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映观客
“嗯?”贺枢疑惑地看向对面的人,选择把问题抛回去,“你为什么突然这么问?”
江望榆挠挠脸颊,别开视线,落在天边黛色山峦:“我还欠你的人情,你又不肯收银子,就想问问。”
“没有。”贺枢无奈一叹,“你不用老是记着还我的人情。”
她“哦”了一声,又问:“明天是中元节,你晚上要告假吗?”
中元节宫里会在西苑办法事、放河灯,自上月底便开始准备,到今天基本准备妥当。
贺枢想了想,说:“不用告假,但万寿宫那边有事情要忙,我可能会迟点来。”
“好,如果不得空,不来也没关系。”江望榆往万寿宫的方向瞄了一眼,微张开口,又闭上,犹豫片刻,小声问,“我听说明天西苑可以放河灯,过了子时还能放吗?”
“你想放河灯?”
“嗯。”
她低头看看册子的天象,脑海里浮现父亲生前教自己辨认星月的情景,双手无意识地用力,紧紧捏住簿册边缘。
“过了子时再放不大好。”贺枢说,“不如明天另外安排几名天文生,你提前半个时辰下值,再去太液池放河灯。”
“真的?”江望榆猛地抬头,毫不掩饰声音里的欣喜,忍不住追问,“真的可以吗?”
“当然,这是人之常情,吴监正会答应的。”
短暂的喜悦过后,她忽然想起今天下午在衙门的事情,咽了口唾沫,忍不住问:“你认识吴监正?跟他关系很好吗?”
这个问题问的好。
贺枢略一思索,反问:“知道姓名和官职算认识吗?”
江望榆一愣,这句话自己在不久前的七夕刚刚说过。
“只是上司和下属罢了。”贺枢继续说,“吴监正偶尔需要进宫面圣,我遇见过几次,关系自然不算好,只是能说上几句话。”
确实合乎情理。
江望榆没有深究下去,想了想,说:“吴监正今天下午叫我去衙门,先问了观星台的近况,最后又问我每日在宫里当差,可曾跟内侍打过交道。”
“哦?那你是如何回答的?”
“我就说有时候去观星台的路上会碰见一些内侍,只是礼节性地打过招呼。”她顿了顿,“吴监正为什么要问这个?”
贺枢一猜就知道原因,无外乎是之前有内侍去传过话,不好往宫里打听,便想着从眼前的人入手。
“你那样回答也行。”他给出另外的原因,“大约是他不喜欢宦官,所以不想下属跟内侍过多牵扯。”
“这样啊。”
江望榆不再追问,专心当值。
*
第二天便是中元节,家家户户大多白天祭祖,夜里去放河灯。
江望榆提早出宫回家,帮忙祭祖,一直忙到太阳西斜,孟含月提着一个大包袱进门,再三承诺会照顾好董氏和江朔华。
她自然相信孟含月,摸出一个荷包,里面装了十两碎银,交给母亲。
家里安顿稳妥,她提前半个时辰进宫,和同僚交接,让对方早点出宫回家。
空气中残留一点纸钱燃尽后的气味,她往万寿宫的方向看了一眼,暗自猜测可能是僧道在那边做法事。
正如他所言,等到亥时正,四名天文生走上观星台,拱手作揖:“见过江灵台,吴监正安排我等前来值守。”
“嗯。”江望榆学着以前见过的官员,板起脸端着架子,“天象观测不是小事,虽然只有半个时辰,你们也务必小心谨慎,不可松懈。”
“是。”
将记录的册子交给他们,又指点一番需要注意的地方,确保不会出事后,她快步走下观星台。
“江灵台。”贺枢站在墙根下,看见熟悉的人影,“走吧。”
他的一手提着灯笼,一手拿着两盏河灯。
江望榆连忙接住河灯,跟着他穿过宫门,走到观星台旁边的太液池。
她往常也会经过,但大多是白天,看见太液池浩瀚无垠,碧波荡漾,远处荷花盛开,幽幽荷香随风飘荡。
现在是深夜,水面漂浮一大片河灯,烛光微弱,可积少成多,汇聚形成璀璨的光芒,驱散四周的黑暗。
她一愣:“这么多人放河灯吗?”
“嗯。”贺枢看看池边,“内侍宫女不便出宫,就在宫里放河灯。”
“圣上准许吗?”
“为何不准?”贺枢轻声反问一句,目光悠悠地落在水面的亮光,“是人都有父母亲人,悼念逝去的亲朋,为家人祈福,人性使然,何必因为一些规矩而泯灭人性。”
他收回目光,轻轻一笑:“走吧,再迟就要过了十五。”
跟着他走到池边,江望榆找了一个稳固的位置,蹲下,接住他递来的火折子,凑近中间的白色蜡烛。
烛芯被点燃,一小簇火焰烧起来,逐渐变大,夏夜微风拂过,烛火轻轻晃动,却不会熄灭。
她双手捧着河灯,弯腰放在水面,轻轻一推,顺着水流飘向远处。
注视那盏河灯看了半晌,她不信佛,仍双手合十,闭上眼睛。
父亲,家中一切安好,愿您早登极乐,往生净土,也盼您保佑母亲无忧康健,兄长早日复明,顺遂平安。
眼角泛起酸意,江望榆扭头,用力擦擦眼睛,再看向身边的人。
他同样放了一盏河灯,视线投落在水面,注视那盏河灯飘远。
“元极。”她轻声开口,“你不要伤心。”
贺枢看向对方,听出对方声音里的一丝酸涩,笑笑:“我没有伤心,况且活着的人才需要烦恼世间万事,他们不用。”
江望榆隐约猜得出他们是指去世的亲人,闷闷地应了一声,最后看一眼水面的河灯,撑着膝盖站起来。
“我们回去吧。”
太液池离观星台很近,回去的路上,两人走得很慢,也没有人说话,只一盏灯笼垂在夜色里。
隐约看见前方宫门的轮廓,江望榆强打精神,忽然听见他问:“现在是不是到了子时?”
她仰头看向夜空,结合之前钟楼传来的钟声,应道:“嗯,应该是子时一刻。”
“那现在应该算是七月十六了。”贺枢温声道,“我可以问你一个问题吗?”
“你说。”
话音刚落,她看见他突然走近,微微低头,落下一片阴影,直接将她笼罩其中。
“江灵台。”
他的声音和以往一样温和,神情平和,那双漂亮的眼睛也很平静,眼瞳深处犹有寒星,孤高寒远,流露几分近似冷漠的审视。
“我听说你还有一个孪生妹妹,是吗?”
第40章 轻轻点过双生二字
江望榆眼瞳一缩, 下意识低头避开他锐利的目光,猛地想起七夕时他冷静的质问,硬生生止住。
“是啊。”她控制语气平稳, “这又不是什么秘密,有些同僚都知道。”
盯着面前的人看了半晌, 贺枢直起身, 往后倒退两步, 笑笑:“是吗?我好像一直没有听你说过。”
“毕竟是私事,况且家妹身体不好,时常在家。”她握紧手,指甲深深陷入掌心, 刺痛让她冷静下来,甚至有心思开玩笑, “你突然问起家妹, 不会是打算给家妹说亲吧?”
“听你的意思, 最近有人打算给令妹说亲?”
“差不多,这个不方便细说。”江望榆顿了顿, “元极,你是听谁说的?”
“那天
在回春堂的时候, 碰巧听伙计说了一句。”贺枢不动声色地扯谎, “说是要去送药材。”
已经过去了八天,她仔细回忆那天的情景,不大确定伙计究竟有没有说过那样的话,倒是记起他那天尽心尽力地救了董氏。
她慢慢松开手,抬头看向他。
刚过十五,银月浑圆饱满,高高挂在空中, 清亮的月辉如流水,缓缓流淌在万物之间,穿过太液池边上的柳树,投下斑驳枝影。
他站在月光之下,眼帘半阖,浓密纤长的睫毛垂落,在眼底打下一层薄薄的阴影,莫名看出一分寂寥。
“元极。”江望榆不敢再提刚才的话题,犹豫一会儿,选择轻声开口,“你在想什么?”
“只是忽然想起先父和先母,我没有……”
贺枢卡了一下,两位异母姐姐比他年长十来岁,除了逢年过节进宫参加宫宴,等闲不会见面,自小关系也算不上和睦。
“……同母的兄弟姐妹,”他含糊前两个字,“所以有些羡慕你。”
江望榆一愣。
她不敢提起家里的情况,自然很少问他家里有什么人,今天还是第一次听他提起,更是第一次知道他现在是孑然一身。
“我……”
她咬了下唇,试图找出合适的词句宽慰他,忽然听见一声刺耳的凄鸣,叫声尖细悲切,夜深寂静,格外明显。
偏偏一阵夜风刮过,池边柳树枝条柔软,随风荡漾,地面晃出妖娆的阴影。
昨天是中元节。
江望榆霎时浑身一僵,寒意沿着脊椎骨猛窜到天灵盖,声音都有些发抖:“元……元极,你有没有……听到什么声音?”
贺枢侧耳聆听。
又一阵鸣叫声响起,不似先前的尖锐,略微低了几分,哀哀切切,隐约听得见是从前方池边传出来的。
一时间,那些讲精怪鬼神的话本内容齐刷刷地冒出来,挤在脑子里,江望榆咽了口唾沫,猛跑到池边,折下两把柳条,再跑回来。
“元极,拿着。”她递出一把翠绿柳条,剩下一把飞快地缠绕在手臂,“柳条可以辟邪。”
贺枢随手缠在手臂,看向声源处:“你想去看看吗?”
“不想!”她一口回绝,无意识往他的身边靠近,“我们回去吧。”
“好。”
江望榆直视前路,步履匆匆,紧紧捏住灯笼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