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九月流火
赵沉茜盯着出入府衙的人,淡淡摇头:“隔得太远了,看不见。兴许是有人劫囚车吧。”
小桐愣了愣,无法理解自己听到了什么:“啊?”
有人劫囚车!这么劲爆的消息,赵沉茜竟一点反应都没有?
游街队伍被迫暂停,没过一会,黑衣人拉着一个空车回来。围在市场门口的百姓看到,瞬间大哗。
赵沉茜见状起身,问小桐:“做好了吗?”
小桐急忙咬断线头,说:“时间太短了,只能马马虎虎做个样子,你看这样行吗?”
赵沉茜扫了眼小桐手里通体素白的道袍,随手一抖套在身上,另一手拿起帷帽,轻轻扣在头顶:“足矣。”
小桐慌忙将针线堆回原处,提裙追着赵沉茜下楼。赵沉茜白纱蔽面,道袍款款,连背影看起来都仙姿玉色,一转眼就消失在楼下。小桐追了一路,才终于在巷口追到她。
小桐气喘吁吁地扶着膝盖:“沉茜,你怎么走这么快?”
赵沉茜睫毛纤长,透过帷帽望着对面,静静从衣袖中抽出一块白纱,递给小桐:“戴上。”
小桐不明所以,但乖乖照做。小桐眼睛长得清灵美丽,系上白纱后,有一种不食人间烟火的出尘之感,看着确实有几份修道之人的样子。
赵沉茜扫过两人的装扮,转瞬已挑剔出好几样不完美的地方,但时间有限,只能如此了。她紧了紧帷帽,说:“跟紧我,一会看我眼色行事。”
“啊?”小桐两眼诧异,她完全不知道赵沉茜要做什么,怎么个看眼色法?
百姓看到空的囚车回来,惊惧、愤怒、害怕混在合一起,情绪像脱了笼了野兽,而大量黑衣人都调去追劫狱的人,无人把守市场,场面近乎失控。危急关头,还是知府站出来,高声道:“诸位莫急,本官预料到今日会有妖物的同党劫狱,早就有所防备。刚才被劫走的乃是傀儡,真正的妖物,还在大牢里。”
说着,大门大开,一个纤瘦的女孩被人押着,踉踉跄跄推上木架。混在人群中的芙蓉瞧见那小妖物还在,长舒一口气:“菩萨保佑。知府大人英明,今日若不是知府未雨绸缪,这妖物就被人救走了!”
有芙蓉开头,其他百姓也纷纷大呼“知府英明”。知府颇为受用,装模作样推让了三次,才道:“本官一心为民,放心,有本官在,绝不会让妖物兴风作浪。来人,将这个小妖女绑上,点火!”
围观百姓看到重头戏来了,高声欢呼。知府身边的幕僚想要讨好上级,主动拿着绳子上前,光珠下意识想躲,被幕僚一手拽住:“妖女,哪里跑。”
一个小女孩被一个成年男子拽在手里,强弱对比悬殊,台下不少有孩子的百姓皱起眉,但想到昨夜毁了半座城的巨蟒,全都闭嘴不言。一片沸腾中,一道清凌的女声像一柄冰刀,刺破了喧嚷:“等等。蛇妖的真假,岂能凭你一面之词?”
她声音明明不大,但有一种杀伐果断的威慑力,听到声音的人不由安静下来,回头看去。
人群如海潮般,自动为后方让开一条路。人墙尽头,站着一个白衣女子,她穿着道袍,头戴帷帽,裙裾随风飞扬,飘飖兮若流风之回雪,就连她身后的侍女都灵气逼人,看着就不似普通人。
知府被此女气势所慑,一时也不敢大意,问道:“你是何人?”
赵沉茜动了,她莲步轻移,行不露足,飘飘然走上刑台,拿足了世外高人的姿态:“我乃国师座下二弟子妙音道人,国师算出此地有妖物作祟,命我前来监斩蛇妖。”
赵沉茜说出国师时,知府大吃一惊,下方百姓也躁动起来:“国师!原来这是汴京的仙人!”
知府没想到小小一个蛇妖,竟接连惊动了白玉京和国师两大仙门势力,还都是行走御前,招惹不得的那种!知府忙拎着官袍,主动上前行礼:“见过妙音仙子。不知仙子何时大驾栖霞城,下官竟不知国师也派了弟子前来。”
知府贪婪,但并不昏庸,表面做足了礼数,心里并没有完全相信赵沉茜是国师弟子。
三年前,汴京出现了一个道士,自称乃得谪世仙人,可窥探天机,预测命格兴衰,皇上得之大喜,立即将其封为国师。
圣上虽然倚重白玉京,但容家远在深山修道,并不能常伴御前,国师则不同,他伴随圣驾,为宫中贵人请平安符、做祈福法事,深得后宫娘娘们倚重,短短几年已有和白玉京平起平坐的架势。
听闻国师是一个仪容俊美、道骨仙风的年轻男子,并未听说他有弟子呀。赵沉茜看出了知府的怀疑,但并不打算解释。自证只会让质疑的人蹬鼻子上脸,只要她表现得足够自信,足够强硬,对方反而会投鼠忌器,转而为她说话。
赵沉茜淡淡道:“天机不可泄露,国师卜卦,莫非还要向你报备吗?”
知府一听,忙垂腰拱手:“下官不敢。”
赵沉茜看着毕恭毕敬的知府,并不觉得高兴,反而觉得悲哀。一个无官无职的女子,只因说出自己是国师弟子,就能让燕朝举国之力选出来的进士点头哈腰。燕朝之衰落,原来这么早就开始了。
赵沉茜心里伤感,面上不露声色,高冷道:“蛇妖作孽,乃何等大事,你竟然让她的女儿被人劫走,实在无能。”
知府被骂得抬不起头来,再也不敢质疑赵沉茜的身份。骂朝廷命官如此熟练,必是汴京贵人无疑!
知府忙谄笑道:“仙子您误会了,其实刚才游街的妖女是傀儡,真的妖女被下官好生看守着呢。您看,她在这里。”
说着,知府使了个眼色,幕僚把光珠推到前面,赔笑道:“仙子您看,妖女没被救走,之前那个是我们诈蛇妖同党呢。”
光珠被推得踉跄,险些扑倒,她抬起头,透过帷帽,看到一双熟悉的眼睛。
光珠嘴唇微动,似乎想要叫娘,赵沉茜在白纱下缓慢摇头。光珠看懂了赵沉茜的意思,装作害怕地垂下眼睛,但肩膀一下子打开了。
赵沉茜收回目光,一眼都不再往光珠的方向看,声音泠泠:“你说她是真的,她就真的?我倒是怀疑,真的妖女已经被同党劫走,你为了逃脱罪名,才临时找了个替身来瞒天过海。”
此言一出,人群大哗。百姓们再看光珠,突然觉得她怎么看都不像妖怪:“是啊,这么瘦弱的孩子,哪像是能兴风作浪的样子?我们家孙女也八岁了,比她高一头,她如果真是妖怪变得,怎么会如此瘦小?”
知府不理解本来稳立功的局面,怎么忽然成了办事不力,他冷汗涔涔,高声叫屈:“冤枉啊仙子,她就是下官从殷家带出来的女孩,全程都有十几双眼睛盯着,便是只蚊子靠近她下官也知道。下官敢拿项上乌纱担保,她绝对是真的!”
赵沉茜当然知道知府说的是实话,她端着高深莫测的高人架子,不留情面道:“是真是假,国师自会判定。妙乐,带走。”
小桐愣了愣,才意识到“妙乐”是叫她。她飞快瞥了赵沉茜一眼,依言上前,牵过光珠的手镣。赵沉茜只管吩咐,连正眼都不看知府,转身就走。
知府还没反应过来,混在人群中等行刑的芙蓉率先意识到不对劲,忙道:“等等!你就这样把她带走了,那我们怎么知道,你会不会一转身就把她放了?”
赵沉茜淡淡扫过芙蓉,下巴微抬,睥睨之意凛然:“无知民妇,你这是质疑国师勾结妖物?”
赵沉茜当摄政长公主那些年,坏名声并非空穴来风,她的威名曾一度能止小儿夜啼。汴京三品官员都被她整治得敢怒不敢言,何况芙蓉一个没出过栖霞城的女子?
芙蓉像是被死神凝视,一股凉意直窜天灵盖,哪还敢说话。知府被吓得不轻,国师乃御前红人,他可不敢担这种罪名,忙道:“此妇粗俗无知,仙子莫和她计较!国师愿意为民除害,下官感激不已,您只管将此女带走,望仙子代下官向国师问好。”
赵沉茜对这个答案并不意外。知府未必真的信她,但何妨赌一把?他的目的是升官,而不是杀妖,他能削尖脑袋讨好容复,当疑似国师的人出现时,他当然更会不遗余力巴结。就算赵沉茜是个骗子,那也是国师的事,并不影响知府的官名。
打蛇打七寸,同理救人也要找准关键人物。像假赵沉茜那样劫囚车只是治标不治本,只有拿捏住知府,才能一劳永逸。
知府将光珠拱手让人,芙蓉就是再不忿也只能忍着。赵沉茜装作没看到,带着光珠离开,人群中终于有人装不下去了,破口大骂道:“她是个骗子!国师根本没有二弟子,她是蛇妖假扮的!”
赵沉茜眸光骤亮,很好,鱼终于上钩了。赵沉茜不急不躁看向对方,虽然目之所及都是一片红,但赵沉茜确定,这个人,才是真正的“红衣人”。
分不出红绿那就不分,不如跳到最后一关,直接揪出红衣人背后的势力,从根源解决问题。她没有天真到觉得自己假扮国师弟子上台,就能真的带走光珠,她看似在说服知府,其实,一直在观察台下人的表情。
她本来不确定幕后黑手就是国师,假扮国师的人上台,纯粹是不想败坏白玉京的名声,所以挑了国师下手。然而,她猜对了。
向不明势力输送大量钱财的珍宝阁,突然出现的雄黄酒,被树鬼引导着一步步逼疯殷夫人的芙蓉,火刑后突然降临的夺魂阵……殷夫人在人间的遭遇诚然悲惨,但与其说人性险恶,不如说背后有一双手,推着这一切发生。
夺魂阵发作,和殷夫人必然脱不了干系,但殷夫人有从这个阵法中得到任何好处吗?显然是没有的。她在无形之中,做了别人的刀,甚至多年后还无怨无悔为对方卖命,吸引各路英杰来蓬莱岛。
这个别人,究竟是谁?赵沉茜几乎下意识就想到国师。
栖霞城覆灭后,白玉京威望大损,容家受到不小的牵连,直接导致汴京不再信赖白玉京,而是允许国师开山收徒,大肆培养另一支玄门势力。国师在其中收益最大,那么栖霞惨变的首要嫌疑人,自然逃不脱他。
甚至三十年后,容沐被发现通敌,容复夫妇双双殒命,开国功臣容家一遭覆灭,取而代之的是国师接手白玉京福地,成为能左右宫廷政令和新帝废立的庞然大物。如此一桩桩一件件,赵沉茜无法不怀疑,国师在容家之祸中发挥了大作用。
可是她一直没证据。上元节那天,她刚在宫里发现了和容沐通敌罪证一模一样的纸钱,转眼她就身死旷野。
没想到死后多年,她在一个海外幻境里,又察觉到那双无形中拨弄一切的大手。赵沉茜兵行险招,主动扮演国师的人,上台带走光珠,如果台下有真正的国师势力,肯定会露出异样。到时候谁表情有变,谁就是“红衣人”。
玩家是为虎作伥的蛇妖,黑衣人是保护凡人的士兵,白衣人是白玉京的除妖师,绿衣人是无知盲从的平民,红衣人是国师的走狗。所有人梦寐以求的救世主,其实才是一切悲剧的始作俑者。
好一个规则怪谈,好一个颠倒乾坤。
赵沉茜冷冰冰地盯着台下煽动人心的男子,他意识到自己暴露,恼羞成怒道:“别听她胡言乱语,她就是昨夜逃走的妖物,要不然,她为什么不敢摘下帷帽!”
围观的百姓不明所以,有人见状起哄道:“是啊,既然是仙人,为何不摘下帷帽?”
赵沉茜冷笑一声,她可从来不会解释自己的清白。赵沉茜手指翻飞,迅速燃掉一张符纸,与此同时,地面不知何时绘制了一个阵法,徐徐亮起。
赵沉茜昨夜一晚没睡,可不止是枯等容冲。她没有灵力,所以学了很多借自然之力生威的自保之术,比如阵法,比如画符,她都仔细钻研过。
众人惊异中,赵沉茜手指指向那个贼眉鼠眼的红衣男子,厉声道:“魑魅魍魉,见之现形,三清符,去。”
黄色符纸燃烧殆尽,一个金色的法印自火光中脱胎,它绕着全场飞了一圈,高悬上空,似在审判。忽然,男子重重推开人群,拔腿就跑,三清法印动了,疾冲向男子,从他背后穿过。
男子惨叫一声,面容、躯体快速枯萎,最后变成半人半树的模样。
果然是他!赵沉茜紧盯着下方,对芙蓉说道:“芙蓉,你看看,撺掇着你求符纸、供牌位的所谓仙人,是不是他?他只是一个树鬼,你一直被他利用了。”
芙蓉看着地上不人不鬼的东西,完全傻住了。树鬼被当众打出原型,恼羞成怒,他仰天长啸,身形化成一团黑雾,内里仿佛有无数怨魂惨叫,翻涌着朝赵沉茜扑来。
“你亦不过是一个死物,哪来的资格审判本仙!”
生死一线,赵沉茜用力将光珠推到后面,大喊道:“宋玟,阵眼在此,还不动手!”
在刑台前执勤的黑衣人忽然暴起,拔剑挡住黑雾。两股力道相击,气浪翻涌,赵沉茜被撞到地上,头上帷帽掉落。
变故来得太快,很多人来不及反应,如今百姓看清赵沉茜的脸,仿佛才如梦初醒,尖叫着四散逃命:“妖怪来了,快跑!”
赵沉茜没有管下面人,她一手拉起光珠,另一手拽着小桐,飞快往台下跑。然而黑雾察觉到她们要走,黑雾里的鬼脸骤然分裂,化成数十道鬼气,蜂拥朝赵沉茜涌来。
宋玟只有一人,分身乏术,赵沉茜眼看就落入包围之中。她知道自己是靶子,毫不犹豫将小桐和光珠推远,自己朝另一个方向跑去。
谢徽陪在赵琳琅身边,带着囚车里的女孩撤离,萧惊鸿在后面阻挡黑衣人,其余武林人士说着同进退,但实际上并不出力,偌大的队伍只能靠萧惊鸿一人,走得十分艰难。赵琳琅徒劳无用地指挥着队伍,谢徽看似不离左右,其实心思早就不在了。
从一个宰相的角度看来,劫囚车实在不是一个好主意,逞匹夫之勇。但能帮她吸引走大部分黑衣人,也不算全无用处。
他查到的线索已全部递给了她,以她的才智,猜出真凶、破解幻境不成问题。至于容冲……多少算个侍卫,暂且留在她身边,保护她吧。
谢徽走神中,忽然听到天空传来凄厉鬼叫。谢徽回头,看到刑场那边阴风晦云,鬼哭狼嚎,戾气之盛,他们隔了半个城都能感受到。
谢徽脸色骤沉,那边发生了什么?她还安全吗?
卫景云藏在阁楼上,亲眼目睹假货带领着一群蠢货,劫走了一个傀儡。
卫景云只是漠然看着,并没有提醒他们的想法。他百无聊赖看着知府作秀,心想若仍然如此无趣,他还是通知外面的人,动手攻岛吧。
他原本觉得蜃兽难得一见,想得到殷夫人操纵蜃梦的法器,这才耐着性子陪他们演戏,但现在,他不想继续了。
虽然强行攻岛必然会毁了法器,也顾不得了。
卫景云手上的佛珠亮起,他正要下令,突然一个女子走上火刑台。卫景云紧盯着帷帽后那双眼睛,不着痕迹收回了佛珠。
他也很期待,她一个凡人,到底能做到哪一步。他亲眼看着她悄悄布下阵法,逼树鬼显出原型,甚至不知何时收服了一个黑衣人,为她效命。卫景云唇边轻笑,她果然是她,从不让人失望,也从来让人无法预料。
卫景云戏看得差不多了,手指凌空作画,打算替她解决掉那个树鬼。卫景云画出一只弓,最后一笔连通时,弓划过一阵银光,变成实物。卫景云握住长弓,眨眼搭弓上箭,瞄准了黑雾。
那个黑衣人剑术不过平平,她为何宁愿找一个陌生人,也不来找他求助呢?
卫景云放箭之时,树鬼分裂成若干道怨气,卫景云的箭去势汹汹,只射穿了一只鬼脸。卫景云心道一声不好,赶紧再搭弓,然而百姓惊慌奔逃,黑雾四散作祟,赵沉茜淹没在人潮中,时隐时现,极大影响了箭的准头。
卫景云看到一团黑雾贴在地上,悄悄朝赵沉茜逼近,他瞳孔放大,立刻放箭,就在此刻,黑雾也狰狞暴起,鬼爪几乎就要抓上赵沉茜的脸。
赵沉茜一边跑一边扔昨夜画的符纸,但在如此深重的怨气面前,她的符纸只能阻挡瞬息。她刚刚甩脱背后的鬼影,忽然一阵阴气扑面而来,她抬眼,看到一张近在咫尺、扭曲怪笑的鬼脸。
更糟糕的是她的符纸正好用光了。避无可避的关头,赵沉茜格外冷静,甚至能平静计算保护阵法剩余次数:“还剩最后一次。容冲,你最好保证你的阵法有用。”
金戈之声铮铮,剑气和鬼气相撞,随后一只箭穿过赵沉茜发丝,叮当击在剑身上。赵沉茜发丝飞扬,睁大眼睛,看着前方。
容冲执剑挡在她身前,剑气将他的衣襟震得猎猎作响。他单手持剑,恣意凌然拦住发狂的鬼影,对赵沉茜说:“有用的。但错过一次就够了,我不会让它激活第二次。”
第55章 蜃梦
赵沉茜看见容冲, 脸上没什么表情,但后背不知不觉舒展下来,说:“怎么才回来, 路上遇到麻烦了?”
容冲剑上亮起金光,煌煌如天威,他抬腿一脚将鬼影踹开, 执剑飞身而上:“有点,不过小事一桩, 不值一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