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映观客
第107章 她做不到
之后两天, 江望榆照旧待在家里陪母亲,哪里都没去。
期间有人上门送东西,都挑在江朔华下值回家了, 天色将晚,不易被人撞见的傍晚时分。
除了从太医院送来的上好药材, 还有金银珠宝、绫罗绸缎等等, 以及一系列天文历算书籍, 最后一天甚至送来一卷孤本。
江望榆一件没收,全都退回去了,不厌其烦地让那些内侍转告天子,以后不准再送了。
等到正月二十一日, 她按照以前的习惯,早早起来, 和江朔华一起前往钦天监。
“哥哥, 你放心, 我分得清公事和私事。”她笑着宽慰兄长,“不要担心我会因此耽搁当值的。”
江朔华看着她脸上的笑容, 勉强笑笑:“嗯。”
到了钦天监,江望榆留心观察衙门其他人的言行举止, 仍像过年前一样正常。
看来确实像兄长说的那样, 他没有做任何事情。
如今回想,她能安安稳稳地专心在钦天监当差,研习喜欢的天文历算,没有当面遇到一些满带恶意的人,背后必定有他的手笔。
江望榆闭了闭眼,先去主簿厅销假,再回办公的堂屋, 照例先梳理一遍天象记录。
事务一向不算忙碌,她特意做的慢些,这样才不会有多余的心思去想别的,等她放下毛笔,刚好到了下值的时辰。
“阿榆,我们回家。”江朔华立刻说,“想不想去买糕点?”
“不了。”江望榆只想回家,“我昨天刚跟阿娘学做了红豆糕,还剩几块没吃完。”
她不想去,江朔华当然不会逼她,想起她今天比往常更甚的沉默寡言,暗暗长叹。
走回家所在的路口,江朔华像前几天一样看见等在门口的内侍,怀里依旧捧着三四个盒子。
今天来的这名内侍格外年轻,看上去十四五岁,圆圆的脸,满带青涩,穿的又特别单薄,站在寒风中发抖。
“奴问请江姑娘、江公子贵安,奴奉旨来送养身的药材以及文渊阁的藏书,另外,陛下有信送给江姑娘。”
江朔华脚步一顿,看向身侧的妹妹。
“你回去吧。”江望榆径直越过内侍,既不接盒子,也不接信,重复道,“以后不要再送任何东西过来了。”
内侍慌乱不已,苦苦哀求:“江姑娘,奴求求您了,东西可以不收,陛下的信总是要看的,您就当可怜可怜奴,收下吧。”
之前那些内侍来送东西,被回绝后,都是直接离开,没有像今天这样纠缠。
江望榆停下脚步,依旧没有转身,“这些话是你自己想说的,还是有人教你说的?”
“是……”内侍嘴唇嗫嚅,“是奴想说的。”
“之前来的人回宫后有受罚吗?”
“没有。”
“你走吧,以后不要再来了。”
丢下这么一句话,江望榆拉着兄长回家,直接关紧院门。
之后两天,依旧有内侍前来,没再送东西,送的只有一份信,江望榆依旧没收,直到最后,再也没有人来了。
“哥哥,你去回春堂吧。”结束一天的当值,江望榆走出衙门,朝身侧的兄长笑道,“最近你一直陪我,好久没有去找孟姐姐了。”
“我同阿月聊过,她不在意这些,也说让我多陪陪你。”
“那是我在意好不好?我想一个人待待。”她从背后推动兄长,将他推向回春堂的方位,“我已经没事了,不用你陪,再说了,最近又没有内侍守在路口。”
“可是……”
“没有可是。”她笑笑,“我这样不给面子,他早就放弃了,何必继续在我身上浪费大好时光?”
被她劝了两遍,江朔华看清她脸上得自责,只能顺着妹妹的意思前往回春堂。
兄长一走,江望榆勉强挂着的笑容瞬间消失,慢吞吞往前走。
不想回家被董氏看出不对劲,她走得很慢,待她再停下的时候,往周围一看,竟然是前往西苑的路。
她自嘲地笑了一声,旋即转身回家,步伐迈得又急又快,生怕不受控制地走向不该去的地方。
快到家的时候,她看见空了两天的巷口又站了一个人。
年轻郎君一袭黑底金边的长袍,身姿修长挺拔,笔直如竹,一听见声响,立即抬头,目光深邃,牢牢锁住她。
隔着一丈的距离,两人遥遥相望,无人说话,晚风吹拂,夜幕降临。
江望榆咬紧牙关,率先低头避开他的目光,直往前冲。
经过他的身侧时,她听见他说:“阿榆。”
短短两个字,低沉微哑,缠绕一股肝肠寸断的相思之意。
她脚步一顿,但也只停了一瞬,旋即大步朝前,走进家门,没有回头。
临到用晚饭前,江朔华回家了。
“阿榆。”他拉住她,“那位还站在门口。”
江望榆一顿,应了一声,还是没说什么。
虽然已经立春了,天气还没有彻底回暖,这几天突然转冷,夜里寒风呼啸,裹杂不输于寒冬的冷意。
用过晚饭,江望榆坐在屋里,眼前摊开一卷史书,一直停在同一页,迟迟没有翻动。
江朔华刚刚又出去看了一眼,说他还在门口站着,无论兄长如何劝说,他一直不肯离开。
屋外寒风肆虐,簌簌声一阵强过一阵,听上去有些像雪花飘落的声音。
江望榆霍然起身。
推开屋门的那一刹那,凛冽寒风迎面而来,像刀子一样刮在脸上,又麻又疼。
果然下雪了。
细小的雪絮飞舞在半空中,她伸手,雪絮落在温暖的掌心,转瞬化成水,冷得她一哆嗦。
雪絮飘飘,不见停止的迹象,反倒越来越大。
江望榆攥紧手,猛地冲回屋里,抄起一把油纸伞,提灯冲出去。
他站在院墙根下,既未撑伞,也不穿大氅,还是那身黑色长袍,融进浓浓夜色里。
她走近,借着灯笼的光,看清落满他头顶、肩膀的白雪,甚至连眼睫浮了一层薄薄的细雪,仿佛一座雕塑。
她连忙打开油纸伞,撑在两人头顶。
雪花飘落在伞顶,不像下雨时那般打出噼里啪啦的声响。
“……你回去吧。”江望榆低头盯着鞋尖,不敢看他,“以后不要再来找我了,等到下个月,我会交辞官的奏疏,你也不必再劳心费力地做那么多事。”
话音刚落,他握住她的手。
触碰的那一刹那,刺骨寒意顺着手背一路蔓延,她浑身一颤,用力挣扎,他握得更紧,不得不与他一起握住伞柄。
抬头对上他幽暗的眼眸,盈满浓郁的黑,偏偏带着一点伤心,冲淡了那种令人胆战心惊的森寒。
“为什么?”贺枢往前逼近,“仅仅是因为我的身份,你就要舍弃我们的过往,阿榆,你为何如此狠心?”
江望榆死死咬紧牙,无意识转头,下颌忽然被他轻轻捏住。
“阿榆,你看着我的眼睛,说出你真正的想法。”
他没有用太大的力气,刚与他目光相触,她瞬间闭上眼睛,忍住眼角的酸涩。
“婚姻该讲门当户对,我家世低微,比不上陛下的身份贵重。”
听到不惜贬低自己的家世也要与他划清界限,贺枢反倒气笑了:“按你的说法,谁的身份还能比皇室尊贵?那我岂不是一辈子都不用成亲了?”
这样简单浅显的理由不足以说服他,只要她愿意,他随时随刻都可以给她一个更好的身份家世。
沉默开始在两人之间蔓延,唯有风声吹刮。
“……哥哥喜欢天文历算,孟姐姐喜欢医术,才华横溢,只要继续研习
下去,未来说不定可以凭借自己的本事在史册留名。”
江望榆睁开眼睛,笑了起来,眼前浮现一层朦胧水光。
“我不想百年之后,别人提起他们的时候,只会说他们是碌碌无为的……”她停了一下,直视他的眼睛,“外戚。”
酸涩更重,化作泪水,流过脸庞。
“倘若只有我孤身一人,我不怕任何人的流言蜚语,可是……我不能那么自私,不能把哥哥和孟姐姐牵扯进来。”
“卫霍亦可算作外戚,千百年来,无人因此否认他们的功绩,外戚未必全都一事无成。”贺枢捧住她的脸颊,指腹微凉,细细擦去她的眼泪,“你担心日后有人借此攻击令兄和孟大夫?”
她紧紧抿唇,别过头。
“阿榆,我会尽我所能保护你,保护你所珍视的家人朋友。”
贺枢抬手揽住她的肩背,见她没有抗拒,紧紧抱在怀里。
“可是我呢?你的心里当真没有留一点位置给我吗?你难道真的忍心见到我在寂寥皇宫中孤独终老?”
垂在身侧的双手紧紧掐住掌心,江望榆忍住伸手回抱住他的冲动。
她做不到。
做不到对他熟视无睹,做不到看着他孤零零地待在皇宫,更说不出让他另觅良缘的话。
许久等不到答案,贺枢轻笑一声,松开她。
“回去吧。”
江望榆看着贺枢:“我……”
“你回家吧。”
贺枢打断,深深看了她一眼,转身离开。
雪越下越大,他没有回头看她。
走出巷口,一直候在外面的曹平瞧见天子身上的雪,吓得赶紧叫人撑伞挡雪,匆匆往身后披上一件大氅。
贺枢停在原地。
曹平不敢靠得太近,不知道两人究竟讲了什么,抬头小心觑了眼天子森寒的神情,硬着头皮开口:“陛下,天气转冷,还请您尽早回去,万一在外面吹了寒风着凉生病,江灵台也会为您担心。”
贺枢依旧没有动,注视眼前的飘雪,忽然推开伞,脱掉鹤氅。
“陛下!”曹平吓了一大跳,飞快地捡起大氅,“您快穿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