,时不时应上一声。

  魏凌生听着她沉闷的回应,不敢回头?去看。一直说到喉咙沙哑,天色泛黑,宋回涯没了动静,彻底昏睡过?去,歪斜着靠在他身上。

  魏凌生仔细听了听,听见两道呼吸声交错,一重一轻,快跳出?胸膛的心脏才勉强安了回去。

  他握住宋回涯的手,那冰凉的体温冷得像铁,还带着股潮湿。他不敢松开。

  窗外风声飒飒,月上中天时,远处山间出?现隐约的火光。

  魏凌生惶惶不安,叫了宋回涯两声,得不到回应。思量片刻,将人背了起来,带着她往山下走去。

  下山的路极不平稳,他深一脚浅一脚,摸索着前行?。已是?慎之又慎,不料还是?摔了一跤。倒地?前只记着护住身后的人,手臂被旁侧尖锐的树枝划了一道,生生霍开道口?子。

  他咬紧牙关再次起身,辨认了下方向,继续前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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