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岳上飞天镜
“怎么了,这是?”一个瘦骨伶仃的中年男人停下了手中的活计,关切地看向祝允。
“无,无事,是……是我自己。”这人昨日还没有见过,想来就是老人家口中的那个病弱儿子了。
瞧这身形,倒的确身子骨不好。可即便是这样,为了老母,他也得日日出城去做那等不甘不愿的苦工。
直到此时,祝允才品咂出了些顾清川人品贵重的地方。从前是他囿于自己的那些情情爱爱,倒把那样好的一个人给看误了眼。如今却是想弥补,都无从谈起。
祝允心中泛起的愧疚很快将片刻之前的害臊与惶恐给压了下去,脸上的红晕也因此退了下去。
“你们,在说什么?”恰是此时,榻上的人儿也悠悠醒转,睁着一双清亮的眼眸向他们这里看了过来。
“那个,你们先聊,我还得抓紧着出城去。”男人拱了拱手,又和自己老母话别几句,就急匆匆地夺门而出了。
可怜那个身形,站在风中都犹自颤颤巍巍,一副随时会倒的样子,偏生还要去山上挖矿石。
男人离去之后,狭小的空间里便又只剩下了贺长情和他自己,祝允虽低头盯着脚尖看,可余光却依旧忍不住地往她脸上瞥。
也不知道主人到底有没有感觉,知不知道昨夜他们是以怎样的姿势入睡的。
“我昨夜睡前想了很多。”冷不丁的,贺长情盯着他开了口。
祝允的心开始狂跳起来,似乎下一刻就要从喉咙里给蹦出来。他吞咽了口口水,心虚地问:“什么?”
“之前圣上得到的消息是,顾清川被冷箭穿胸,死在了云水坡。可结合老人家和牢里顾家军的话来看,那消息指定有误。”长晟亲王未死,还偷偷回到了云崖,与王书誉联合起来搞了这样大阵仗的一次反叛。
要说这当中无人给他们传递消息,贺长情是不信的。也许顾家军的投降,是他们早就设计好了的。
只是为何要这样大费周章地构陷顾清川呢?
贺长情昨夜就是在想这些。人虽然早早地就闭上了眼睛,可脑内思绪万千,不知谁家养的公鸡打鸣的时候她才睡了过去。可即便如此,睡得也十分浅。
就连祝允什么时候从外面滚到了她这里,一只胳膊还揽在了她的腰间,她都知道得一清二楚。
只是看着祝允这样一惊一乍的反应,贺长情也就把那些话默默咽了回去:“昨日牢里的那大哥说,顾清川被抓起来后还有给我写信。我在想,能让圣上对反叛变节的消息确信不疑,许是因为他见到了顾清川的亲笔信。”
之所以王书誉肯行这个方便,提供了纸笔,或许就是知道顾清川是个硬骨头,知晓对方断然不会因为贪生怕死就做出变节的事情来。
故而,他才耍了这个心眼,用计骗得了顾清川的笔迹,随后又去找人仿写。
不过这些,都是她的猜测。实情为何,总得拿到了证据再说。
至于祝允,见贺长情对睡着之后的事情只字不提,他提着的心也就慢慢地落了回去:“那主人,今日我们该怎么做?”
“长晟亲王昨夜亲口说,他很久没见过王书誉了?”昨夜经历的一切,屡屡打破她的认知,贺长情都害怕有些东西其实是源自自己的幻听。
“是。”
得到了祝允的肯定,贺长情也就起身,走到了忙着熬粥的老人家身边:“请问您一个问题,您知道王书誉在哪儿吗?”
老人家舀米的动作便是一顿,许是恨极,那苍老的双手抖了起来:“那天杀的应该是害怕报复,早躲起来了。除了他身边的那些个亲信,没人知道。”
“那以前呢?他还没有起兵谋反以前,在云崖都住哪里?”都说狡兔三窟,便是如今王书誉的行踪不定,她也总得去把可能的地方一个个看了才行。
——
如今这云崖还真是和个空城一般无二,每日天一亮,青壮年劳力就排着长队赶去出城做工。余下的人多半也只是些老弱妇孺,街上形势紧张,是以这白日的街道上竟是人少得可怜。
可这样一来,反倒于贺长情和祝允二人不利了。他们总不能,就这样大摇大摆地去王书誉的家宅中大肆搜查。
这回遇到的问题还真是棘手。贺长情和祝允找了个离王家不远的茶寮,只隔着半条街,虽说不能直接潜进去,但最起码也是方便了他们随时观察。
也就这样坐了一个多时辰后,街上忽然嘈乱起来,只见一队队穿着盔甲,手执长矛的士兵从各条街上聚拢起来,朝着城门处的方向行去。
能逼得全城出动,想来是袁成志大军已到。贺长情皱紧的眉头,终于有了片刻的舒展,这下子,乌云罩顶的云崖城就要被撕破个口子出来了。
——
城门紧闭,王书誉骑着一匹白马立在两军之间,脸色是说不出的难看:“袁将军,能否换个地方说话?”
“有什么话,就在这里说吧。”众目睽睽之下,却要他走开与其说话,他还怕惹上个反叛的罪名呢。袁成志自认他还是有些脑子的。
只不过在王书誉的眼里,他的脑子有是有,可惜只有一半。把柄一旦被人拿住了,那就是可以威胁到底的东西,这辈子还有的逃吗?
王书誉听了没忍住流露出一股轻蔑的笑来:“那袁将军是要我在两军阵前,在这么多人面前,算账吗?”
袁成志一听这话,强装出来的镇静瞬间土崩瓦解,他勒紧缰绳在手上绕了一圈,猛地调转了方向:“带路!”
云崖城外不算荒芜,放眼一看便是好几处茂密的林子,袁成志策马跟着王书誉,很快就到了一个无人打扰的清净地。
“吁!有什么话就在这儿说吧。”袁成志的耐心被消磨得差不多了,他率先停下马来,面色比王书誉之前还要难看,“不过本将军同你没有什么好说的。”
“哦?袁将军你这样可就有点翻脸不认人了吧?”王书誉留给人一个看上去很是薄情的后脑勺,一开口便是满满的讥诮,“我把大批大批的银两送到你手上的时候,你怎么不说与我没什么好说的?我看你收的时候,很是不客气啊。”
“王书誉,你说话要讲良心!你那些银子,我可没有白收你的。”现在回想起来,袁成志是真的悔不当初。想他一个镇国大将军,说出去也是威风八面,怎么当初就为点儿臭钱给干下了这糊涂事来。
云崖最初起兵闹起来的时候,圣上原意是要他带兵出征的。可他那时刚收了琼华郡主的信件和大量的金银之物,不好没点表示,这才谎称病中,恐无法担当大任。
之后又顺着他们的意思,推荐了顾家小世子前去。
他一个上阵杀敌的将军退让至此,这王书誉还有什么不满的!居然还有脸,在两军对峙的时候,将他叫到一边来!
“将军不也说了?收了我的银钱,替我办了差事。那你觉得你现在还能撇得清干系吗?”这一石二鸟之计,还是那被贬为庶民的琼华郡主替他们想出来的,如今看来还真是好用,“这条贼船,你既然上了,就得给我一条道走到黑。”
第96章 城破
袁成志悄悄攥紧了腰间别着的宝刀。王书誉的话提醒了他, 如果上了贼船,再难以下船的话,那何不把船上除他以外的人全杀了呢?
偏巧这林子里这样幽深, 再无第三个人会听到他们方才的谈话,只要他手刃了王书誉,便再不会有祸端生出。
只要做到擒贼先擒王。一旦把王书誉杀死, 再也不会有人威胁到他是其一, 其二便是整个云崖之乱即刻迎刃而解。怎么看, 怎么是一件双全的好事。
心中拿定了主意, 袁成志拔刀的速度可就快多了。林中只见寒光一闪,那刀尖便冲着王书誉毫无防备的后背直直刺去。
这把刀随他出生入死多年,曾经夜夜都要抱着入睡, 早已化作身体的一部分。只要他手握刀柄, 利刃出鞘,就从没有失败而归的先例。
因而这一回,必然是手到擒来。
袁成志抬手一挥,可当刀尖刺到王书誉的背后时, 却无论如何都无法再近一寸。他这时方才顿悟,这厮应是在身上穿了特制的软甲, 这才致使刀扎不进, 无法伤其分毫。
“你能想到的, 别人就想不到吗?”王书誉这才缓缓调转了马头, 用一种说不上来是戏谑还是嘲笑的眼神打量着袁成志, 语气十分欠打, “不然你以为, 我怎么敢同你久经沙场的袁大将军单独到这里来?仔细想想吧, 与我斗只能落得个两败俱伤的结局, 对你没有好处。”
留下这样一句话,王书誉便急急策马,逃似的远离了这片林子。
袁成志就是个鲁莽的武夫,脑子没有那么灵光,他几句话忽悠过去便可以震慑住对方一时。但若是在此地耽搁得久了,那刀刺不进他的软甲是真,可抹得了脖子也是真啊。
王书誉将脊背挺得笔直,策马的身影显得十分的潇洒豪迈,可却无人得知,他的心中是怎样的慌乱。生怕晚上一时半刻,那削铁如泥的宝刀就会落到他的脖颈之上,顷刻间便要了他的小命。
“竖子!阴险竖子!”那茂密的丛林之中,中气十足的叫骂声不绝于耳,惊起了一群群的鸟雀。
——
“且先鸣金收兵。”
袁成志与王书誉一道离开,可回来却比对方晚了足足一盏茶的功夫。好不容易等到将军回来了,却还不下令攻城,反而让他们退兵?
袁成志的这一军令,让很多跟着他的士兵都十分不解,队伍里一下子变得乱糟糟的,处处都是窃窃私语之声。
一人两人的交头接耳本没有什么,可你一言我一语的合在一起,就变得十分刺耳聒噪了。
副将阎泽端当即瞪起一双看上去凶神恶煞的眼睛,扫视着众人:“都住嘴!连将军的军令都不听了吗?”
阎泽端向来都是雷霆手段,奉军令如天命,一直高高拿起又不肯轻轻放下。
谁都不敢违抗军令,无故招来了几顿板子才是愚昧,因而一时之间,本还嘈杂不堪的队伍里被压得了无声息。
从京都远道而来的大军浩浩荡荡地来至云压城下,如今还没和他们真的对上,便草草地收了兵,退到了几里之外的云水坡。
这无疑大大助长了云崖军的士气。众人全都振臂喝彩,口中高呼着“王将军智勇无双”几字。
这一浪高过一浪的喊声,实在震天动地,就连城墙之内都传进来了。
有些就在城墙边住着的百姓,离得近了甚至都能听得一清二楚。这委实可算不得什么好消息,朝廷派来的大军未费一兵一卒就这样被唬退了,那么这群虎狼还要盘踞在云崖多久?
是不是,永远没人能治得了他们?
有些消息是可以不胫而走的。因而,即便贺长情他们没有存心去打听消息,也立时知道了袁成志退兵的事儿。
新烹的茶霎时没了味道。
贺长情咣当一声搁下茶盏,面色不悦:“这个袁成志,本还指望着他打进城来,好救这些云崖的百姓于水火。可他倒好,就这样退兵了?”
“主人。”祝允想到了之前他们在半道上遇到大军,那袁大将军非要主人跟他们一路同行的事,心头不禁疑惑乍起,“您说会不会是,袁大将军起了二心?”
“应该,不至于吧。”她倒希望真不是。
那袁成志能坐到今天这个位置,与某些只会耍嘴皮子功夫的文官可不一样,他的军功可都是身上的一条条伤疤换来的。
那样多的大风大浪都见过了,又几次从生死边缘走过,实在没有道理会为了眼下之势就一改忠心吧?
至于袁成志当日不惜浪费唇舌,也想跟他们同路而行,贺长情总觉得蹊跷归蹊跷,但应该也不至于是要与逆贼勾结的程度。
且再看看吧。云崖之乱,不是一时能解决的。要带顾清川回京,也不是心急就可以做到的。
“实在头疼,我先回去歇歇。你在这里呆着,如果有什么异常再回去叫我。”贺长情熬到了这会儿,就是喝了再多的茶,也是醒不了神了。尤其是在听到袁成志的大军退兵后,因为一时的气血翻涌,头疼便再也压不住了。
“主人,我送你。”祝允立时就要跟上去。
“不用了,我一个人能行。”半只脚都踏出了茶寮,贺长情又不放心地扭头望了一眼对过,那个看上去跟荒废了一样的王家,“你好好盯着,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这是我们眼下唯一可以使劲的地方了。虽说长晟亲王那里一定有紧要的线索在,但现在最好还是不要惊动他。”
“阿允,就靠你了。”末了,贺长情又意味深长地补了这样一句话。
因为她的这一句话,祝允就像是老树生了根,往位子上一座便是整整一日,恨不得眼珠子都一错不错地抠下来挂到王家家门口。
可惜,任凭他望眼欲穿,或许是时机不对,王家门口连只鸟啊雀啊的都不曾停留过。
“客官,您坐了一日了,小店要打烊了。”店小二只是一个十岁左右的孩子,他家大人应该也早起去挖矿了,可怜他这么小的一个孩子就要操持着茶寮这样大的摊子。
再呆下去,便是为难人了。
祝允讪笑着起身,将银子摊在手心里递了过去:“茶钱都在这里了。耽误你回家了,对不住。”
小孩正要去接,却猛地被那银子的光华给闪了下眼睛。于是伸出的手就这样停留在了半空中,一时间接也不是,不接也不是。
“我,我家都是些粗茶,不值这么多钱的。”小孩猛地咽下一口口水,终于没让私心占据了上风。
“留下吧,以后用到银钱的地方还很多。”祝允相信,如果是主人在这里,她也会是这个意思。
银子对他们来说可有可无,回了京都就更是如此,但是对眼下的云崖百姓来说或许就是雪中送炭,关键时刻是能救命的。
祝允从茶寮离开后,便沿着记忆中的路线往回走。
刚走到半道,迎面过来一个令他眼前一亮的身影:“主人,你怎么来了?”
“难道还真能留你一个人不成?”贺长情原本只打算回去歇歇的。只是没想到这一觉忽然来得如此沉,等她再睁眼时,月亮都爬了上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