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二月晨灯
楚懿的呼吸忽轻忽急,偶尔思绪不会乱跑乱跳,他便克制着把身子往后挪一点。但更多时候,他的思绪会被醉意笼罩、侵蚀,让他眼前的一切都成为如梦朦胧、如幻境飘渺的景象。
他的视线下移,落在容今瑶的嘴唇上。茫然的思绪中划过夜梦的碎片,只听有女孩的声音在说:“楚懿。”
是那一夜,在梦中喊着的声音,如黄莺出谷。
他突然伸出手指,按在容今瑶的唇上:“嘘——”
“你听。”
砰——砰——砰——
容今瑶眸光一闪,“听什么?”
“那一夜,我的心跳。”
“轰隆”一声,夜空中绽放起最后一簇烟火。燃烧、坠落、消失,火花流泻而下,容今瑶的心跳逐渐伴随着星火熄灭。
静寂中,容今瑶深吸一口气:“哪一夜?”
当然是……不能说的那一夜。
楚懿支撑不住困意,双眼一闭,直接侧头倒在了容今瑶的肩膀上,容今瑶一怔,垂眸看去。
原来楚懿不会喝酒,但还是硬生生陪着她一起。
今晚,她看到的是楚懿眼中的月亮与星空,就像是心中的秘匿之地,此刻正向着彼此敞开。
让她印象颇深的端阳节,如今有了第三次。她也许会永远记得今日的月光、佳酿、烟火。
默了默,容今瑶突然想到了什么,伸手从怀中掏出莲葵前几日做的香囊。这香囊触感柔滑,一蓝一粉,其中一个绣着骏马、一个绣着蝴蝶。
轻轻拉开绳结,一股清香扑鼻而来。沉香的气息氤氲周围,顷刻之间便有“鹅梨帐中香”的实感。
容今瑶把送给楚懿的香囊悄悄塞进他怀中。
她声音很轻,流淌在风中,轻得让人以为是错觉。
“今晚的一切都很美。”
美好的‘美’。
第23章
暖风融入万象之中,春归夏至,天朗气清,古木阴阴覆盖着城南的一处宅院。
幽花籍籍,小窗明净。屋里头的女人一身简朴的素色衣裙,没有繁复装饰,只以玉簪轻轻挽起发髻。如果不看那张脸,倒真觉得这女子好生清丽脱俗。
脸上的疤痕细细长长,可以想象到她用刀划破肌肤,从额头到侧脸,满是血迹。
叶欢意摸着这道疤,微微的痒。她神色怔忡,脑海里回闪着端阳那日的情形。
一身黑衣的少年顺着二楼的窗户,给她指了指街对面的屠户,还有拎着茶壶给客人倒茶的店小二。以及,在路边买烧饼的宋昭儿。
“你想干什么?”叶欢意不解又愤怒:“你在威胁我?”
少年眉眼坦荡,被叶欢意射了一记眼刀也是无所谓的笑笑,他慢条斯理道:“怎么会呢,叶贵妃。”
他耸了耸肩,“我只是在提醒夫人,你从踏入上京的第一刻起,就已经入了那位的牢笼。客店外,你这几日遇到的人,全都是禁军。”
这些人很普通,普通到没人会怀疑他们的身份。然而如果眼神一直停留在他们身上,则会发现,这些人的目光时不时就会看向客店。
这目光,不是轻飘飘的一瞥,而是有目的的监视。
叶欢意蓦地脊背发凉,“你是谁……”
“我是谁不重要,夫人只需要知道,我是来帮你的。”少年悠悠道:“奉太子所托,我有义务保护你们。我会派人接二位到一处宅院中安顿,起码比客店舒适。只不过需要提醒贵妃一句:不要试图在陛下眼皮子底下逃跑,恐招惹圣怒。”
叶欢意顿了顿,“除此之外,没别的要求?”
她不相信眼前之人会不求回报的帮助自己。他提到太子与禁军时十分坦然,也对皇帝的脾性有所了解,观其面容与气质,定不是等闲之辈。
少年扬眉笑笑,“还真有一个要求。”
“什么?”
“五月十二,六公主下嫁,城南府邸后院,贵妃需要亲口对公主说出祝福。”
六公主……
叶欢意下意识看向床边的文集,愣怔不已,倏尔想起容今瑶孤寂落魄的背影。
她根本没想过与容今瑶相认,或者说,她抗拒同容今瑶相认。容今瑶的出现会让她想起那段痛苦的、发疯的日子。叶欢意很诧异,容今瑶应当恨她才对。
末了,耳边响起宋昭儿的叩门声:“笃笃——”
少年已然要翻窗离去,在他临走时,叶欢意问道:“她是你什么人?”
他歪着头,左思右想,似乎很苦恼似的。最后看向叶欢意,黑眸明亮,“应该是家人吧。”
……
少年如约履行自己的承诺,把她们安置在宅子中,到目前为止没有人来为难她们。
只不过今早出门,叶欢意偶然遇到一个背着背篓的卖花姑娘拦路,她说:“夫人,你听说了吗?六公主与楚小将军马上就要成婚啦,夫人蹭蹭喜气,这花五文钱就可以卖您。”
“楚小将军?”叶欢意目光微动,少年的黑影在记忆中一闪而过,她接过卖花姑娘手里的花,“这花我买了。”又问:“你可曾见过楚小将军的容貌?”
卖花姑娘眼睛一亮,语气骄傲:“当然了!小将军凯旋而归那日,我们路边有幸瞧见过。那叫一个风神俊秀!一双眼睛……深情诱人,含笑明朗……诶?夫人?”
没等卖花姑娘说完,叶欢意付了钱,绕过她,径直离开。
家人……
帮助她的少年,就是楚懿。百姓口中——六公主容今瑶的夫君。
知道这个消息后,叶欢意愈发不安。她甚至在想:会不会是容今瑶故意缠着楚懿,为了与她相认,便让楚懿谎称便衣禁军围在了客房外,目的是拖延她们离开的时间。
“娘亲,你怎么愁眉苦脸的?”宋昭儿趴在叶欢意身边,替她揉了揉紧蹙的眉心,问道:“我们为什么要住在这里啊,表哥已经中了状元,入了翰林院,我们就可以返程回姑苏了呀!”
是啊……她们为什么要听楚懿的一面之词?那个男人这么久没出现,有没有一种可能,他始终没有记起来自己,一切不过是容今瑶与楚懿的安排,是私心!
叶欢意眼皮跳得厉害,当下便做了决定,“昭昭,什么东西都不要了,我们马上离开这里。”
楚懿与容今瑶大婚之日,没人有闲暇关注到她们是否离开。
宋昭儿的起居生活都很依赖叶欢意,她有一瞬间的犹豫。不过转念一想,娘亲都说不要了,那就自有不要的理由,若是发生了什么意外,娘亲总会有办法的。
正当叶欢意与宋昭儿准备瞒着楚懿离开时,有小厮急匆匆地赶了过来:“夫人,禁军……把这里包围了。”
“禁军?”宋昭儿疑惑地看向小厮:“禁军为何要包围我们?”
“砰”的一声,宁静被突如其来的喧嚣打破。沉重的脚步声在地面上回响,伴随着铠甲碰撞的声音,穿着盔甲的禁军涌入宅院大门。进来后,他们整齐有序地迅速分散开,将各个角落严密控制。
小厮脸色发白,叶欢意也面如土色,她抬手把宋昭儿护在身后。
紧接着,高大的身影从人群中走出,男人眉宇中带着叶欢意看不懂的情绪。
帝王眼神没有丝毫温度,面容迸发出刺骨冷意,他开口问道:“为什么要逃?”
在看到叶欢意脸上的疤痕时,皇帝微不可察地皱了皱眉,也不知是嫌弃还是心疼。
叶欢意面颊苍白,蠕动双唇,半晌说不出一句话。
为什么要逃……
因为他是一场噩梦,一场回想起,便会疯掉的噩梦。
眼前男人曾把她囚在宫
中,像是一个精美的玩物,被钉扣在墙上供人观赏。有人骂她是祸国妖妃,有人骂她不知好歹。后宫水深,她深深地溺进去过,差一点死掉。他甚至曾在她生产之后默认皇后给她灌下再也不能生育的汤药……
桩桩件件,历历在目。现在,反过来问她为什么不逃?
叶欢意故作镇定道:“我没有逃,我们本就打算回姑苏,夫君还在家里等我。陛下……这是何意?”
“上京名医众多,总会有人能治好你的脸。宋、夫、人,留在上京治脸吧,你现在这副模样,你夫君看得进眼么?”
他加重“宋夫人”的音,恨不得将这三个字嚼碎了咽进肚子里。
“无论我变成什么样子,他都很爱我,我不需要在上京治脸。”
就是这张脸,让男人一度痴迷。叶欢意离开之后,第一件事就是划破自己的面容。也许毁了它,一切就会变好。
宋昭儿捏着叶欢意的衣角,有些害怕、却也好奇地往外探头。
只是好巧不巧,宋昭儿刚好撞上了皇帝审视的眼神。男人长眸微微眯起,无声打量女孩,脸色冷沉,道:“朕突然有个想法。”
皇帝看着叶欢意,眉心烦躁,淡淡道:“叶欢意,要么留在上京治脸,要么你和他的女儿入宫为妃。只能二选一,你别想着逃。”
皇帝冷漠的睥睨眼前女子,不含一点柔情。
“疯子!”叶欢意脸色骤变,脱口而出道。
“疯子?”男人侧过脖颈,露出里面的疤痕。那是一条更长的疤,从耳后开始延伸。他轻蔑一笑:“你不也是吗?”
叶欢意身子发抖。
他到底想干什么!试图将她囚在上京,又要拿宋昭儿威胁她!
女人脸上布满恨意,她咬牙切齿,一字一顿道:“容晏,你究竟有多恨我,你就这么见不得我幸福吗?”
“我当初做过最错误的决定,就是没忍心看你死在深山里。果然,如今所有的报应都反噬到我身上,我认!可是容晏,你以为你会有什么好下场吗?我诅咒你、还有你的子孙,世世代代都不会幸福——所有苦难会在你死后的地狱中,千倍百倍加注!”
叶欢意竭尽全力诅咒皇帝,听得宋昭儿胆战心惊。
她第一次见娘亲这幅模样,那该是多么滔天的恨意,凝聚在女人的眼眸中,恍若下一瞬就会喷出火来。
“呵,朕的子子孙孙?”皇帝走上前,扼住她的手腕。
男人微微俯身,居高临下看着叶欢意,伸出另一只手掐住她的脖子,目光狠戾:“你是不是忘了,朕同你也有孩子?你就这么爱他,连带着爱他的孩子,反而对自己的血肉下诅咒?”
叶欢意艰难吐出几个字:“是、啊……”
“只要和你有关系的人,我都恨。”她皮笑肉不笑地道,嘴唇发白,格外瘆人。
皇帝顿感无趣,手一松,将叶欢意重重甩开。
他命令禁军将宋昭儿带走,截断了叶欢意急促的反扑。宋昭儿被吓哭,一遍遍喊着娘亲。皇帝只冷漠道:“你和那个人的女儿是去是留,全取决于你的决定。”
“朕只给你三日。”
……
“公主,你现在是不是感觉到很幸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