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岳上飞天镜
“能有什么古怪?”嘴上虽是这样说的, 可贺长情还是忍不住侧目望了过去。
只见那金玉奴瘦弱的四肢上,以及轻纱遮盖不到的地方,遍布着大片的刺青, 不仅有花鸟鱼虫,甚至还有些奇奇怪怪的,类似于图腾一样的东西。
方才光线昏暗, 再加上贺长情故意偏开了头去, 这才致使她一直都未能发现。也是直到此刻, 贺长情才明白章远安为何一定要坚持让他的金玉奴在圣上和嘉妃娘娘的面前献舞。
说什么庆贺嘉妃回宫, 聊表心意都是假的,于人前炫耀彰显他的不凡也不是章远安的主要目的。他是要以这种方式,羞辱践踏一个人的自尊, 越是看着金玉奴低到尘土里, 或许才能满足他内心中的那些黑暗龌龊。
贺长情深吸了一口气,若无其事般地抬眼看向了高台之上端坐着的梁淮易,只是在无人发现的角落里,她的一双手甚至都不受控制地发起抖来。
圣上似是也很惊诧, 只是他稍抬着眉梢,朝她投过来一个稍安勿躁的眼神。
他们相识日久, 贺长情岂会不知他眼中的深意。千言万语, 只能说, 章远安目前的行为还远不到让圣上喊停的地步。
也是, 毕竟梁淮易早已是一国之君, 他不需为金玉奴这类人群考量, 他更应该做的是制衡百官, 以及如何给北梧子民一个满意的交代。
很显然, 绝大多数人对于金玉奴的存在还是颇感新奇的, 此人又舞姿尚可,应是没人愿意在这个时候被扫兴。况且那昭示着耻辱的刺青又没有刻在他们的肌肤之上,自然无甚所谓。
看来指望圣上怕是不行了。
贺长情又将视线移到了一旁的沈慈身上。她还和旧时一样,便是成了妃子,也依旧是那样的温婉端庄,看起来对什么都是淡淡的,除了她眼中的那个男人。
“主上。”祝允将一切全都看在了眼里,他犹豫许久,哪怕明知不妥,但还是大着胆子,伸出食指轻轻戳了戳贺长情藏在桌案之下的手背,“要不然,我们还是回去吧。”
金玉奴的处境,无人可解。连圣上都不曾说过一句重话,哪怕章远安的做法真的引起了旁人的不适,又有谁敢站出来说一句不是呢。毕竟章远安的背后是章相,很多时候他的一言一行,都是章相的授意。
祝允只是不想看着贺长情陷入在这种无力与为难的拉扯之中心烦不已。旁人的事情,就应该由他们自己自求多福,自行解决,与主人有什么相干。
他想了许久,似乎也只有提前离席这一个办法。于是祝允揉着胸口,声音闷闷的:“方才挨的那些打,现在好像发作了。”
祝允已经为她想好了所有的借口,贺长情也明白,她现在只需点一点头,就可以毫无负担地离开这个鬼地方。
可,看着那金玉奴摇曳生姿却又分外别扭的动作,贺长情最终还是不咸不淡地开了口:“章公子,今日宫宴上可还有不少尚未嫁人的女娘,你让一个男人露着半边身子在这里又跳又舞的,于礼不合吧?”
“别急啊,好戏才演了一半。我敢保证,今日在座的诸位绝对会大饱眼福。”章远安并不搭话,只是直起身子当着众人的面为自己斟了满满的一杯酒。
他到底想做什么?听这话里话外的意思,是还另有幺蛾子?
莫说是贺长情,就连邻桌的一些人都忍不住窃窃私语起来。不得不承认的是,几乎所有人都被章远安这一句话吊足了胃口。
这个时候,若还是铁了心地要给章远安找麻烦,就是明摆着和众人对着干了。贺长情无法,只能闷声坐着,决定以不变应万变。
本以为那酒是章远安倒给自己要饮的,却不想,他大手一挥,那酒水便一滴不剩地被泼溅出去 ,不偏不倚,全洒在了那个金玉奴的身上。
也不知那酒水有何问题,只见金玉奴倏忽顿住了自己下腰躬身的舞姿,即便是冒着大不敬的风险也再也没有下一步的动作。
奇怪,太奇怪了。
紧接着,人群里爆发出一连串的惊呼,就在众目睽睽之下,那原本黯淡一片的刺青居然发出了亮眼的红光。
此时夜色浓厚,即便有宫灯照亮四野,也无法与白日相比,身上发着红光的金玉奴在这一刻无疑是最夺人眼球的存在。
“章兄,好手段啊。”有与章远安相熟之人,暗中压低了声音向他提前道喜,“就你这一套下来,圣上和娘娘定会重重赏你。等你回去了,章相定然也会对你赞不绝口。”
人前嚣张不已的章远安,一听到章相,反倒谦逊不少:“我并无旁的所求,只要义父能满意便好。”
只是很快,一片喝彩叫好声中便有了些微倒吸凉气和暗含不解的声音。因为在场众人全都亲眼看到,那金玉奴因为那杯泼在身上的酒而被激出了痉挛之症,整个人抖动个没完便也罢了,浑身上下的皮肤都有如被滚烫的开水灼烧过一般,红得骇人。
只是这些不同的声音大多被淹没在权贵们的玩乐取笑当中,没有掀起一丝波澜。
贺长情却是听得清楚,看来不是所有的北梧人都像章远安和秦知行那样,完全不把金玉奴当回事。这让她心中稍安,至少异类的不是自己,而是这些丧心病狂的所谓权贵们。
巧得是,恰巧上来一个宫娥欲要为她布菜,却不想被疼到倒地不起,面目狰狞的金玉奴给吓了一跳。整个人霎时间抖如糠筛,手中一个不稳,甚至还将汤汤水水扣了贺长情一身。
宫娥应是吓坏了,着急忙慌地跪在她身前,口中央求不停:“小阁主恕罪,奴婢不是故意的。”
这小宫娥倒是给了她一个再次向章远安发难的机会,贺长情欣喜都来不及,当然不会与一个本就无辜的宫人为难。
因而在宫娥眼中看来,这小阁主根本不像外界传得那样,不仅不是什么凶神恶煞,相反还脾气温和,待下宽厚。她甚至还会为自己打抱不平呢。
宫娥默默地退守在一旁,一双眼却时不时地觑着贺长情。便见这位小阁主从位子上站起身来,公然指责开了章相的义子:“章公子你看看你干的好事,把大家伙都吓成什么样子了?”
在座的有不少贵女妇人,她们的日子早被闺阁与家族所填满,没有历过风雨,也未有什么见世面的机会,因而胆子也要小上许多。其实,她们中的好些人都早已颇有微词,只是不敢吭声罢了。
贺长情此举,倒是顺了她们的心思。一些家世显赫的少女们便纷纷附和了起来:“是啊,这算什么好戏,明明是惊吓还差不多。”
“在下下在这金玉奴身上的毒乃是世所罕见,原意只是想博个彩头,但他自己身子骨太过柔弱,满堂彩没博成,竟然还冲撞了各位。我代他向诸位致歉了。”嘴上倒是说得好听,可章远安那副混不吝的样子可一点没有觉得抱歉的自觉。
贺长情见了便是一阵作呕。
“圣上下旨举办宫宴本也只是出于为本宫庆祝的私心。而今章公子的这一出,心是好的,可如此大费周章,到底是事与愿违了。”就在贺长情以为今晚还会在这种无趣的热闹当众无尽度过,沈慈却忽而开口,还同她站在了同一阵营里。
只能说,不愧是住在她私宅里许久的人,近朱者赤,如今嘉妃娘娘应该也算是半个自己人了。
有了沈慈帮着说话,贺长情底气也足了许多:“章公子你如此罔顾他人,惹得嘉妃娘娘不快,还不把那金玉奴带下去吗?”
至于解毒,那是章远安作为牧心者的私事,贺长情便是有心,也无力将手伸得那样长。
章远安自是没有想到,一向看起来柔柔弱弱,随遇而安的嘉妃,还有这样与人针锋相对的一面。要知道,这嘉妃娘娘可是圣上目前唯一的女人,宠她宠到了公然与太后生出嫌隙也浑不在意的程度。得罪了她,和得罪圣上恐怕也没什么两样。
就因这样一句话,将章远安的计划全盘打乱,原本还意气风发的人,此时明显局促不安起来。
就在他不知该当如何的时候,圣上又冷着脸,添了最烈的一把火:“嘉妃说得是,朕没有这样以奴为乐的特殊癖好,相信诸位爱卿也不会有例外吧。下回莫要将这登不上大雅之堂的雕虫小技再拿到朕的面前来现眼。”
咯噔一下,章远安悬着的心好像瞬间不跳了。他是不是把事情给办砸了,被圣上如此痛批还是小事,关键是回去以后他该如何向义父交代?
都怪贺长情,若不是她屡屡作对,又何至于引发了圣上与娘娘对他的不满!想到这里,章远安瞪向贺长情的目光里都满含着杀意。
无妨,他还有最后一招,是特意留给贺长情的小惊喜,定叫她和她那金玉奴有来无回。
第53章 信号弹
圣上都开了口, 章远安自然再难坚持,于是只好臊眉耷眼地命人将早已脱力的金玉奴给一左一右架了下去。
贺长情分明听到,站在她身后的几名宫娥纷纷长出了一口气。
无论如何, 这场闹剧可算是结束了。她似乎也失了在此间停留的兴致,疲惫感瞬间袭来。
“圣上,属下身体不适, 就先行告退了。”贺长情朝着高台之上的二人作了一揖, 也不管后续如何, 就带着祝允提前离席。
在这一点上, 梁淮易还不会强迫她这个昔日挚友。贺长情郁闷地发现,他们之间不知何时起渐行渐远,似乎也就只剩这点情谊了。但好在, 她能够做到来去自如, 不必强颜欢笑,已经比这天底下的绝大多数人要强上数倍,还有什么不知足的呢。
贺长情和祝允在宫门处领回了身上常年携带着的武器兵刃。宫中规矩便是如此,一切都要为贵人们的安全让路, 因而他们每每入宫都得在宫门处卸甲缴械,贺长情本早已习以为常。
可是今日一一清点这些东西的时候, 贺长情却隐隐察觉到了有什么不对劲的地方。他们的东西, 对不上了:“你没有带信号弹吗?”
其实问这话的时候, 贺长情便已有了不好的预感。祝允跟了她许久, 不会犯这种低级错误, 尤其是在她明确提出需要格外注意的事项之后, 还犯的可能性微乎其微。
“出门时, 阿允特意检查再三, 确实是带在了身上的。可为何现在却……”祝允也意识到了事情的严峻, 不由地急出了一脑门的汗来。
如今鸣筝阁不比原先,本就地处偏僻,又树敌良多的他们,一切行事都得小心为上。主人命他每每出门身上都要至少备上三颗信号弹,防的就是若有个突发状况,他们还可以及时向阁中众人求援。
可现如今丢了什么不好,偏偏弄丢了传信需要的东西。究竟是从哪里开始出问题的?
“之前上缴时,阿允未曾留心信号弹还在不在。不过先前在路上,有位醉酒的公子撞了上来,不知是不是那时……”此次参加宫宴要筹备的东西太多了,他身上杂七杂八防身用的暗器亦是不少。没成想,就是疏忽了这一回,就能埋下如此大的祸患。
祝允对此愧疚不已,想着尽力弥补却又无从下手。无奈之下,他只好将目光放在了贺长情的身上。主人不光是他,也是鸣筝阁的主心骨,有她在,一定可以逢凶化吉的。
只是,任何的逢凶化吉靠得是绝对的实力,而非无能为力之下,时有时无的好运。靠山山倒,靠水水流的暗亏,她已经吃得够多了。
贺长情也没有法子,她只能将其余的兵刃一一收好:“先别说那么多了,我们得赶紧走。”
她并不相信是在宫门处发生的意外,一来,宫人们没有那样大的胆子,他们不敢做手脚。二来,深宫之中处处守卫森严,便是旁人故意为之却也难如登天。
那信号弹,约莫是在半路被人给偷去了。怎么会那样巧合,他们出门参加个宫宴,信号弹就能被人给寻机拿去。想来,那背后之人在今夜一定会有大动作,因而才早早地断了他们与鸣筝阁联系的法子。
二人再不敢停留,离开宫门后便直奔着鸣筝阁的方向而去。
既然已对身在暗处的敌人有所猜测,那宁愿多费些波折,也要尽量确保沿途的安全。贺长情放弃了近日来自己早已熟悉的原路,改走了最繁琐的路径。
这一路会途径多位朝中大员的府邸,且他们之中多半都与她有所交情,贺长情有几分信心他们不会袖手旁观。这样一来,若是当真半路遭人截杀了,她和祝允也能第一时间找到藏身的地方,不至于与人对峙僵持,陷入孤立无援的绝境。
月色清寒,照得脚下的石板路透出森然冷意。
贺长情猛地刹住了步子:“前面没路了,往西南方向走,我们得去谢府。”
谢引丞并不在朝为官,他府上的家丁定然不如其他大人们的那般训练有素,但也聊胜于无。谢府已经是这个方向所能指靠上的唯一一个大户人家了。
那种不好的预感已经越来越强烈。贺长情在心中不断告诉自己,必须要快一点,再快一点,避免与他们正面对上。
可世事偏是喜爱与人作对,纵然贺长情一早做出了打算,却还抵不住命运同她开的玩笑。
逼仄的巷子口深处,十几名黑衣人从天而降,看起来像是埋伏了许久。
“主上,我掩护,您快走。”祝允眼疾手快地飞身上前,将贺长情挡在自己的身后。
一切都如主人所猜测的那般,这群人的确是有备而来,甚至连弩箭都用上了。看来是不除掉主人,誓不罢休。
纵然他们以少敌多能侥幸获胜,可对上弩箭,恐怕非死即残。如果二人中一定要有一个人死在这里,祝允只希望那个人是他。
“别傻了,后面也是他们的人。”事到如今,贺长情却是出奇地冷静,就好像一个前有狼后有虎只顾着仓皇奔逃的人,忽然被逼至了悬崖边上,倒也无需再担惊受怕了,“我们被包围了。”
“阿允保护主上,定不会让您出事的。”祝允打量着四周,正在思忖着从何处才有机会突破重重屏障,下一刻,便觉得自己肩上一重。
贺长情拍了拍祝允,示意他侧身一步,自己则是定定地看向了这些黑衣人:“我不管你们是谁派来的,有句丑话我要说在前面,即便今日我们二人不幸殒身在此,凭鸣筝阁的手段,也有的是法子查出你们的家人老小。况且,前面便是谢府,我们并非孤立无援。所以,你们当真要动手吗?”
想来这些人是京中某些官宦人士豢养的死士,从他们的嘴中无法套出任何线索,这样的人死了便是死了,没有家人朋友,也无从查起。
但只要人活着,总是有些挂念的。这数量庞大的死士,总不能个个都是脱离狼群的孤狼。据她所知,京中还无人能在神不知鬼不觉的情况下募集这样多能够上如此严苛标准的人手。因而,只要还有那么一丝可能,便值当她押上全部搏上一搏。
只是这一次,贺长情还是低估了他们的背后之人。
“别听她的蛊惑,动手。”
随着打头那人的一声令下,身前身后数十个黑衣人从腰间抽出一把把长刀,朝着他们二人飞身而来。
贺长情和祝允并肩而战多年,早有默契,因而二人调转身位,互相将后背靠在了一起。在只有两人的情况下,也只有这样才能做到最大限度地保护自己和对方,最起码不用担心后背什么时候被人捅上一刀。
贺长情的声音从祝允身后传来,一如往常般从容不迫:“不要恋战,找机会。”
“是。”祝允紧握着的匕首早已被汗水打湿,但听到贺长情的声音,心中的慌乱无措才被勉强镇压了下来,“阿允定会不惜一切代价,助主上突出重围。”
这是显然又会错意了。
贺长情拔剑出鞘,弯腰一躲,旋即抬手便刺中了面前一人的咽喉,血流霎时喷将出来。
贺长情抬手抹了一把脸上的热血,声音愈发坚定:“我的意思是,一同去谢府。没我的命令,你不许死。”
同去同归,不正是另一种意义上的同生共死吗?祝允压抑着内心深处不合时宜的雀跃,用匕首扫过了面前几个黑衣人的小腹,那割痕深入内里,直接让那几人命丧当场。
贺长情和祝允二人的身手在江湖中都算是排得上号的,不然也不会有以一敌十的底气,只是对上弩箭这样超越人力的存在,便不够看了。
这群黑衣人显然是长期训练出来的队伍,默契与武力绝非是一蹴而就的结果。
他们分工明确,前行者是吸引火力的大部队,在贺长情和祝允被前仆后继的同伴们折腾得无暇分身时,便是暗处释放冷箭的最佳时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