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红豆酬她
许文壶抬眼,借着幽微的光线,看到匾额上的“明月清风”四字,匾额下,摆着的不是寻常书房格局该有的书案书架,而是一张落地实心的偌大玉床。
第54章 横财
那玉床通体洁白, 在昏暗中闪着莹润幽微的光泽,上面只铺有毡毯一条,离得越近, 越能感受到冰凉的寒气。
许文壶应该先搜房中的柜匣箱笼,但不知怎么,他不由自主便朝玉床走去, 伸出手往床上一贴, 一瞬间的冰冷入骨,竟让他在酷暑天里忍不住缩回了手。
“玉榻养人, 许大人可要躺上去一试?”
王大海的声音忽然出现在门外,在昏暗幽微的光影中, 老迈浑浊的声音如同鬼魅低语。
许文壶被这突如其来的动静激了下子,再看那玉床,竟忍不住开始反胃, 好像偌大的白玉成了一大块肥腻的肉, 躺在上面,与躺在死尸上面无异。
许文壶转过身,去查看更有可能藏尸的地方。
三炷香后, 许文壶带着一身萦绕的寒气踏出房门, 许是在阴暗的地方待久了, 脸上也有些化不开的阴沉,温润的五官都显得锐利。
“里面竟然没有刺客么, 许大人这不是白跑一趟了吗。”王大海笑说。
许文壶的目光落在廊边明暗起伏的光影上, 视线并不往旁边挪上一寸, 启唇平静地道:“刺客狡兔三窟,岂是轻易便能抓到的,但本县有的是耐心, 可以慢慢等他无处遁形,暴露在太阳光下。”
王大海点头附和,似夸似讽的一句,“那是,咱们许大人可不是一般人物。”
许文壶未理会他的阴阳怪气,收袖欲要去往别处搜查。
王大海这时道:“我瞧您眼下乌青明显,应是连夜审案未睡好觉,不如便留些差役在此,您且回去歇息,不必操劳了身体,到底案子要紧。”
许文壶再是呆傻,也能听出王大海是在套他的话,便故作自然地道:“王员外多虑了,昨夜没有什么案子,不过是闲人闹事罢了,本县已将其关押,家人连坐,至于眼下这乌青,应是因刺客而起,与其他无关。”
王大海点头,眼中满是看穿后的意味深长,“那就祝大人得偿所愿,早点将那刺客捉拿归案。”
许文壶的眼神淡淡扫向他,“天道有常,报应不爽,本县相信,那一日不会太久。”
王大海目送许文壶的背影远去,唇上的笑意不浅反深。他转过身,缓步走入房中,沉吟着念道:“天道有常,报应不爽——”
他走到玉床前,踱步道:“我活这一辈子,只知人不为己天诛地灭,最是不信什么因果报应的。”
他忽然弯腰,伸手细细抚摸白玉细腻的肌理,眼中噙笑,嘴角弯起,“你呢,你信吗?”
表情语气,宛若在同活人对话。
*
“什么?桃花出去了?”
许文壶回到书房,原本想一心扑在案子上,但听到李桃花不在衙门,心思不由自主便被分走,他瞧了眼外面渐黑的天色,语气里有些自己都没察觉的着急,“她去哪了?”
兴儿忙着伺候笔墨纸砚,准备着道:“见她走时拎着饭盒,应该是给李贵送饭去了吧。”
许文壶哦了声,脸上焦色不减,分明已经坐下摆出一副认真做事的姿态了,偏开口却是一句:“她还生我气吗?”
兴儿嘴一撇,“她走时嘴里都还骂骂咧咧的,不气就怪了。”
许文壶提笔的手不由放下,神色黯然。
兴儿磨着墨,颇为抱怨地说:“公子,这次我得和她站在同一阵营了,其实不怪她生气,连我都要生气了,您成天跟我念叨子曰子曰,子还曰身体发肤受之父母呢,您那一刀说下就下,也太不拿自己当回事了。”
声音落下,许文壶怔愣片刻,忽然站了起来,二话不说便跑出了门。
*
榻上恶臭熏天,苍蝇飞得满屋都是,李贵嘴角挂着没舔干净的饭渣,半死不活呻-吟道:“让我死,让我死……”
李桃花又将满满一勺饭塞入他口中,忍着恶心道:“死算便宜了你了,你就给我好好活着,在这破房子里烂成一堆臭肉,休想去下面讨我娘的嫌。”
李贵呜咽出声,开始对李桃花说起过往父女之间陈谷子烂芝麻的相处,又对李桃花好一通忏悔道歉,最后气若游丝交代起遗言。
“我死以后,别把我葬入祖坟,我没脸见你爷爷,你就找张破席把我一卷,扔进乱葬岗就行了。”
李桃花翻起白眼,心道你怎么不说让我牵条狗来几口下去就完事了。
李贵越说越来劲,涕泪横流接着道:“爹没出息了一辈子,活着没让你过上好日子,死了还给你留下一大笔外债,好在你有县太爷这根大腿抱,那些人不敢去找你的麻烦,丫头,你以后就跟着县太爷好好过日子……”
“你别跟我提他!”
李桃花出来就是为了不再去想许文壶,结果到现在耳朵根前还是许文壶,简直都快烦死了。
她将勺子摔回碗里,“你爱吃不吃,我不管你了。”
见李桃花要走,李贵急了,又哭又叫道:“你好歹给我换过被褥再走啊!”
李桃花只当没听见。
她径直出了院门,气头上也没看路,转身便撞上一度清瘦的胸膛。
“谁啊!”
李桃花揉着额头骂骂咧咧抬起脸,正对上许文壶慌乱不知所措的面孔。
他欲言又止,等不及要说点什么。
李桃花一记眼神没给,回过脸便兀自往前走。
许文壶赶忙便追,酝酿了半肚子的话,最后只挤出笨嘴拙舌的一句:“桃花,你还在生我气吗?”
李桃花冷哼一声道:“这话可言重了,我才不敢去生县大老爷的气,一言不合连自己都砍的人物,多厉害,多有本事。”
“我当时也是一时情急,觉得割一下反正死不了人,没想到你会这么生气,若我早知你如此担心我,我一定不会——哎呀!”
李桃花听到喊叫赶忙回头,只见许文壶扑在地上,不知道哪条腿抽筋,摔了个重重的狗啃泥。
李桃花没忍住,扑哧笑出声来。
许文壶本吃痛倒嘶凉气,见她笑,自己也跟着笑起来,“桃花,你笑了,笑了就是不生我的气了。”
李桃花立刻将脸板下,清了清嗓子说:“我笑是笑你呆,连个路都走不好,谁说我原谅你了?”
许文壶见状便要爬起来继续解释,可他忘了他胳膊上还有伤,胳膊撑起身体的瞬间,不自觉便已吃痛叫疼。
李桃花绷不住,三两步上前将他扶好站稳,检查着他的伤势道:“你手怎么样了?受了伤就在衙门好好待着,出来瞎跑什么。”
许文壶一经搀扶,立马便不叫痛了,对李桃花一本正经解释道:“桃花,我不是瞎跑,我是出来找你。”
李桃花肚子里仍有余气,可对上许文壶呆了吧唧的样子,听着他轻声细气说话,刻薄的话便如何都说不出来了。
她抬眼,许文壶恰好垂眸,二人四目相对,脸颊各自有些发烫,不约而同将眼神别开。
“对了,”李桃花刻意岔开话题,“去了那么久,王大海那边你都查出个什么了?”
许文壶摇了摇头,眼神不由得凝重,“一无所获,不仅没有搜出异样,连他的反应,都不像是干了亏心事的。”
李桃花狐疑起来,“难道凶手不是他?”
这时,李贵鬼哭狼嚎的动静传了出来——“桃花!我的闺女啊!你爹要死了,快来给你爹收尸啊!”
许文壶下意识便要抬腿进门。
李桃花一把拉住他,故意扬高声音道:“别管他!就让他嚎着,成天满口废话,既然这么想死,那就让他死在床上,烂在床上吧!”
许文壶留意到其中一句话,神情莫名一怔。
李桃花注意到他的反应,手在他眼前晃了晃道:“喂,你又在发什么呆啊?”
许文壶正色瞧她,目光炯炯,“桃花你说,倘若田咏和洛满是同时被杀,但那个炕只能装得下一个人,你若是凶手,会把另一具尸体藏向何处?”
“这还不简单,”李桃花不假思索道,“有样学样,再找张炕把另一具尸体也藏进去不就行了。”
许文壶双眸陡然发亮。
激动之下,他一把抓住李桃花的肩膀,极其郑重道:“桃花,多亏有你!”
李桃花眨巴着两只茫然的杏眸,还没懂他是什么意思,许文壶的双手就已经松开她的肩头,转身大步跑去了。
跑到一半,他折返回来,拉起她一块跑。
*
太阳落山,王检躺在寒榻上正在重新琢磨到底哪里出了问题,便听下人上报,说许文壶又带人杀进来了。
王检一掌险将瓷枕拍碎,扯起衣服便下榻出门,“奶奶的!不给那小子点教训看真让他忘了自己几斤几两了!”
另一边,许文壶刚带人搜完王大海的书房,出门便见王检扛着大刀在门口堵着,左右恶仆无数,气势汹汹。
许文壶连白日里装模作样的耐心都没有了,开门见山道:“放在里面的那张玉床去哪儿了?衙门要用。”
王检双眉紧皱,极为不耐,“我叔父的床白日被你摸过,嫌晦气,早已经命人丢掉了。”
“丢去何处了?”许文壶焦急道。
王检呛他:“你小子管得着吗?”
许文壶脸色一沉,拔出身旁衙差的腰间佩刀指向他,神情坚毅,口吻冰冷,“你说是不说。”
王检瞠目结舌,似是从没想过这辈子还能看到这书呆子县太爷举刀的样子,一时间震惊愤怒交织一起,举刀便朝他劈去,嘴里暴喝:“老子给你脸了是不是!”
这时,刀锋抵紧脖颈皮肉的寒凉触感使得王检动作一滞。
李桃花不知何时绕到了他的身后,杀猪刀架在他脖子上,阴测测地威胁道:“再给你一次机会,说,还是不说。”
第55章 横财
王检持刀的手慢慢低了下去, 叹息一声,一改方才凶神恶煞的口吻,颇为和善无奈地道:“我就是跟大老爷开个玩笑, 都是乡里乡亲的,有话好好说,动什么真格呢。”
李桃花将刀刃再是一抵, 随时能刺破皮肉的锋利, 凶狠道:“少跟我废话,到底说不说?我这刀可不长眼。”
王检后脊一哆嗦, 咽了口唾沫道:“说,我说还不行吗!”
他十分不情愿, 犹犹豫豫地开口:“半个时辰前,叔父命我遣人走小路,将玉床抬到城外密林里, 挖个大坑掩埋……”
李桃花瞬间收刀回到许文壶跟前, 二人相视一眼,同时转身大步离开,左右众多衙差紧跟过去。
王检松了一大口气, 摸了摸自己失而复得的脖子, 继而气焰重新燃起, 冲着李桃花的背影嚣张大喝:“死丫头竟敢拿刀指老子!信不信我明日让你怎么死的都不知道!”
晚风拂过李桃花的眉眼耳梢,隔绝了王检的骂声。她与许文壶马不停蹄跑出王家大宅, 让衙差在各条小路散开寻找, 两个人也结伴一起找人。
所幸玉床太过沉重, 王家一众家丁并未走远,二人很快便将王家那帮家丁追上。
家丁们被团团围堵,见是县太爷亲临, 吓得目瞪口呆,手一哆嗦,偌大的玉床便轰然落地,砸出沉重的闷响。
许文壶上前,一把揭开包裹在玉床上的蒙布,冷声道:“本县来此只为查案,无关人等尽快撤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