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岳上飞天镜
再者言之,什么叫替金玉奴翻案?从始至终,那宋融不过就是一个替罪羊和倒霉蛋,先是被余初鸿利用,死后也不得安生,后来又因青州那帮人实在拿不出确凿证据而草草了事。
更有意思的是,宋融的真实身份早已被压下,外人只会当他是一个普通家奴。若不是随着此番翻案,所有北梧人都不会注意到宋家还有一个金玉奴。
这其中的诸多不通联系起来,倒是和赵明棠的言论对上了。他先前总说,上面有人在压此事,看来这上面的人就算不是章相本人,至少也和章相的所思所想一致,他们并不想让金玉奴弑主的消息传出。
可就是不知,金玉奴弑主,碍了他们什么事?他们到底在怕什么?
“圣上,属下有话要说。”贺长情再次抬眸,眼神一扫之前的混沌迷茫。
她这番神情,显然是有不便为外人所知之事,梁淮易自是看得出来。
那章相再是上奏,奏疏中所言为何他皆不在意,因为他知晓贺长情是什么样的人,只是身为天子,被群臣逼迫,委实恼火:“邓瑛,你先退下。没有朕的命令,不许进来。”
第37章 上青云
“我在青州一带行事从未调动过任何衙役, 只是和管理卷宗的赵大人以及知府李大人就宋家一案有过多番往来。这些事还算隐秘,远在千里之外的京都怎会知道得一清二楚?”
以章祁知为首的这些官员们,在已有的事实之上添油加醋, 正是这种真假参半的上奏,使得她百口莫辩,不过同时也暴露了他们的用心不纯。
她不过就是推翻了一个落定的灭门惨案, 这当中, 究竟是触动了谁的利益?
“私自推翻定案, 是属下的不是, 还请圣上责罚。”抛却那些人的故意为之,剩下的这一部分确实责任在她。贺长情此番进宫,甚至都没想过可以全身而退。即便圣上是梁淮易, 她也不能指望对方徇私。
“若是朕真铁了心要怪罪于你, 便不会让你此时单独见朕。这案子有何特殊之处,还值当章相特意来参你一本?”圣上用指尖不断敲击着面前半开半合的奏章,沉吟许久。
看来这是,不与她计较了?
贺长情拱了拱手, 方才继续回道:“回圣上,您一直忙于朝政大事可能不知这其中细节, 能让诸位大人如此关心边陲小镇的一举一动, 许是因为那名金玉奴。”
说到这里, 无论是贺长情, 还是梁淮易, 都发现了当中的蹊跷古怪之处。圣上一挑眉, 难得被勾起了些兴趣:“说起金玉奴, 你身边的那个祝允不就是吗?那年你在谷中, 究竟有何见闻?”
彼时, 圣上还只是六皇子,巡检司一心要坐实她与六皇子勾结这一无证之罪,几番周旋之下,她跌落悬崖,侥幸大难不死,还误打误撞找到了通往落星谷的路。
那谷中众生,天生被瘴气所困,若是没能遇到肯带他们出谷之人,终其一生便只能困死谷中。至于那些负责看守的北梧人,似乎也是未曾见过谷外的风景,即便落星谷中难以得见天光,他们也甘之如饴。
“说来也怪,整个北梧上下竟无人知晓这些金玉奴的来历。”在北梧的土地上,金玉奴是天生的贱种,他们是生是死,从何而来又要去向何方,无人在意,更不会有人细究。要不是今日被章相等人一通胡搅蛮缠,贺长情甚至从未想过这当中会不会有隐情。
“金玉奴一事,暂且放放。章相他们联合上书,所以这一回,朕也少不得要做做样子,好堵群臣之口。长情你多担待着些。”
贺长情听到这里,才不得不佩服圣上这高深莫测的帝王话术。难怪先前他说的是“怪罪”,而非“责罚”,原来自己终究还是逃不过此劫啊。
“任凭圣上处置。但长情尚有一事求您,请圣上恩准。”该来的总是会来,得亏她今日入宫面圣时刻意寻了个由头将祝允早早支开,不然的话,又得面对着那双委屈巴巴的眼睛了。她近日,可还真是拿祝允没招。
昔日好友如今在自己的面前谨小慎微,此刻又因他的一句话而长跪不起,圣上迟疑片刻,亲自将人扶了起来:“是何事?别动不动就跪。”
“请圣上下调令,属下想要李直辛李大人身边的赵明棠。”赵明棠这人心眼比针尖还小,那时她不过刚做出口头允诺,结果不出几日,人便急不可耐地找上了小白他们。不过也正因如此,这样的人才更好掌控。
她既然答应了要送人直上青云,那自然要言而有信。眼下,她正好有个一石二鸟之计,只要圣上点头应下,她便可将人安插到秦先望的身边,成为他们鸣筝阁的内应。
“你要来赵明棠何用?如果朕没记错,此人只在洵阳府衙里管理卷宗,无甚长处,委实算不得什么能人。”
“正因他才智平平,属下才要让他入京。也只有这样好掌控,且有点小聪明的人才能成为自己人。”一直以来都是贺长情在被动迎击,如今这赵明棠既然上赶着送上门来,她何不顺水推舟,既满足了赵明棠的诉求,还能让其成为自己的助力,“属下要把赵明棠安插在安定侯的身边,以备不时之需。”
贺长情的身世,一直是她心头最深最利的刺。即便一早就脱离侯府随着贺夫人生活,又独自支撑起了鸣筝阁那样大的摊子,可她还是不能轻易放下这些芥蒂。
至于她那生父安定侯,年轻时便是个风流成性的浪子,一朝糊涂有了贺长情,父女之间比仇人还要敌对。少时他这个局外之人,还曾想着在中间调和一二,谁承想,安定侯却是步步紧逼,半点不记挂着他这个女儿。
他这样的外人看了都难免心凉,更别提是贺长情这个亲生女儿了。
对于他们之间的明争暗斗,表面上梁淮易作为君主只持中立,但私心里自是更偏向贺长情一些:“安定侯毕竟为官多年,他见过的人比你吃过的饭粒都多。你把赵明棠调到京都,他又怎么可能顺你心意乖乖让人进府?朕劝你,谋定而后动,切莫只贪一时之利。”
从前她怎么没发现,圣上登基之后,不光是心眼在变多,口才也明显见长。只不过这一次他的担忧,实在多虑了:“圣上放心,我有一计,关键还在穆国公。”
这穆国公自来便与安定侯不对付,二人是真正意义上的政敌。若她直接将赵明棠带进鸣筝阁,那他就与旁人无异,这一步棋也会直接作废。
但如若只有她知晓赵明棠的身份,在其人进入京都之前,便给他安排好了去处,那秦先望就是打破脑袋,也不会想到赵明棠会与她有关联。至此,这计划便算成了一半。
听了贺长情的谋划,圣上才想起,穆国公世子顾清川那时最爱跟在她的屁股后头,若不是贺长情总对人家冷冷淡淡,害得顾清川一腔热血被浇了个透心凉,他们也不至于再无往来。那时的她,可有想过,自己有朝一日还需主动求到人家头上吗?
如今她的计划,可谓是千难万难,顾清川第一难。
真不知这父女二人之间的争斗何时才能罢休,圣上算是体会了一把手心手背都是肉的无力感:“朕不管你们之间如何斗,万不可再让群臣拿了把柄,届时要是参到朕的面前,朕可不再保你。”
其实,你现在也没有多保我吧?每回都是嘴上说得好听。贺长情心中腹诽不停,可面上却是不敢表露分毫的:“圣上放心,这只是我与秦家之间的私人恩怨,绝不多做牵扯。便是穆国公,我也会与他们说清的。”
都说谋事在人,成事在天。若顾清川不肯出手相帮,那她大不了再去找别人就是。但是赵明棠这颗棋子既然已经到手,那她一定要让他去到该去的位置上。
“主上,这什么情况啊?”还未出得宫门,便见左清清和祝允站在一处,朝她奋力挥舞着双臂。
看来,圣旨已经到了。圣上甚至在还没有见她面时,就已经做出了决定。好在左清清如今人也沉稳许多,没有再像往常那样大呼小叫,否则宫门这里这么多双眼睛盯着,被有心之人拿去说事,她就是罪上加罪。
贺长情回身朝邓瑛行了一礼:“邓公公,还请留步。”
等三人终于远远地将那静伏的深宫巨兽甩在身后,左清清才按捺不住起来,只见他不停地搓着自己的后脖:“为什么圣上把我们鸣筝阁封了?”
“是暂时。”贺长情不得不出言纠正道。
“就算是暂时,那不也是封了嘛。”主上真有必要咬那个文嚼那个字吗?圣上又不是顺风耳,他们背后就算是痛骂几句,也安全得很。
“正好,你们可以名正言顺歇息几日了,不欢喜吗?”贺长情对此却是并不接招。在她看来,左清清和沈从白相比,终归还是太任性随意了一些。殊不知,祸从口出。
“主上!您就别拿我寻开心了,那之前……之前不过就是随口一说而已啊。您知道的,我不是这个意思。”
这可太要命了,哪个好人能受得住比她还高的大男人嗲声嗲气地说话啊。贺长情反正是做不到:“我同阿允还有事,这样,你先回去。小白和林治岁他们也累了一路,今儿个左右也是无事,你们几个想怎么自在就怎么自在。”
提起沈从白,在左清清这里十次当中有八次都是好使的。果不其然,左清清一听小白的名字,立马就将鸣筝阁被封一事抛到了脑后,屁颠屁颠地从贺长情二人的视线中跑远了。
“母亲怎么样了?身子还好吗?”做戏不忘做全套,贺长情还记着自己之前支开祝允用的理由。
得到的答案自然是她一早知晓的。要是母亲真是身子抱恙,都不用派祝允去看,剑兰自然就会来禀报了。
“主上,我们这是要去哪儿?”鸣筝阁被封,主人一派淡然,不仅不心急,反而还忙活起旁的事情来。祝允郁闷地发觉,自己好像有点跟不上主人的步调了。
就在他愣神的功夫,贺长情便已挥舞着缰绳,朝着京郊的方向疾驰而去:“去顾家军营,见一个老朋友。”
第38章 示好
京郊之外, 有片广袤无垠的平原,视野开阔,又靠近河流。即便贺长情此前从未来过, 但找到顾清川带兵驻扎军营的准确位置也并不算难。
只是,想要靠近顾清川所在的军帐可就难了。
“没有将军命令,一律闲杂人等不准靠近。”先是拒马在前, 又有小兵提枪格挡在后, 诚如面前这人所言, 军营确实不是一般人该来的地方。
“劳烦向顾将军通传一声, 鸣筝阁贺长情前来求见。”她确实同顾清川多年未有往来。只知他当年离京学艺,后又代父整军,平常若无诏令或者国公府上无事, 人多半是不会多在京都逗留的。
“鸣筝阁的贺阁主?”贺长情的名头格外响亮, 应当不会有人冒充吧,小兵半信半疑地将祝允递给他代表着贺长情身份的信物收下,“那你们在此等待片刻。”
“多谢。”
贺长情将缰绳回身递给祝允,自己则翘首以盼着好消息传来, 只是随着时间的无限推移,迟迟不见有人出现, 她心中倒是打起了鼓。若那顾清川心眼小上一些, 记恨那时的自己, 那这一遭也不排除会有吃闭门羹的情况啊。
午时的阳光最是毒辣, 军营这样的开阔之地又没有树荫可遮凉, 不多时, 贺长情的鬓角便已见细汗。
“主上。”祝允忽然在身后唤她, 随后双手捧着一片荷叶递到了她的眼前, 里面赫然正盛着不知从哪里搞来的清水:“喝口水吧。”
“我都没发现你人刚刚不在。”贺长情最喜欢祝允的一点便是心细, 有他在,万事都不用自己操心。她笑吟吟地仰头灌下好大一口,早已干得发痒的喉咙瞬间好受许多:“还好有你,不然还没等见到顾清川,我就得被晒成人干。”
贺长情喝完还十分餍足地伸出舌头舔了一下唇角,站在她对面的祝允想不被吸引视线都难。
只见那一双红唇被水汽润湿,更比往日旖旎万分,实在勾得人心痒难耐。他觉得自己身体里有什么东西正要叫嚣着破壳而出,最近这种感觉愈演愈烈。
但好在,他一向善于忍耐,况且牵动他心肠的人不是旁人,是那个他一向尊之重之,敬之爱之的主人,他愿意押上自己的所有理智来换取一次又一次的清醒。
只要,能这样陪着她,永永远远下去就好。
只是还没等他沉浸在这一份不可言说的酸涩与独享的甜蜜中更久时,他们苦等不来的顾清川却是终于露面了。
“贺长情?真的是你!”话音未落,便见一个高挑俊俏的少年郎满面春风地向着他们跑来。那一头墨玉般的黑发被高高束起,随着顾清川的动作而在风中不住地划出一道道弧线,恰是春风得意的最好年华。
不过,若是仔细去看不难发现,顾清川的发尾还湿漉漉地黏着颈侧。显然这人是沐浴梳洗过一番,方才出来见客的。也难怪会让他们等了这么久。
先前还担心,顾清川会因为小时候的那些不快而对她心生龃龉,眼下看来,小心眼的人倒是她了。
幼时的顾清川就是因为为人太过热情,让贺长情无力招架。没想到,一别经年,这顾清川大了也还是这个样子。
贺长情面上维持着恰到好处的笑容,但眼看着那少年郎张开的怀抱朝着她一寸寸逼近过来,她还是耐不住心中的慌张,只下意识侧身一步,避让开来:“顾……顾清川,许久未见,你居然还记得我啊。”
顾清川扑了个空,不过面上却未有什么失落:“我怎么可能忘,倒是你,不声不响就与我断交。我都摸不透你是什么意思,是你厌烦了我还是我得罪了你?这些年,你小阁主的名头越来越响亮,本世子都不敢找你。”
原来心中还是有一点小嗔怪的。她果然应付不来这种场面,贺长情干笑着指了指军营:“我们来都来了,能进去坐坐吗?”
这一个我们可是不得了,顾清川像是才注意到了祝允的存在,抱着臂膀,语气很是讶异:“这是,你那个金玉奴?看着倒不像是奴隶,穿衣打扮光鲜亮丽的。你如果说他是京都里谁家的公子哥,我都信。”
“总不能让他穿得破破烂烂,出去了丢得不还是我的面子嘛。”贺长情就不明白了,祝允好歹也是一个能蹦能跳的大活人,穿得干净整洁一点能有什么毛病?不过想到自己毕竟有求于人家,这一点子不痛快根本算不得什么。
她脸上的笑容依旧,嗓音柔得仿佛能掐出水来:“小扣你放心,我绝不会泄露军中机密,就是想和你叙叙旧,顺便商量件事,成吗?”
便是她不开这个口,他也断然没有让人站在毒日头底下暴晒着的道理。更别提,她叫自己“小扣”,她分明是还记得以前的事情!
顾清川大喜过望,立即将二人迎进了自己的军帐当中。
军帐之中,朴素无华,除了入夜歇息的床榻和便于处理军事的书案,便是那被擦得锃亮的银色盔甲与一柄长枪。一切从简到了随时随地可以拔营出征的地步。
岁月可真是能化腐朽为神奇,少时那个三天两头就会把饭碗扣一桌子的小扣,如今摇身一变,做起将军来倒是有模有样,认真得很。
“顾世子,当真有乃父之风。”如果说先前的那些话是她在故意奉承,是在指望顾清川可以顾念着一点旧时情谊,那此刻这些话方才是她的肺腑之言。
“你怎么又叫我世子了?这称呼显得你我之间很是陌生,我不喜欢。”顾清川就那么拖着下巴,两只眼睛一错不错地盯着贺长情看,好似要用这短短几眼就将他们中间缺失的数年给弥补回来。
同为男人,那双眼眸深处蕴藏着的情愫,祝允第一时间就看明白了,他将心中的燥火和没来由的失落压了又压,才没有在人前发作出来。
其实顾清川并非一个只知靠着祖辈庇荫过活的纨绔,他长相英俊又家世极好,真的不失为一良配,如若主人也对他有意……可是,可是后面的事情祝允根本不敢想象,单是别人看她一眼,都令他心中难受得紧。
他怎么会变成这样?明明,他只是希望她能过得好而已。
顾清川的眼神越发直白热切起来,贺长情全部的伪装终于在这一刻土崩瓦解,她腾地一下站起身来:“顾清川,我们开门见山吧。我今日前来,是为两件事。”
“你说。”顾清川笑意盈盈的,倒是对贺长情忽然冷下来的反应一点也不恼。不仅不恼,他甚至还有点乐在其中:“你和我根本用不着那么见外。”
“少时是我不懂事,我只是不知该如何回应你热络的示好,总想着逃避。所以,对不住了。”要不是为了在安定侯府里埋一个暗子,她想,她这辈子都不会主动来找顾清川低头。
无妨无妨,成大事者不拘小节,必要时都可以豁出命去,这点小事一点都不为难。贺长情在心中不断这么告诫着自己。
“那你的意思是,你现在可以接受我的示好了?”岂料,这话落在顾清川的耳中,立时便被解读出了另一种意味。
贺长情虽未有过此类经历,但还不至于是个木头疙瘩,秉承着看破不说破的保身原则,她胡乱打着哈哈:“我知道你同那时一样,不过就是想……”
“不一样,早不一样了。我那时甚至对你也不是单纯的示好。”
顾清川的斩钉截铁与不留余地,彻底截断了贺长情的话头。这样直白又难缠的人,她还是第一次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