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红豆酬她
李贵指着自己身上的褥疮,泪眼哭道“疼啊,疼得我求生不得,求死不能啊。”
李桃花扫了眼褥疮,想当没看见继续离开,但李贵便跟要死了一样嚎个不停,动静比鬼哭声还难听。
墙外不知道哪里的邻里忍受不了,突然隔墙暴喝:“嚎你爹个头嚎!活不了就去死啊!”
这事儿若发现在自己身上,李桃花说什么也要骂出去,但是针对李贵,她无话可说。
许是觉得这样吵别人也不是办法,李桃花短暂想了一下,还是去打来水把李贵的身上擦了一遍,又去买来干净被褥,把早就恶臭熏天的被褥换了下来。
如此忙活一番,房中的气味才算清新,李贵也总算有几分人样。
可在李贵擤着鼻子又要对李桃花感激涕零时,李桃花抹着汗便出去了。
等回来,她手里就多了副拐杖。
李贵两眼顿时发亮,忙不迭道:“这哪来的好东西?”
李桃花将拐杖往床上一扔,也不怕不小心砸死他,冷冰冰道:“这个是李春生的,等新的打好我就把这对还给他,你自己学着用吧,学会了自己洗衣服做饭,别指望我以后能伺候你。”
李贵连连答应,坐起来便挣扎着使用拐杖下榻。好在他被挑断的手脚筋不是同一边的,落地时,勉强能维持起平衡。
“丫头你看,爹又能走路了!”
李贵兴奋至极,正要学着走两步,脚下一个不稳,重重摔了一跤。
李桃花不去扶他,冷言冷语道:“以后多练练,摔死了我可不给你收尸。”
李贵不仅不叫唤了,还嘿嘿发笑,撑着拐杖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把自己搀扶起来,对李桃花说:“闺女,爹学会了,爹拄着这两根拐棍能走能动,以后就不用你每日来回伺候了。从今天起,咱们父女齐心协力,再把日子过得红火起来,就像从前一样!”
听到“像从前一样”,李桃花的心梢动了动,但等抬头看到李贵的脸,被卖入红杏楼的画面历历在目,她还是难抵厌恶,转过身道:“练你的拐杖吧,我走了。”
“闺女慢走!”
……
李桃花走在大街上,假装听不到耳旁的窃窃私语。“狗官”许文壶被逼走了,她这个狗官的好帮手自然也得不到其他人什么好脸色,但她到底是土生土长的本地人,加上从小性情彪悍,明面上没人敢与她为难,最多背后嚼舌根子。
“你们看她那副样子,怎么不接着狂了?”
“狗官一走,她就成霜打的茄子,狂不起来喽。”
“活该,做女子最忌讳要强,她就是太要强了,比老爷们还强是要倒大霉的,我看以后谁还敢娶她。”
李桃花双目发直,静静看着脚下这条自己走了十七年的路,逐渐感到一切都无比陌生。
走到新开的木匠铺门口,她摸向腰间荷包,发现里面竟是空的。
她将荷包取下,干脆往外倒,却一个子儿都没有倒出来。
“奇怪,我钱哪里去了?”李桃花狐疑起来,可紧接着,她就想到自己给李贵擦洗身体时的场景。
她心里咯噔一声,大步跑回到八字胡同,待到住处,她气喘吁吁往房中一看,只见刚换好的被褥干干净净,上面不见了李贵。
她又在院子里找,在院子外找,就是没有李贵的身影。
哪怕那个可怕的念头已经在脑海里炸开,但李桃花还是不愿将心里那块石头落下,她安慰自己:可能是到外面透气去了?躺那么久,是该动弹动弹了。
意识到自己在替李贵找补,李桃花将牙一咬,把全部自欺欺人的安慰推翻,转身便往街上跑去,一直跑到人声鼎沸的赌场门口。
她往里仔细打量一遍,没看到李贵,正要松口气离开,背后便忽然传出李贵的声音——“大!大!大!大!大!”
李桃花僵硬地回过脸,循着声音望去,总算在一堆赌徒里找到李贵的身影。他双目爆满通红血丝,头顶青筋炸开,嘶声力竭,用仅剩的那只手拼命捶打赌桌,唾沫横飞地嘶吼:“大!大!大!大!”
一声大响,骰盅落桌,荷官高呼:“小——”
李贵哀嚎一声,拳头险将赌桌砸出个窟窿,咬牙切齿又从兜里掏出一把铜子,“再来!”
赌坊外,烈日灼心。
李桃花就这么驻足看着眼前一幕,汗水蛰入眼睛,刺挠发疼。可她没有震惊,没有失望,甚至内心没有一丝波动。
她看着李贵那副走火入魔的样子,只是笑了一声,而后转身,走了。
步伐迈出的瞬间,她看着前方,表情变得无比坚定,好像下定了某些决心。
*
雨过天晴,山间小道泥泞难走,驴蹄子陷进去要拔半天,只能牵着走。
过了前方的高坡,便算彻底走出了天尽头。许文壶却忽然回头,眺望来时方向。
“公子,您在看什么?”兴儿问。
许文壶的目光悲伤而复杂,轻声道:“在看天尽头。”
想他许文壶上任至今行事问心无愧,没想到最后竟落到这么个人人喊打的下场。
愤慨,怨怼,不甘……许文壶头次发现自己的情绪竟能如此丰富。可所有滋味掺杂在一起,最后竟只剩下空荡荡的疼,好像心被掏走一样。
谁把他的心掏走了?
许文壶一路没敢刻意去想,可李桃花的身影在此时出来的猝不及防,直接放大在他的脑海中。
第61章 蚕
兴儿见许文壶总不回头, 不禁催促:“公子别看了,赶紧走吧,再晚天就该黑了。”
许文壶依依不舍地收回眼神, 眼底微微泛红,启唇宛若发出叹息,却只道:“走吧。”
天高路远, 岁月漫长, 无论再是惊心动魄的经历,难以割舍的情谊, 或许过不了多久,都会化为一场模糊的梦, 连梦中的主角都活似换了个人,不像亲身经历过。
意识到以后可能再也不会再来这里,李桃花的模样再度浮现在他脑海中, 许文壶说不上来此刻是什么滋味, 只觉得心口微微发疼。
前行没几步,兴儿忽然“哎哟”一声叫唤,捧着肚子蹲了下去。
许文壶忙道:“你怎么了?”
“我肚子有点疼, ”兴儿表情痛苦, “我想上茅厕。”
许文壶来不及回忆这两日他都吃过什么, 赶紧说:“那你快去,不要拖着。”
兴儿抱着肚子又艰难站起来, 左右望了望, 夹紧双腿跑进离路不远的树林中, 扬声喊道:“公子我会快去快回的!你千万不要乱跑!除了这条小路是本地人走的,其余的路皆有山匪出没,你千万不要去别的路上, 被抓住了会死很难看的!”
许文壶在天尽头待那么久,从未听过附近有山匪作恶,却还是点头,“知道了,我又不是三岁的小孩子,放心去吧。”
兴儿马不停蹄跑进树林,转眼便不见了身影。
许文壶原地等待着,先是发呆,发完呆,起身薅了几把翠绿的草喂毛驴,然后继续发呆。
不知过了多久,他抬头看向西沉的太阳,不禁狐疑道:“奇怪,兴儿怎么还不回来?”
他想起兴儿走时痛苦的模样,心头不禁一沉,开始害怕他是有别的疑难杂症,疼晕过去也不一定。
许文壶越想越是后怕,找了棵树把毛驴栓好,忙不迭便朝树林跑去。
树林里还挂着两日前的残雨,许文壶走在其中,没多久便被淋透满身,衣发皆湿。
可他顾不得身上的黏腻,仍是四处去喊兴儿的名字。
入眼皆翠绿,回应他的只有零星虫鸣。
“兴儿!兴儿!”
许文壶气喘吁吁,再拨开蔽目的树叶,眼前便赫然一条开阔的山路——他竟在不知不觉中将林子走穿了。
许文壶擦着额头汗珠,想转身再回去,眼角余光却在这时瞥到路上有几排新鲜的脚印。虽瞧着不像兴儿的,他却不自觉燃起心中希冀,三步并两步跑到了路上,沿路大喊:“兴儿!”
喊声落下,路边忽然涌出一伙人影,快步而来将许文壶团团围住。
为首男子身材矮瘦,长相粗犷,扔到人群里找不出来的面孔。一双冒着精光的眼睛不断打量许文壶,尖声道:“你是何人,从哪来的?”
许文壶被这突如其来的场面定住了神,愣了一愣,拱手作答:“在下许文壶,自天尽头而来。”
“许文壶,天尽头……”男子喃喃思索片刻,忽然咧嘴大笑,“我知道了!你就是天尽头那个新来的县令吧。”
许文壶客气解释:“现在已经不是了,吏部已将我革职,我如今就是个普通人。敢问诸位有没有见过一个男孩,十二三岁,身量较矮,长相颇为清秀。”
男子点头如捣蒜,两眼精光大绽,直勾勾盯着许文壶背后的包袱说:“见过见过,他路过我们寨子,讨了口水喝,我们当家的与他颇为投缘,正留他在寨子里玩呢,我现在就带你进去找他!”
“既如此,多谢兄台。”
走动时,许文壶留意到男子身后别着的短棍,又回忆到他口中的“寨子”,“当家”,不由心生疑窦,将男子周围几个也暗自打量过来,感觉到这些人气势汹汹,满面狠光,他忽然想到兴儿走时交代给他的话,心中顿时有数。
他假意同他们一起走着,期间不忘答话,趁几人放松警惕,突然转头便跑,使出了平生最大的脚力。
可没等他跑出两步,忽来一张大网从天而降,牢牢网住了他。
几个山匪见已败露,干脆将真面目露出,破口骂道:“奶奶的!看着呆呆傻傻,没想到还会耍阴招!”
许文壶在网中挣扎不已,放声大喊:“救命!救命啊!”
矮小男子追过来,抽出随身带的短棍,照许文壶脑袋来了一闷棍,夺走他背后的包袱,哈哈大笑道:“几个月没开张,可算逮上条肥的了!”
*
意识一片黑暗,许文壶的思绪几经沉浮,总算清晰起来。他还没睁眼,便感觉头痛欲裂,生不如死。
痛极之下,他忍不住将眼皮上撕,火把跳跃的红光映入他眼中,迷迷糊糊的,他感觉到自己被困在一根石柱上,对方有伙人围在地上,正在翻扒个什么东西。
好像是他的包袱。
包袱里的物什被随手扔出来,飞了满地,有他的旧衣服,有几本书,干净的布帕,鞋袜,干粮……
“爷爷个腿儿的!怎么就这点东西!”
匪首生得阔头方面,竟算是个少见的好面相,此刻牛眼大瞪,掂着手里好不容易找到的几两碎银子,怒不可遏看着许文壶,眼中似要喷火。
在他旁边的青年高高瘦瘦,五官平庸算不上丑,举止气质却颇为猥琐。他直接抄起一块干面饼砸向许文壶,一声暴喝:“我大哥问你话呢,钱呢!”
许文壶虚弱至极,眉头难耐地拧紧,说话有气无力,“你们手里拿着的不就是。”
“就这么点,你以为爷爷们会信吗!”
头脑的痛意太过厉害,许文壶尚且顾不得害怕,很是无奈地说:“已经是全部了。”
匪首吼道:“不可能!那些到天尽头上任的狗官哪个不是捞的盆满钵满才拍拍屁股走人,你上任时间虽短,起码也得捞个百千两才是,怎么就这点东西?”
许文壶苦笑一声,语气不像回答问题,倒像嘲讽自己,“百千两?恐怕我往里搭进去的已有百千两。”
匪首旁边的青年是个急性子,闻言直接夺过大哥手里的刀,大步上前,将刀架在许文壶脖子上,恶狠狠道:“死贪官少在这跟我们兄弟装,要想活命就拿出钱来!”
许文壶虚弱摇头,气若游丝道:“我真的没钱,钱都在衙门里,我不是贪官。”
青年:“放屁!自古天尽头的县令就没有不贪的,你说你不贪,有谁能证明你的话是真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