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红豆酬她
发漆黑。
这时,只听一声焦急的“李姑娘!”,一只手猛然抓住她的胳膊,逆流而上,一把将她拉出了密不透风的人墙。
清爽的空气吸入腹腔,许文壶一身大汗,气喘吁吁,身体晃了一晃险些跌倒在地,扶着腰道:“李姑娘,你没事吧?”
李桃花连吸好几口气,胳膊上被紧握的触感犹在。她看着许文壶,心境如拨开万里乌云,莫名明朗清透。
“你怎么在这?”她问。
许文壶看着街面上还在缓慢前行的巨大花车,眼神复杂,“听说是一年一度,我不想错过,便想过来瞧瞧。”
“也幸好来了,”他捂着心口,汗水浸透清俊的眉目,看向李桃花,眼睛里充满后怕与恐惧,“否则后果不堪设想。”
对上许文壶此刻的眼神,李桃花的心跳莫名漏了一拍,她转脸望向街面,刻意地说:“以往这一天我都是不出门的,太闹腾了,人还都跟疯了一样,今天是个例外。”
许文壶随她望去,目光落到巨大的花车之上。
在那上面,载着一颗漆黑庞大,鳞片重叠密布的圆润之物,形状与蛋接近,透着股难以言说的诡异,一看便知是人工做成。
花车下,跪着无数百姓,嘴里大喊“伽罗佛母,无上至尊!”,另外举手朝蛋砸上铜子碎银,一时间如同天女散花,脆响连连。
在银两不断的敲击下,只听一声闷响,漆黑长满鳞片的蛋猛然裂开,分成无数瓣,如莲花绽放缓缓摊开瓣壳,露出矗立在里面的东西。
许文壶放眼一望,只见站在车上的,赫然是一尊伽罗佛母的神像。
神像黑面獠牙,手持骸骨,蟒蛇盘腰,蛇信般的舌头吐在嘴外,颜色鲜红若血。
车下,百姓沸腾。
“佛母显灵,保佑我发大财!当大官!”
“佛母保佑我长生不老!”
“佛母!我要会法术!当神仙!点石头成金子!”
若是在佛寺里面,许文壶看到这一幕,至多不过觉得愚昧。可在大街上,在本该充满人烟气的市井之地,瞧见黑佛当道,百姓砸钱祈祷,许文壶除了觉得荒诞,便只感到悲凉。
天尽头啊天尽头,到底要他怎么治理才好?
……
傍晚时分,福海寺门口。
住持将花车上的钱财亲自盘点,俯身附耳,无比恭敬道:“回大人,今日总计一百三十五两。”
整个天尽头的百姓攒了一年的家底。
王大海漫不经心道:“聊胜于无,你们自己拿去分了吧,还不抵我两顿饭钱。”
住持两眼放光,合掌深鞠一礼,“阿弥陀佛,多谢大人!”
王大海瞥了眼充满铜臭味的花车,笑了声,俯身欲要上轿。
这时,他眼角余光瞥到不远菩提树下有抹熟悉的身影,眼底不由浮现厉色,唇上扯出抹冷笑,阴阳怪气道:“许大人大驾,不往寺里去,站在树下干看着做甚?倒显得老头子我未尽地主之谊,不懂规矩。”
许文壶迈开步伐朝他走去,双眸清明如星,咬字清晰,“根本就没有伽罗佛母这个人物,福海寺,不过是你敛财的工具,是吗?”
王大海活似听到笑话,手往车上一摊,“许大人亲眼所见,这钱我王家分文不取,全部捐给佛寺,何来敛财一说?许大人空口污蔑我这样一个老人,不知是何心思?”
许文壶面对倒打一耙,停住脚步不怒不躁,只是沉沉看了他一眼,之后转身便离开。
王大海却皱了眉头。
回到王家大宅,王大海坐在书房摇椅上饮茶避暑,他瞧着堂中表额上题有的“明月清风”四字,呷了口盏中的碧螺春,自言自语道:“不对,不对,按照他以往的性格,他应该跟我辩个死去活来才对,怎么会一声不吭,转头便走?”
王大海的眉头越皱越深,茶盖撇着没有浮沫的茶面,忽然出声:“我儿何在。”
王检忙从廊庑进来,恭敬道:“叔父叫我?”
王大海:“我问你,最近衙门里可有出过什么大事?”
王检面露狐疑,“竟还没人对叔父说过吗?”
他将赤脚大院挖出尸骨,衙门立案调查之事仔细与他说了一遍。
王大海撇茶的逐渐僵住,脸色沉下。
“要我说,这许文壶就是天生穷命自找麻烦,”王检道,“这大热天的,待在房子里避暑吃茶不舒坦?非为那破案子忙里忙外,人都死成骨头渣了,硬查能查出什么好歹来,闲得皮疼。”
他身上的汗水被房中凉气吹干,因而并未注意到王大海脸色的异样,只顾左右观望着道:“叔父这个书房素日极少让人进的,没想到里头这么凉快。”
“那床是不是寒玉打的?”王检眼前一亮,目光定格在榻上,不由便走过去,用手一摸,顿生感慨,“嘶,真凉快啊,夏日里躺在这上面睡一觉,得是何等舒服啊。”
王大海合上茶盖,笑道:“你躺上去试试。”
王检喜笑颜开,褪鞋往榻上一卧,瞬间叹出口舒适的长气,无比享受道:“硬是硬了点,但是真凉快啊,赶明我也让工匠给我打一张。”
王大海:“打吧,年轻人火气旺,睡寒榻有好处。”
王检得了准允,兴高采烈下了榻,提上鞋道:“那侄子现在就去找人安排了,叔父可还有事交代?”
王大海摇了下头,示意他随意。
待王检走后,房中安静下去。
窗上的膈影纱遮挡大片阳光,只有极少日光渗透而入,一片幽暗昏沉。
王大海看着寒玉榻,手中茶盖轻轻叩击盏口,一下一下,清脆短促,响在静谧的房中。
他看向寒玉榻,目光深邃而幽远,不像看一席只供歇息的床榻。
倒像看个活人。
第52章 横财
拂晓过去, 天色熹微,窗外清脆的鸟鸣此起彼伏。
洛笑恩被喉中焦灼渴醒,迫切地想要找碗水喝, 他艰难地爬下床榻,因多年来被当成牲畜对待,使得他下意识不是去找桌案上的茶壶, 而是去找水盆。
找了一圈, 能称作盆的只有洗脸盆。
他用肘柱勾住盆架,身体使劲发力撑起一双残腿, 缓慢而困难地支起身体,看到盆里有半盆清洌洌的水, 他松了口气,一头扎进水中,大口大口饮了起来。
喝饱水, 洛笑恩抬起脸, 气喘吁吁。
他低头,想俯下身体再爬回榻上。可眼睛无意中往盆中剔透的水面扫了一眼,望到一张长满黑毛的狰狞面孔, 他双瞳大肆震了一下, 口中旋即发出惊恐的大叫。
*
苦涩四溢, 药气蔓延,郎中将放凉的药汁摆在床头几案, 再依次将刮刀纱布放好, 又从药箱拿出止血粉, 麻沸散,分别罗列。
李桃花看着锋利闪烁寒光的刮刀,忍不住咽了下口水, 看向榻上的洛笑恩,“你当真想好了?”
“想好了。”洛笑恩声音嘶哑,透着苦涩,“我不要做狗,我要当回人,用人的样子找到我爹的下落,带他归乡。”
这么多年里他知道自己的样子必然可怖,但从来不曾有机会照过镜子,清晨在面盆中那一瞥,已让他魂飞魄散,再无法容忍这身不属于人的皮毛在自己的身上贴合半刻。
“可这实在危险,兴许还可能有性命之忧。”许文壶担心道。
洛笑恩摇头,嗓音不自觉哽咽,“我不害怕,我只怕我爹看到我这副模样,不愿意认我,跟我回家。”
郎中将麻沸散调好,喂洛笑恩服下,转而对李桃花和许文壶道:“等会的场面不宜有多人在旁,还请二位出去。”
李桃花和许文壶看着洛笑恩从清醒到沉沉睡下,只好出门,在外等候。
应是麻沸散起了作用,二人在房门外并未听到惨叫声,一直到傍晚时分,郎中从房中出来,对他俩嘱咐注意事宜,洛笑恩自昏睡中醒来,麻沸散的药劲过去,才控制不住地发出疼痛至极的惨叫。
李桃花和许文壶推门而入,只见满地沾血的黑毛,洛笑恩的四肢轮廓终于有了人的形状,但他全身上下被白纱包裹得密不透风,鲜红的血迹伴随他挣扎的动作不断渗出白纱,很快便将他染成血人一般。
“你们杀了我吧!太疼了!比断手断脚还疼!求你们杀了我!”洛笑恩朝两人不断哀嚎。
许文壶慌乱道:“子曰,不破不立,大破大立,晓喻新生。洛兄你坚持住,只要撑过去,你日后定是一片坦途,有道是子还曰——”
李桃花一把捂住他的嘴,对洛笑恩道:“郎中刚刚说了,你只要能撑过第一日,往后日子便好过了,撑上个把月长出新皮,便能恢复七分样貌,即便后半生要靠拐杖度日,也不至于再遭人白眼了。”
洛笑恩根本听不进去她的话,还是哀嚎不停,求她杀他。李桃花感觉如果他此刻能长出双手来,怕是能自己拿刀抹脖子一了百了。
她将许文壶拖出去,把房门一关,准备让洛笑恩自己熬过去。
*
三日后。
晨间下了一场小雨,天气破天荒有些清凉,午后时分,树下碧影摇曳,清风习习。
洛笑恩含过一口兴儿喂来的小米粥,身体因缠绕的纱布动弹不得,只能坐在椅子上当个摆件,咽下米粥便小心道谢。
李春生在他对面,正在提笔作画,先是描出一个标准的椭圆,举画问他:“这样?”
洛笑恩轻声说:“不是的,我爹是方脸。”
李春生抽出纸,低头又画了个一板一眼的方形,给他看,“这样?”
“呃……倒也没有这么方。”
李春生耐住性子,将方改圆,“这样?”
“比这还要再方一点。”
“……”
李桃花坐在一旁的凉荫里,正在啃一块刚从井水里捞上来的甜瓜,“都过去这么多年了,就算把长相画出来,能有人认出来吗?”
许文壶注视着画上逐渐出现的轮廓长相,“就算希望渺茫,也要一试才行。”
李桃花点着头,心不在焉的样子,忽然道:“对了,李贵的事情,多谢你好心。”
许文壶愣住,转脸直直看着她。
李桃花嚼着脆甜的瓜瓤,看着他的呆样子,眨了下眼,倍感奇怪似的,“你发什么呆?”
许文壶垂眸,小声说:“我本以为,李姑娘会怪我多管闲事。”
李桃花又咬了口瓜,瞧着另外三人,目光逐渐悠远,“你说对了,我是很想怪你。”
“但许大人,我分得清好赖,知道谁是为我好,谁是在害我。你安顿李贵无非是因为我的缘故,我既然知道还去怪你,不就成了狗咬吕洞宾,不识好人心了。”
她咽下最后一口甜瓜,两手吃得黏腻,便起身想去洗手,“咱俩也算同生共死过几回,关系没那么脆弱,你以后同我相处,不必如此小心翼翼的。”
许文壶瞧着她轻快的背影,突然勇从心发,不由自主地喊道:“桃花!”
李桃花转脸看他,一脸惊讶。
许文壶脸色赧然,做错了什么事似的,眼神闪烁不敢瞧她,却又理不直气也壮地说:“你刚才讲过的,我对你,不必小心翼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