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九月流火
周霓眼眸微动,马上猜到了师兄的意思,果然,宋玟看向她,问:“阿霓,你还记得我教你的第一招,是什么吗?”
周霓咬着唇,喉咙哽咽:“当然记得。”
“那就好。”宋玟看着她,似乎想安慰她不要哭,但刚一抬手就碰到冰冷沉重的黑袍。如今的他,哪还有手?他默然放下,看向赵沉茜,说:“姑娘,我已将所知如实相告,望姑娘信守承诺,助我杀掉仇人,救师妹出去。”
他不再叫她沉姑娘,因为他知道这不是这位大人物的真名。赵沉茜不置可否,问:“如何助?”
“明日法场,蛇妖的女儿死后,紧接着夺魂阵就从天而降,血洗栖霞城,这一轮循环结束,又将从头播放这个故事。若你们不能在夺魂阵降临前脱离幻境,就会永远留在幻境中,成为汴京,或者白玉京的某位剧情人物。”
赵沉茜眸光微闪,宋玟敢说出汴京,看来,他对她的身份已有猜测。赵沉茜装作没听懂,说:“所以,明日我们的任务就是救下光珠,决不能让她被火烧死?”
“原来那个孩子叫光珠。”宋玟站起身,黑袍如有生命力一样坠地,说,“我不能泄露剧情,我只能提醒你,真非真假非假,一切小心。阵有生门死门,这么庞大的幻境,自然也有阵眼。如果你能找到阵眼,我就有办法,让你们离开幻境。”
赵沉茜单手支颐,虽然仰头看着宋玟,但并不显得弱势。她挑眉,似笑非笑道:“什么办法,现在不能说?”
宋玟并不笑,肃穆得像个木头人,一板一眼道:“姑娘运筹帷幄,宋某不过一介愚人,还有师妹需要保护,总得留一手。姑娘尽管放心,只要你们能找到阵眼,宋某绝不负约。”
“好。”赵沉茜也起身,施施然拍了拍裙摆,道,“一言为定。”
宋玟后退一步,用力抱拳,深深将手举过头顶:“一言为定。”
周霓不知宋玟为何如此信任赵沉茜,但师兄细心周全,他安排的事绝不会错。周霓也跟着对赵沉茜抱拳,起身后道:“我送师兄出去。”
赵沉茜知道他们师兄妹有话要说,顺势成全:“慢走,我就不送了。”
小桐左右看看,犹豫道:“那我……你们先走,我和沉茜说几句话,一会走。”
宋玟见小桐孤身一人,主动问:“姑娘家住哪里,我送姑娘回去。”
小桐用力摆手:“不用不用,我自己能回去!”
赵沉茜突然说:“她和周霓不同,一夜不归也无妨,今夜得留在这里保护我。你们赶紧走吧,别把其他黑衣人引过来。”
赵沉茜说罢,宋玟和周霓再无话可说,心安理得出门。等他们走后,小桐看着赵沉茜道:“你这个人怎么口是心非?明明想让他们师兄妹好好告别,却故意装成凶巴巴的样子,将他们赶走。他们兄妹明理还好,如果碰到不明理的人,岂不是得了便宜还不领你的情?”
赵沉茜换了个舒服的地方坐下,纤长的手指搭在眼睛上,说:“我做我的事情,谁稀罕他们领情。今夜不太平,你就别走了,找一个地方休息。再次警告你,我睡眠不好,如果吵到了我……”
“我知道。”小桐挽起袖子,麻利地将杂草铺成床铺,说,“椅子上终究睡不舒坦,我铺了床,你来这里睡吧。”
“呵。”赵沉茜轻讽,“那也能称作床?”
“怎么不叫?”小桐仔细整理茅草,说,“你从前的身份应当很尊贵吧,不知道在民间,这样的床,才是最常见的。高床软枕只有贵人用得起,对老百姓来说,能有一瓦蔽头,一席茅草蔽体,已是人间大幸。”
赵沉茜睁开眼睛,哪怕额头突突直跳,却睡意全消。赵沉茜一动不动在椅子上靠着,小桐以为她看不上如此陋席,小桐也不以为意,正要睡下,赵沉茜突然起身,走到旁边躺了下去。
小桐惊讶:“沉茜你……”
“睡吧。”赵沉茜闭上眼睛,强行让自己忽略背后的泥土味,说,“明日还有一场大仗,养足精神才有精力找阵眼。”
小桐赶紧应声,小心翼翼躺到茅草上。和如此一个大美人睡这么近,小桐有些紧张,有些难以置信,躺了许久毫无睡意。
她小心回头,见赵沉茜眼眸闭阖,面容平静,双手交叠放在腹部,美丽得像一幅仕女图。小桐实在忍不住,壮着胆子问:“沉茜,明日的阵眼……你有想法了?”
她连红和绿都分不出来,能有什么想法?赵沉茜闭着眼睛,平静道:“没有。”
“哦……嗯?”小桐才反应过来她说的是没有,小桐愕然半晌,很想问都快死到临头了还没有想法,岂不是只能等死?但小桐看着赵沉茜胸有成竹、安之若素的样子,觉得肯定是赵沉茜嫌弃她太急躁了,故意不告诉她。
这么一想,果然心里安稳多了。小桐躺回茅草,看着破败的庙顶,昏暗中似笑非笑、神秘莫测的仙姑雕像,问:“沉茜,一直跟在你身边那位郎君,他去哪里了?”
赵沉茜闭着眼睛,没有回答,似乎已经睡着了。小桐始终觉得对着仙姑像睡觉太吓人了,她轻手轻脚转身,将头抵在角落里,低低道:“晚安,一夜好梦。”
身后的呼吸声逐渐变得均匀,赵沉茜慢慢睁开眼睛,眼里哪有丝毫睡意。
其实最不需要担心的就是容冲,以容冲的武功,如果幻境中有他都解决不了的怪物,那赵沉茜也不用费脑筋找阵眼了,安心等死就好。可是,大半夜过去了,他还是没有回来。
是他找到了父母,着急和容复夫妇叙旧,早已将她抛在脑后,还是他遇到了麻烦呢?
第53章 刑场
容冲从日落杀到月明, 出城门这条路,他几乎每步就要杀一个怪物,终于在月亮升上中天时, 追上了白玉京的队伍。
树下,一群白衣人正席地休整,听到他靠近, 为首的人拔剑起身,冷斥道:“站住, 再往前我可不客气了。”
容冲的白袍早在他杀敌路上,就因碍事而扔掉了。他目光扫过树下蒙着白袍,面目模糊的前辈们, 执剑抱拳,行出再标准不过的白玉京弟子礼:“晚辈容冲, 见过诸弈师叔。”
白衣人依然握着剑,指着他不动, 旁边另一个白衣人站起来, 问:“你是何人, 如何知道我们的行踪?”
“想必您就是虞常林师叔了。”容冲面对紧紧锁定着他的剑尖,依然端正执弟子礼, “我年少时曾在天墉城习剑,于阆风巅临摹过两位师叔的剑气。师叔不认识我, 但我对二位前辈敬仰已久。”
两位白衣人对视,他们身上的白袍渐渐消散,化成白色的弟子服,英气逼人的少年脸庞,和高高束起的高马尾。这是白玉京弟子统一装束,白袍蒙面、幽灵白衣是幻境对他们的丑化, 这才是他们的真实长相。
容冲准确说出他们的名字,幻境的蒙蔽褪去,他们不再是没有面目行踪诡异的白衣人,而成了一个个具体的少年。
白玉京有五城十二楼,其中天墉城修剑,乃五城之首,掌门及执剑长老居住之地。阆风巅在白玉京群山正北,断崖峭壁,直入云霄,峰峦倚天似剑,干辰星之辉,是天然的悟剑圣地。
天墉城有个不成文的规定,每位剑修学成下山前,都要在阆风巅留下剑气,一来是检验剑法成果,二来激励后辈弟子,三来,如果他们在山下执行任务时遇到危险,身死道消,这道剑气就是他们的墓志铭。来日若有机缘,某位师弟师妹从他们的剑气中悟道,传承了剑法,他的剑便依然活着。
容冲十二岁前不被允许下山,几乎住在阆风巅,天天研究前人的剑气。阆风巅每一道剑气他都临摹过、研究过,所以,诸弈一拔剑,他就认出来了。
在诸弈的剑气旁边,是一道和他同一天落剑、风格缜密内敛的君子剑,下面是一行亲手所刻的隽秀字迹,名虞常林。两人结伴出山,可见关系之好,那么一同执行任务,也就不稀奇了。
诸弈见这个陌生少年准确说出他们的名字,并且提到了唯有剑修弟子才知道的地名和习俗,再不怀疑少年的身份,虽然,他并不认得这个少年。诸弈收了剑,上下打量容冲,不确定问:“你是天墉城新来的弟子吗?我好像从未见过你,不知你师从哪位长老?”
容冲和他们年纪差不多大,却开口叫他们师叔,那就说明他是某位长老新收的嫡传弟子,辈分才会这么低。容冲轻轻笑了笑,说:“没有师承。想教我的人水平都差一点,我觉得还是自己练快些,就没陪他们浪费时间。”
诸弈表情惊异,不确定容冲在开玩笑还是说真的,虞常林扫过容冲剑锋上残留的诛魔剑气,心里已有了成算。
诛魔剑是一套极霸道的剑法,不光对剑法的要求高,还要求使用者灵力高超,从小修习相配套的浮光心法,才能驾驭此剑谱。而浮光心法,是玄都玉京掌门容家一脉的不传之秘。
这个少年,原来是容氏后人,难怪能直接找到他们。虞常林没有再追究容冲的身份,直截了当道:“侥幸当师侄一句师叔,我等惭愧。师侄是来找容复师兄的吗?”
容复……容冲怔忪,他已经很多年没有听到这个名字了。容冲忍不住问:“他也和你们在一起吗?”
“容师兄和楚师姐去海上寻妖了,我们约好明日会合。”虞常林看着容冲,说,“如果你着急,我们可以现在给他们发传讯符,估计辰时就能见到人。”
“辰时……”容冲喃喃,“来不及了。明日午时,知府要点火,当着全城人的面处决蛇妖。”
“蛇妖?”储亦震惊,忙问,“这是怎么回事?你们找到蛇妖了?”
“此事话长,我们路上说。”容冲握剑,对着众人抱拳,“晚辈容冲,在此恳请诸位前辈,随我回栖霞城救人。”
白玉京众弟子一直在听容冲和储亦的对话,他们听到栖霞城内有变,早已纷纷起身,道:“降妖除魔,吾辈义不容辞。请带路。”
容冲也没有矫情,道了声谢,转身就走。储亦握着剑跟上容冲,他犹豫了下,问:“你真的不等等容师兄、楚师姐他们吗?”
容冲手指攥紧,不出意外,这是他此生最后见父母的机会了。哪怕是幻影,也终究是他们所化。但理智还是压倒了情感,容冲狠下心,决然说:“正事要紧,不等了。”
阳光穿过房顶,斑驳落在古旧的仙姑像上。小桐揉了揉眼睛,迷迷糊糊转醒,一睁眼就看到窗前坐着一个人。她未施粉黛,素面黑眸,长裙静静垂落在脚面,在光影下静美如画。
小桐打着哈欠坐起来,问:“沉茜,你这么早就醒了?你该不会等了一夜吧?”
“怎么可能。”赵沉茜站起身,沉静道,“既然醒了就走吧,午时行刑,我们得早点去,抢占有利位置。”
小桐哦了声,手脚并用从草堆上爬起来,头发里、衣服上全是枯草。她快速拨了拨,见实在摘不干净,索性将头发全部盘上去,来个眼不见为净。她飞快整理好仪容,瞧瞧自己,再瞧瞧安静站在一边的赵沉茜,瞬间觉得自己粗野的像只猴。
她讪讪笑着,问:“沉茜,容将军还没回来?其实时间还早,要不我们再等等他?”
“不用等了。”赵沉茜语气平淡,气度镇定,稳如泰山,“他从不会迟到,如果缺席,那就是实在来不了。去刑场吧,解决了蛇妖后,去城外帮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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市场今日格外热闹,中心已垒起一个高高的木台,衙役正在上面倒桐油。看热闹的百姓挤得里三层外三层,有不少房屋受损的百姓也在其中,激动地辱骂着蛇妖,人群宛如狂热的海洋,到处嚷嚷着“杀人偿命、母债女偿”、“蛇妖的女儿肯定也不是好东西”、“烧死她,烧死她!”
小桐从小巷中探出头,看着外面乱相,惊吓地缩回去。她一脸担忧,道:“沉茜,就我们俩,能行吗?”
赵沉茜站在暗影里,看着外面热潮,心想世上哪有那么多万事俱备,很多时候就是束手无策也要硬着头皮上,毕竟代价她们无法承受,无论前面有什么,都只能成功,不能失败。
赵沉茜冷静扫过人群,今日出门后,她突然发现自己的世界缤纷起来,除了黑衣人、白衣人,街上还多了很多红衣人,他们作寻常百姓打扮,但衣服红得刺眼,赵沉茜每看一眼都觉得眼睛疼。
昨日她还没看到红衣人、绿衣人,今日突然就能看到了,果然,这又是一个限时规则。规则和她开了好大一个玩笑,先是告诉她跟着红衣人离开才是出口,给予她希望后,再狠狠将她掼到地上,让她看到满大街的红衣人。
幸好,她也没遵守过规则。
按照之前试探出的隐藏信息,蛇分不出红绿,这些红衣人中,其实掺杂着大量的绿衣人——也就是平民百姓。幻境花这么大力气帮红衣人隐藏,看来,破局的关键就在于红衣人了。
那么,新的问题就来了,如何让一个红绿色盲蛇妖,分辨出红色和绿色?
这可真是一个冷笑话。
赵沉茜第一次觉得颜色好吵,她放弃分辨红绿了,转而去搜寻自己的帮手。
周霓自从昨夜出了仙姑庙就不见了,想必宋玟给她找了藏身之地,交待她保密行踪,连赵沉茜都不能告诉。这样也好,谁都不知道周霓的去处,这个秘密武器才能攻其不意,出奇制胜。
黑衣人站在瞭望台上,一队队黑衣服在市场巡逻,不远处府衙内,还有黑衣人守着囚车。
赵沉茜谨慎缓慢地扫过黑衣人,在他们察觉之前就收回视线。不行,还是认不出来,希望宋玟现在已经混入黑衣人堆里,伺机而动。
赵沉茜幽幽叹了口气,她这队伍和假货比起来,实在差太远了。容冲困在城外没有回来,宋玟和周霓是一条心,不和她一起行动,小桐虽然听话,但同样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弱女子,指望不上。
有战斗力的不在身边,在身边的没战斗力。果然,她还是得靠自己。
赵沉茜看向后方,小巷尽头正对着一间布料店,店门大敞着,里面空无一人,多半是小二觉得没有客人,跑到外面看热闹去了。赵沉茜眼眸转了转,问小桐:“你会做衣服吗?”
小桐迟疑了下,道:“手艺算不上好,勉强不丢人。你问这个做什么?”
“那就好。”赵沉茜最后扫了眼火刑架,毫不犹豫转身,朝反方向走去,“实在太吵了,换个地方坐。”
小桐不断朝人群看,不可思议地追上赵沉茜:“你这就走了?一会囚车出来,要绕着城转一圈,正是劫囚车的大好时机,我们不用去路边等着吗?”
“不用。”赵沉茜头也不回,淡淡道,“你为什么觉得我会干劫囚车这么蠢的事情?”
“啊?”小桐震惊,“蠢吗?话本都是这样写的啊。”
赵沉茜淡淡应了声,说:“所以写话本的人还在写话本。放心,会有话本主角替我劫的。”
第54章 阵眼
午时刚到, 府衙侧门打开,一群黑衣人护卫着一辆囚车,缓缓驶出。本就群情激愤的百姓一发不可收拾, 黑衣人艰难拦住往上冲的百姓,却拦不住烂菜叶和臭鸡蛋,甚至还有人捡起石头块往囚车里砸, 辱骂声不绝于耳。
“蛇妖滚出去!”
“你娘害了那么多人,活该烧死你!”
里面的小女孩低着头, 看不清脸,沉默地缩在角落里,仿佛已经失去了对外界的反应。游街示众、环城一圈的屈辱格外漫长, 赵沉茜在另一条街,都听到了主街上的喧闹声。
这个布店看着不大, 但内里别有洞天,一楼是店, 二楼是掌柜一家居住的地方, 所有人都出去看热闹去了, 赵沉茜便反客为主,上二楼观战。她借着高度便利, 不止能看到囚车,还能观察府衙的动静。
随着囚车走远, 吵声也一点点弱下去,似乎没什么热闹看了,但赵沉茜抬着窗户,始终不曾放下。忽然,远处传来一阵大叫,隐有打斗声传来。黑衣人不知接到什么指令, 一齐往那个方向跑去。
小桐埋首在布料堆里都被这阵骚乱惊动,她抬头,茫然问:“怎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