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岳上飞天镜
祝允快步走出好远,才借着拐角往后瞄了眼。很好,他们二人都没有朝着这个方向过来。
“有……有人吗?”
有细若蚊蝇的呼救声忽而响起,不在前方,也不在左右手两侧,听起来好像是在,他刚刚路过的那里?
祝允的脚步被迫一转,循着声音的方向缓步走去。
秦家的人犯了大事,侯府里是万万留不下来了。哪怕是女眷,现下也都被驱逐出京。怎么可能还会有活人在?
祝允拧着眉头,试探性地推了一推面前这扇破败残缺的木门:“谁在里面?”
随着吱呀一声刺耳的动静响起,里面的场景就这样突兀地横亘在了他的眼前。干瘦的人半趴在柴火堆上,衣衫破破烂烂,莫说是保暖驱寒,能勉强遮蔽住身体都是好的了。
那件烂得不成样子的布衣之下,勉强遮盖着男人的躯体,满身新伤叠旧伤的烫痕与烧伤,实在让人不忍直视。
祝允将目光偏移了一些,看向了男人不知为何有些熟悉的五官。
“你是,元弋?”眼前瘦骨嶙峋的小脸终于和记忆深处的那人合二为一,祝允有种劫后重生的快感在心海中来回荡漾。
他还以为,依秦知行那种人的性子,元弋早就被折腾死了。却不想到头来,这些作恶多端的人反倒是先去见了阎王爷。这又如何不能算是今日又一桩大快人心的事情呢。
元弋可能是被折磨得够呛,听到有人在唤他的名字,勉强睁了睁沉重的眼皮,这才认出来人:“怎么是你……他们,没有为难你吧?”
看他这动弹不得的样子,被关在这小柴房里不见天日也不知有多久了,说不定都不知道外面发生了什么。
祝允干脆耐着性子向元弋解释起来:“秦先望,就那个安定侯,他与逆党勾结起来想颠覆皇权。如今东窗事发,整个侯府都被抄了,秦家父子二人方才也被斩首,你自由了。”
祝允说这话时,眼中分明闪烁着欢喜雀跃的光彩。
元弋看得出来,他是真心在为自己高兴。可属于他们这类人的命,是无法更改的:“我们是金玉奴,哪来的自由?秦知行一死,不出几日,我也定会毒发身亡。”
祝允上翘的嘴角就这样以一种尴尬微妙的角度僵在了脸上。他只顾着替元弋逃脱了秦知行的魔爪而高兴,却是把这一点忘了:“我,我认识一个神医,我带你去找他。”
“祝允,北梧人是不会帮咱们的。”元弋是真的很羡慕祝允,他究竟遇到了一个怎样的好主人,才能把他养成这种不谙世事的纯真模样。
和他一对比,自己就像是见不得光的过街老鼠:“我只求你一件事,我死了,能不能把我的骨灰带回到落星谷去?”
说完了这句话,元弋就彻底沉寂了下去,就在他以为祝允也该放弃的时候,他忽然觉得自己的身子一轻,只听将他背在背上的人说:“别说丧气话,我带你去求见我主人。如果她愿意为你破例,那你就还有的救。”
毕竟,何云琅是鸣筝阁的人。而且如果他擅自做主把元弋带过去,何云琅不一定会出手救人。
祝允背着人走得飞快:“你知道祠堂在哪里吗?”
顺着元弋的指引,祝允很快来到了侯府当中还算规整的祠堂里。只是背着人绕了一圈,翻遍大大小小每个角落,他都没能找到贺夫人的牌位。
或许是他晚来了一步。牌位已经被沈从白和左清清二位大人带出去了。
但,元弋是能让他们知道的存在吗?
祝允不知道,但总觉得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到底救不救元弋,他只听主人一个人的。
思虑半晌,祝允还是选择背着人绕道走开,为的就是避免和沈从白二人撞上。只是他千算万算都没有算到,拿到牌位的两个人不仅没回去,还特意等在了侯府的大门前。
左清清很是诧异,这分开的时候还是一个人呢,怎么一会儿不见,又冒出一个人来:“你这背的是谁?侯府里现在除了我们三个……你这,别瞎冲动,爱心泛滥啊!”
“祝允,清清说得对。圣上能够网开一面,只下令将男的流放女的驱逐出城,已经是天大的恩情。你可别犯糊涂。”虽说祝允背上的那人实在有点惨不忍睹,浑身上下几乎没有一块好肉了,但这并不是他们引火上身的理由啊。
“两位大人,这个是元弋,是之前秦知行从别人那里换来的金玉奴。应该不在流放之列。”这两个人没有丢下自己就走,很令祝允感动。
既然绕不过去了,那他还不如实话实说:“我看他伤得厉害,就想带回到阁里看看。你们放心,主人若是不答应,我绝不会多说一个字。”
这到底是性命一条。沈从白和左清清对视一眼,将路给祝允让了出来。
“怎么样?牌位找到了吗?”大雪纷飞的天地间已经是白茫茫的一片,贺长情就一直在门外来回踱着步。
祝允见了,不由得快步上前。
对贺长情的嘘寒问暖早已刻在了他的骨头里,一个情急之下,他甚至都忘了自己背上的元弋:“天这样冷,主人您快回屋吧。”
“你背上的是谁?”贺长情低着头双手接过沈从白递来的牌位,心内寻思着什么时候找个高人问问要怎样妥善处置了。
“哦,他,他就是秦知行的那个金玉奴,名叫元弋。”祝允有些紧张地微微转了转身子,以使贺长情可以看得更清楚一些,“我看他伤势严重,而且寒约盟就要发作了,所以才……”
“清清,你去趟源合堂,把何云琅找来。”
第109章 尥蹶子
鸣筝阁的厢房里, 众人刚把元弋妥善安置好,左清清就和何云琅并肩着走了进来。
“你们这一回怎么这样快?”这样的速度令贺长情微微有些咂舌。按照正常的步速来看,左清清此刻能赶到源合堂, 都算他快的了。
“嘁,快什么呀,就左清清这小短腿一来一回, 人都该凉了。”何云琅将药匣子随意往桌上一放, 当着众人的面翻腾起来, “也是这小子命不该绝, 我刚刚把寒约盟的解药炼制出来,只不过效用如何,还得找个人来试试。”
他翻找药罐子的动作又快又乱, 连带着说话都跟着咬字不清起来。
“你说什么?”贺长情一把拽过何云琅的衣襟, 满脸的不可置信,“你说,你把什么的解药炼出来了?”
贺长情隐约听到了寒约盟三个字。可是何云琅多年来的努力都没有得到结果,怎么如今他们前脚刚把元弋救了, 后脚这解毒就可以变成现实了?天底下,还真能有这样的好事不成?
“寒约盟, 你没有听错, 相信自己。”正说着, 何云琅从层层夹板之下取出了那个被他裹得密不透风的药丸, “我目前就炼了这么一颗, 今日就是来向你报喜的。结果刚走到鸣筝阁门口, 左清清就说这屋里躺了一个金玉奴。你说, 这不是天选试药人吗?”
试药人?那也就是说, 其实并没有什么把握了?祝允咬了咬下唇, 知道这话说出来伤人心,可还是忍不住开了口:“何大夫,依您看,这颗药服下去后他能有几分存活的希望?”
何云琅头也不抬地将针包打开,挑选着合适的银针:“你给我把他衣裳都掀开。对了,你方才问,他能有几分活的希望?如果说是解他身上的寒约盟,十之八九不敢说,可十之六七的把握倒是有的。但他这身上……伤及肺腑,气血两亏,就算是解了毒,估计也没几天活头了。趁着还有几天的舒坦日子在,及时行乐吧。”
到底还是晚了一步。
祝允立在一旁,半晌没说出话来。
“不过你们放心,治病救人是每一个医者的分内之责,我会尽力的。”何云琅掰开元弋紧闭的双唇,准备将那颗药丸给喂进去,只是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榻上的人却是一点儿都不肯配合。
何云琅的动作渐渐粗暴起来,一只腿屈起,半跪在床角,恨不得把药丸捅到元弋的嘴里:“啧,你这人胳膊腿坏了,喉咙也坏了?你倒是咽啊!你不咽,鬼知道这药管用吗?”
虽说今日就是验证他多年苦心究竟有没有白费的重要时刻,但是心急也不是这么个急法。
贺长情实在听不下去了,给何云琅递过去一碗水,让其用温水送服:“你那点小心思自己藏着掖着就行,你还说出来做什么?”
待元弋悠悠醒转之后,面色也眼看着红润了好些,只是不知是屋里暖和的缘故,还是因为何云琅的药起了效。
“主上,我能不能把人带回源合堂?这样要是有个什么意外,他身边也有人能照料。”何云琅说这话时,一双眼睛就毫不避讳地黏在元弋的脸上,那眼神就好像是饿了好多天的狗好不容易盯上了块肉骨头。
他的那些心思,整个屋里的人都知道得一清二楚。不就是想把元弋带去做个乖顺听话的试药人吗?
更何况,寒约盟这种存在已久的旷世奇毒,若是真让何云琅给寻到了破解之法,那他的神医名号自此就可以传遍五湖四海了。
傅念卿和她说,那首诗里被北梧大军攻打的就是金玉奴。
过往的事情既然已经无法更改,但是若能帮助何云琅成功研制出寒约盟的解药,也算是对金玉奴来说的一大幸事了。
况且,何云琅只是性情古怪,又不是什么枉顾人命的凶神恶煞:“阿允,我觉得元弋身边有何云琅在,比留在鸣筝阁里要强。你说呢?”
“主人说得对。”其实不必贺长情费心劝他,祝允自己也是这样想的,“何大夫,接下来的这段日子就麻烦您多多费心了。”
“坐马车回去吧,让小白他们把元弋给你送到源合堂里。他是病患,经不得这么反反复复的颠簸。”贺长情上下打量着何云琅的细胳膊细腿,并不认为他有什么能力可以把人安安稳稳地带回去。就算是再多个祝允不怕辛苦地走一趟,也不利于病人休养。
等祝允和沈从白二人将元弋转移到了备好的马车上时,外间缠绵了半日的飞雪总算是停了,唯有时不时袭来的冷风吹得人仍旧止不住地打冷颤。
何云琅缩着脖子最后一个钻了进来:“真是奇了怪了,你们有没有觉得今年冬天特别的冷?”
“我只觉得,特别的挤。”好歹也是四个大男人,元弋那个可怜兮兮的病患是没法要求他什么了,沈从白不得不把眼神放在最后一个上马车的人身上,“何大夫,你往那边移移。”
自己的话没人接茬,何云琅碰了一鼻子灰,索性坐到角落里不说话了。
几人落座之后,车夫赵青峰的声音隔着车帘传了进来:“都坐好,这就走了啊。”
没走出多远,祝允便注意到了自己身边人一脸的忧心忡忡。
“沈大人,你在看什么?”祝允挑了挑眉,顺着沈从白挑帘的动作往外望了一眼。外面的世界只有无暇的白,除了一串串还很浅的脚印显得格格不入,其余什么都没有。
“就是。你快把帘子放下来!”何云琅不停地搓着双手,怨气都快从眼珠子里瞪了出来,“你不嫌冷,我,呸,人家元弋还嫌冷呢。”
元弋惨白着小脸适时点了点头:“多谢何大夫关心。”
“上道。”何云琅心满意足地赞了一句。
岂料,那沈从白却是个油盐不进的。都有两个人明确站出来反对了,他不仅没把帘子放下,还用一种说不上来是什么意思的眼神扫视着他们几个:“嘘,先别说话。”
还是祝允最先反应过来,压低了声音,稍等了片刻,确保不会打扰到沈从白后方才问道:“沈大人,外面可是有什么不对?”
沈从白摇了摇头。
就在马车内的几人都不约而同地松下口气来的时候,沈从白却面色凝重地道:“我总觉得外面好像有人跟着我们,可是我观察了许久,没发现有人。”
寒冷的天儿里,沈从白的这句话堪比屋檐下凝结又坠落下来的冰凌,直激得人身上阵阵发凉。
偏偏外面拉车的马还在此时十分地应景地嘶鸣了声。
“老赵,马没事吧?”沈从白长臂一伸,将马车内的三人往自己身后挡了一挡。
“赵大哥?”外面的人半晌都没有回应,这一下子,祝允也不由地深深皱起了自己的眉头。
“老赵?”沈从白侧身递给三人一个安心的眼神,自己则是缓缓地伸出三指来探上了厚重的车帘。
他还没用劲,车帘忽地朝里凹进来了一些,一看就是有人往后重重地靠了一下:“没事儿,这马不知道闹什么脾气,我刚刚驯好了。”
何云琅毕竟没什么江湖经验,一听这话立马就露出个万事大吉的表情来,歪着身子和一边的元弋比划起来:“一惊一乍的,我还当是……”怎么了?
祝允的手掌扣了下来,何云琅对上那一双璀璨亮堂的眸子,好不容易平稳下来的心又咣咣猛跳起来。
“何大夫,先别说话。”
“动物对外界的变化往往比人还要灵敏。如果连鸣筝阁训练出来的马都这么反常的话,我怕是咱们已经被人给盯上了。”可惜今日实在是天公不作美,大雪刚过,天地之间皆是一片白色,他们在明,敌人在暗,“老赵,你小心着点儿。”
赵青峰的嗓子明显发紧,但好歹也是见识过一些大风大浪的人了,还不至于一下子乱了阵脚:“我知道,大家伙都坐稳了。”
马在雪地里奔跑的速度明显快了不少,不过赵青峰也始终压着速度,生怕让暗中窥伺的人知道他们发现了什么,再来个同归于尽。
毕竟谁也不知道那些人是为了什么来的。此时他们人少,还带着一个病患,不占丝毫优势,只要不到非得斗到鱼死网破的那一刻,那就还是以退避为上。
几人都是这样的想法。沈从白和祝允悄悄握紧了各自随身带着的武器,以防万一。
可是,好景不长,该来的总会来。
一直平稳的马车猛地向后一晃,马车内的几人被这突如其来的动作搞得东倒西歪。别人倒是没什么,就是可怜了元弋,额头直接往车壁上一撞,人当场给晕了过去。
何云琅反应过来后,赶忙将人护在了怀里。他虽然又急又慌,可有先前的突发事件,心里多多少少对这样的场景还是有点预料的,于是倒也能勉强镇定地一问:“怎么了?”
这次,赵青峰回话倒是很快:“这疯马,尥蹶子了。”
马好端端的,尥什么蹶子?用他并不浓郁的鼻毛想也能想到,定然是有人要找他们的麻烦,何云琅抱紧了怀里的元弋,自己借着身旁人的体温瑟缩成了一团。
“车上的,交出金玉奴,饶你们不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