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我想吃肉
纪主簿道:“这却没有消息。”
女人里听了叫好声儿,秀英见金哥睡梦里将小眉头一皱,忙抱起他来哄着,又使小喜去看外头怎样。小喜出去招捧砚问过一回,回来向秀英一一回了,街坊娘子们便夸秀英有福气,儿女双全又有个有情有意好官人,林氏道:“这才是修成正果了呢。”
一语提醒了素姐:“往常女婿往山上慈渡寺里舍了无数钱,我们也许了大愿的,今得了哥儿,要还愿哩。”
林老安人不由头疼,程家僧道绝迹,只因素姐当年曾叫个尼姑骗了几十两银子去,林老安人发了狠,不许她与这些野尼姑结交,止许自家念经。然慈渡寺却是一处好道场,程家在那里舍了银子烧了香便渐渐转运,林老安人自己也颇信服。便允素姐:“天冷了,金哥又离不得人,秀英才出月子,你又未出孝。叫孙女婿带玉姐走上一遭儿罢,你要去,明春天暖,家里一道去。”
晚间说与玉姐:“趁还没结冰,你与你爹走一遭儿,你自家也虔心礼佛,求个好归宿哩。与你爹求个签儿,保佑他明春做秀才,待应时,我再出二十两香油钱。”
玉姐老师是苏先生,读书人于佛道二教总在信与不信之间,每有嘲弄之语,她听得多了,便笑道:“老安人却将佛祖做贪官儿哩,佛祖心明,投缘儿的总能如愿,不投缘儿的求也无用。不若用心读书,用心做事。”
林老安人连呸数下,又拍了玉姐一巴掌,道:“童言无忌!”
苏先生知晓此事,也说:“我读《易》数年,略有心得,闻说高僧大德也有先知之能,倒好讨教一二。”也与洪谦父女同去。洪谦骑马,玉姐也要骑,且说:“爹允过哩。”
洪谦心道,我没允过罢?难不成是忘了?因吃不准,便道:“办正事哩,你坐我身前,也雇车儿带着,冷得受不得了便去车里坐着。”又看苏先生。
苏先生道:“老夫骑马时,你还不会走路哩。”
洪谦将头一别,便令租两匹马来。玉姐又将李妈妈、小茶儿、朵儿一并带了去。
一路上苏先生大感畅快,及见运河,又指点着与玉姐授课,此河因何而凿,花费几许,过几州,有甚用……那边山名甚,有甚掌故……
几人到了慈渡寺,苏先生径寻方丈论道,玉姐与洪谦烧香。玉姐真个磕头为洪谦求签,却是个中吉。洪谦自家不甚信这些个,然因得了儿子,倒也若有所感,感谢之心颇诚。父女两个添了香油钱,苏先生还未出来。冬天日短,洪谦托小沙弥去催。
小沙弥领着明智儿来了,明智一脸无奈道:“苏先生要留一宿哩。”不消说,这是论道入了迷了。
洪谦心道,城里他便能走失了,从寺里回城,任他一个人走,不晓得要到哪处捞他哩。然不回去,又恐家中担心。且寺中清苦,玉姐年幼,又恐冻坏了。便携玉姐之手,于小沙弥道:“有劳小师傅与我领个路,我去见见先生。”
小沙弥倒好说话,真个领了他去:“出家人不打诳语,这个先生着实厉害哩。官人能领他走时,小僧谢天谢地。”
到得方丈室内,门外便听苏先生连连发问:“怎般感应?又没个说法?心头一动,又是怎样动法?”往日是玉姐这般问他,现下是他来问旁人,苏先生心中颇为快意。
方丈连连苦笑:“小僧修为尚浅,也未心头一动过哩。”
洪谦心道,遇上苏长贞,也算方丈倒霉了。着实怜悯方丈,目示小沙弥,小沙弥忙扬声道:“师傅,与里头那位先生同行的檀越要见他哩。”
方丈忙道:“快请。”
进得门来,这室内竟不烧火盆,十分清冷,两人却坐得笔直,方丈额上还沁出汗来,想来叫苏先生逼得不轻。这方丈光着头,然须眉花白,一派得道高僧模样,此时竟然面露苦相来。
苏先生正在兴头儿上,见学生过来,也有些扫兴:“你们又来做甚?我与方丈论明白了便回家哩。”
洪谦心道,你能找着家门儿竟比你能成佛还难哩。玉姐却说:“我想先生哩。明日功课不知交与哪个哦。”
苏先生十分遗憾看一眼方丈,也只得起身:“待有空时,再向方丈讨教。”
方丈一看玉姐,只是个八、九岁孩童,乃和善与玉姐道:“小施主勤奋,必能成正果的。好心且有好报哩。”
洪谦强忍着别过头去,暗道苏长贞好生造孽,逼着大德高僧说出这等化子讨饭的话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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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庙中归来不数日,却到了程老太公三周年忌日,素姐除孝,林老安人亲抱了金哥在程老太公灵位前好一番哭诉。她一哭,金哥也跟着哭将起来,素姐不消说,玉姐也忍不得阖家好一通大哭。
林老安人且哭且说:“孙女婿守信好人哩,如今是两姓旁人了,他与秀英不在这里说话,心里念着你哩。他也有钱有宅,正要买地,亏不着秀英哩。明年要去考试,你在天有眼,好歹佑他一佑,”又叫玉姐来叩头,“明年你也不在这处了,与你太公道个别。”
那头洪宅地基也打好,开始垒石砌砖。秀英粗粗算来,因重建了房儿,实比修葺花得多些,洪谦手头银子便剩不许多,田地与铺子无法兼买,倒不如买百十亩地来。又教玉姐些持家这道,年终取租算账一类。待闲下,便看着金哥只管笑。
却说苏先生论道未能尽兴,回来不甚痛快,又因明年初洪谦便要下场,便把心思大半儿放到洪谦这里,督课愈严,洪谦明里暗里也吃他许多嘲讽。洪谦也咬牙忍了,只道他是个啰嗦老头儿,只管把脸一板,当做没听懂,反把苏先生气得直瞪眼睛。
玉姐看了十分忧心,转劝洪谦:“先生是没能与方丈过夜心里不痛快哩,爹服个转呗。”
洪谦把女儿抱起来掂一掂:“又沉了,快抱不住了,趁能抱得动多抱抱,”次后才道,“老小老小,你先生上了年纪,怄气哩,等你兄弟长到四五岁上你再看,他两个才是能说到一处哩。”
玉姐抻着脖子咽口唾沫,一指抵着洪谦眉心,甚也说不出来。
如是数月,新年又至,程家数日间放了几十挂鞭炮,直到金哥惊得啼哭,方才歇了手,又与金哥煎药压惊。苏先生看一眼玉姐,道:“年后你也学些医道药理罢,免得小病请郎中。”
次年正月里,里正又来盘查人口。洪谦与了他四色礼物,将玉姐改姓了洪,却叫金哥姓了程,林老安人放下心来,又与程老太公上一回香。那头玉姐道:“洪玉洪玉的,听起来不大气哩。”苏先生却道:“改回本姓便是大气了。”洪谦看苏先生一眼,道:“玉姐是小名儿,你长大了,与你取个大名儿。”
玉姐一吐舌头,不再言声。
二月间洪谦便要考试。考场便在这江州城里,知县附廓是前世不修,于洪谦这样却是大有好处,无论考秀才还是考举人,不必出城便可。待上京考进士时,只须买舟顺水而去便可。
林老安人经过家人考试,准备起来颇为上手,玉姐便与她打个下手。笔砚衣裳吃住倒在其次,先是要两个秀才一道给洪谦写个保书方可。林老安人侄儿便是秀才,街坊纪主簿还是个举人,便这两人写了保书。此时考试,须得身家清白,所谓清白,便是自家不是贱籍。若曾为仆役等,若已赎身,便不碍。商家子也有得中的,只是越往上走,除非高才,还是要受些挑剔。[1]
十分要盘查的,却是倡优一类,脱此贱籍非三代以上,皆不许考试。母操贱业却无妨,父是贱籍才受牵累。
洪谦虽做过赘婿,然已自立门户,又有家业,彼时在江州落户,亦报了祖上三代。因是逐食至此,查得略松,已过十余年,京中黄册也换过一回,洪谦实打实做了这江州人,一应文书都记他是个三代良民。得了保书,不费甚事便可考试。
洪谦知秀才不难考,苏先生出了那秀才试的题,连玉姐也能勉强支应,何况于他?也不怯场,拖了篮子便去考来。家中为他担心数日,倒除开憔悴了些儿,回来还与秀英抱怨:“脸且不得洗干净。”又拿长出的胡茬儿要扎金哥的小嫩脸儿,扎得金哥真个哭了起来,叫秀英赶去洗澡换衣裳。
自洪谦出了场,家中女子便集往素姐佛堂,一道念经,烧的烟够将家中熏个遍了。洪谦却早早拐了女儿去看新宅了,经了小半年,新宅已成,正开门晾去潮气。洪谦便指东边一处院子与玉姐:“往后你便住这里,过几日叫他们移花木来,你喜欢甚样花?”
玉姐道:“要种竹子、要大树。”
洪谦道:“都依你。”
回来秀英也不说他们两个,只抱着金哥念叨:“你说你爹能中不?”
如是足有半月,方才发榜——洪谦真个中了秀才!
程老太公近来香火极足,林老安人又与他上一回香,道孙女儿终身有指望,玉姐金哥两个有这样父亲,日后也能挺直腰,又喜得拿出私房来往泰丰楼里订酒宴。洪秀才却吃苏先生好几记白眼,原来苏先生以洪秀才不够用心,居然只考了个中不溜儿的排名,太丢他老人家脸。
且说:“亏得我是玉姐先生。”
作者有话要说:男主男配炮灰明天就要全部就位~给力吧?想不想表扬我咩?以及玉姐归宿问题,她终归是会回归主流社会的,程家已经三代都是女户了,再这么下去,我会被拍的。写女户,会写它的全过程,从形成,到终结,所谓终结,就是有个男孩子。程家现在依旧是女户,因为金哥还不是户主。洪家这边也放不下程家,还是要管的,洪家这里也没有男孩子呢,还有的磨哟。[1]中古科举制度是逐渐完善的,隋文帝兴科举,到武皇时才有了糊名防作弊,宋代才普遍推行誊抄之后再阅卷,至明代才形成了大家熟悉的科举制度。对于参考人员的要求,也是因时代而异的。商人子弟一度也是可以科考的。某些官员也可以考,大约相当于学历不高去镀个金啥的。本文虽然架空,但是没有直接采用了明代的成熟制度啊,中间会有一些搞笑的情节加入~
第38章 几人
也不知为甚,苏先生总爱埋汰一回洪谦,洪谦看似受教,每每不言不语,止一个纨绔眼神儿似能把苏先生气得多吃两碗饭。两人镇日里你来我往互相膈应,自林老安人往下,初时人人胆战心惊,次后便不当回事儿,横竖管也管不了,也就是玉姐,日日夹在这二人当中,才时不时与二人说合两句。
洪谦中了秀才,自家也有些得意。虽说这江州人杰地灵,秀才也好有百八十个,江州城内住的也有二、三十人,城内举人没有十个也有八个,且出过五个进士——却都离乡做官去了。毕竟也是自家真刀真枪考出来的,且天下这许多读书人,年年有得考,却有人头发白了也不得一个秀才。冷不防叫苏先生兜头泼盆雪水,复又拣起书本来发狠要考个举人。
秀英玉姐见状也不去扰她,娘儿俩头凑着头,数那新买的田地。文书已往衙内过了户,因重建房舍,又要留些儿余钱应急,满打满算也止买了八十亩水田,好在是连作一片,耕种也方便,分租与三户人家。秀英又要买人,玉姐道:“我前日听老安人说,要将现在听使的都与娘带过去哩,再不用费心的。活人不比死物,多了也是麻烦。”
秀英道:“才说你聪明,又犯起糊涂来了,咱们使的人手够了,倒好叫谁个看门、谁个上灶?既分作两处,便要有个分的样子。”
玉姐道:“上灶的止买两个烧火丫头便足,袁妈妈也跟着一道走哩。家里人口越是简单越不易生事哩。”
秀英拿笔来一算,洪谦的小厮书僮已有捧砚、来安两个,秀英的丫头小喜小乐也足用,玉姐处乳母使女一共三人,便是金哥也有个乳母胡氏,厨下尚有个袁妈妈。也就缺个门房,并三五个洒扫做力气活的男女。满打满算,买上四、五个便足,且妙在除开门房要精细些,其余皆不用上等仆役,满打满算,统共花不上二十贯钱便可。
一面唤了薛婆子来,便要买人。薛婆子巴不得一声儿,拍胸脯儿道:“只管交与老身。”秀英道:“你休说嘴,上回与我家大姐儿买使女,你倒说来,你几年才回了我话?”
薛婆子陪笑道:“秀才娘子且看,袁家的母女两个可还好使?宁可慢些儿哩,也要好用的。”秀英啐道:“呸,你就说嘴!这回只是粗使的人,却费不了你许多功夫,我搬家时便要使,莫误了我事,误了便再休踏我门。”
薛婆子忙问日期,秀英道:“今日三月初二,与你十日,可有人?”
薛婆子一算:“实话说与娘子,粗笨的三、五个便也有,止府上门房须用不得蠢人,恐难有合意。”秀英道:“也罢,门房不须你寻,我自往出去寻来。”薛婆子道:“那便好,哪用得十日,有个五七六天儿,寻五六个与娘子挑来。”
薛婆子这回却是言而有信,极快挑了来,你道为何?洪谦已是秀才,秀英做了秀才娘子,众人看她,自与往常不同。且又不须多精细伶俐,老实会干便可。春天才是买人好时机,此时青黄未接,实过不下去的时候,也只好卖儿卖女,又或自卖自身。
三、五日间,薛婆子却是领了十来个人进来,倒把秀英吓了一跳:“你这是要做甚?”薛婆子道:“是娘子运气来了,要走的府君家里发卖仆人,使老身领了卖,老婆子头一个便想到娘子,由着您来挑。”此事秀英却是知道的,便笑薛婆子:“你老越老越长进了,府君家都用得着你哩。”薛婆子道:“还不是托了娘子的福?娘子要问老婆子买人,天便送人到老婆子手里。”
说得秀英开怀,叫小喜拿茶果来与薛婆子吃,薛婆子吃了两个,又喝光两杯茶水,方道:“想府上搬家,也须几个强壮家丁看门儿,内有四、五个男子,娘子要怎生看?”
秀英道:“且将小丫头子叫来看看。”一排齐进来六、七个黄毛丫头,一般穿衣,身上布衣也无补丁,站作两排也颇整齐,想是有人略作过教导。秀英看了半晌,心道,不过是与厨下做粗使,也不须多伶俐,便看几人手脚,选了手脚粗大的两个。这两个都八、九岁上下,面上看着略有些呆,薛婆子道:“这两个上灶上烧火的哩,不大堪用罢?”
秀英道:“我正缺烧火丫头,便是她两个了。”次拣健妇,秀英因问薛婆子:“这些人,先时是做甚的?”听薛婆子答了,便买下两个原是洒扫园子的粗婆子,两个皆是无儿无女孤寡妇人,三、四十岁年纪,卖也卖不上价儿。次后方是男子,秀英使人请了洪谦来,请他来挑。
洪谦从头到脚将人看一回,再从脚到头看一遍,拣出两个来,试一试膂力,将二人留下。
男仆原有名字,一个叫张三,一个叫李四,也不用改了。婆子也是胡乱唤的王家的、赵家的,两个小丫头,在原主人家尚无人与她们改名儿,胡乱叫的二丫、花妮,秀英想她们原就是粗使的,也不用甚文雅名儿,索性便都不改了,倒也省事。林老安人见她夫妇买人,又缺个门房,便于陪嫁的人里,与她添了一家两口儿。乃是程福的小儿子程实与妻子田氏。都叫来与洪谦一家三口儿磕头,又使认程家门儿。
一时人口齐备,便要张罗搬迁,林老安人本意,恨不得满天下都知道她孙女儿嫁了,奈何早拜过一回堂来,收拾了四十八抬好一份丰厚嫁妆,在厚德巷前后两三条街上转上一回,又抬到洪宅去。
暖宅酒恰连着中秀才的喜酒,正好在新宅里安放,又将金哥抱来见一见人,纪主簿戏称此是三喜临门。
泰丰楼早订了席面,袁妈妈又领着二丫、花妮儿两个在厨下烧醒酒汤、切割买来的鸡羊熟菜装盘。洪谦之客除开街坊,尚有几个同年考中的秀才,这便一般人一席,读书人与读书人一处、街坊与街坊一处、林老安人等处亲友一处,又有一处,是侯四儿、赖三儿等泼皮地头蛇与洪谦往年识得的商铺管事等人。也是各有各的热闹。
席上纪主簿坐得最高,得意万分,暗道自家好眼光,留心知程谦并非与程家定的死契,掐指一算,程谦从程家脱出正好三十余岁,还算年轻,若开始读书,前途也未可知,是以多有回护。如今看来,却是物超所值。
纪主簿家儿子尚未曾中秀才,他却也不甚急,只因儿子尚年轻不足二十。洪谦年近三旬了。
最得意当属林老安人,叫侄儿媳妇与众街坊家娘子围着奉承,喜不自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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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时人皆散去,家下收拾杯盘,秀英便留林老安人等歇了:“晚来天凉,有酒便不要吹了风。金哥且留与我带着罢,天暖些抱去与阿婆瞧看。”
林老安人登时酒醒了三分,抓着秀英的手道:“如今分作两处,你才是人家的人了,可不敢再任性了。再有,我与你娘两个老寡妇,住那般大宅子,心里也慌哩,你休再叫人挂心。你安心带着金哥,这里我看了,玉姐全套家什都是新的,她那房儿我也与她留着,你看顾不过来,倒好叫她来住上几日,也与我解个闷儿,我也好教她些女儿家事。”
秀英道:“玉姐却才与官人说哩,不舍得家里,说家里止有两个老人家,怪荒凉的。官人便说,每日早间在苏先生那里读书,后半晌无事,便去看您老。晚间还回来住。且您老与我娘,得闲也得来看来不是?”
林老安人道:“这便好,过几日便是玉姐生日,天也暖了,往去山上慈渡寺里烧香还愿罢。”
秀英道:“是哩,主簿娘子才说,新府君将到,来了也要见一见这些秀才们,许还要吃酒作诗文,不定是什么日子,趁他没来,我们先去烧个香。”
既要烧香,林老安人极虔诚,便要先斋戒,不戒三日也要戒上一日,沐浴更衣,雇了轿儿,连同苏先生也惦记与方丈论道,又雇了牲口,玉姐因说小茶儿与朵儿太小,怕走不太远,又央洪谦雇辆车儿,与她两个一道坐了,连李妈妈一同捎上。一行也颇浩荡,直往慈渡寺里去。留袁妈妈领二丫、花妮在家备饭,只待主人家回来,在新家与玉姐做九岁生日。
半道上却遇一出殡人家,林老安人心中颇觉晦气,吴妈妈便劝道:“见官发财,原是吉兆,咱家姑爷出门遇上这等事,不日还要中举人做进士,连着娘子也有五花诰命哩。”林老安人方喜道:“正是正是!”
那头车里,玉姐听人议论纷纷道是与洪谦一道中了秀才的人家里出殡。原来这家祖父、父亲两人,合起来读了几十年的书,头发读白且是白身,偏生出个伶俐孩子来,今年十三岁,便中了秀才,乃是江州从未有过的年轻,便是全国上下,恐也再没有比他年轻的秀才了。且考了第二名,把他家老太公一乐,乐死了。
玉姐将车帘儿拨了个角儿,顺着缝儿看出去,一片缟素,也看不清头脸。又挤了些看小秀才,玉姐看不分明,甚觉无趣,又放下帘儿来。
一行到得慈渡寺里,洪谦亲抱了金哥,老安人等也下了轿儿,一家抬阶步上,入了庙里烧香。洪谦袖子里装了一盒子纸团儿,在佛前捻出一个来,打开一个,是个“玄”字。
苏先生自寻方丈去,小沙弥一见他来,一道烟跑往方丈里:“师傅,那个先生又来了!”不想苏先生身强体壮,平日还习箭、搬砖、四处迷一迷路,走得不比他慢,小沙弥示警未毕,苏先生已经寻秃而来。
方丈略尴尬,不得不令烹香茗、待佳客,说得光头上冒出汗来,苏先生尚意犹未尽,直到玉姐寻了他来。玉姐说要寻苏先生,小沙弥巴不得这一声儿,殷勤引路。玉姐一脚踩进门槛,却听内里方丈道:“小僧修行尚浅,先生欲寻人究之天人感应之根本,小僧也曾云游修行,与京城大相国寺内住持悟道禅师有些交情。小僧可修书一封,为先生引荐。”
玉姐一脚踏空,活似见鬼般看着苏先生,满眼不敢置信——苏先生独个儿,下辈子能走得到京城么?方丈叫先生逼急了,想毁尸灭迹哩!
内里苏先生也是一脸菜色,想当年他赴京赶考,却是他爹陪着的,就为怕他走失。他到江州,并非有目的,乃是一路迷路迷过来的,现在叫他去京城,又没人跟随,路途且长,不知要迷路到何方了。
玉姐忙出声道:“打扰大师了,先生,前头他们求签哩,您不为家里人求一支?也是‘奉母命权作道场’。”方丈不由莞尔,暗道小姑娘十分有趣。读书人好个“子不语”,却又有些“放不下”,便拿家中老安人作借口,号为“奉母命权作道场”。当下含笑道:“如此,贫僧便不阻这一片拳拳之心。”好容易送这煞星出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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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一日归家,除开苏先生,余皆心满意足。到得巷口,却遇见陆氏也从轿儿里出来,牵着念郎的手儿。念郎哼一声,叫陆氏拽了一下儿,复低头走了。
虽遇着不喜之人,洪、程二姓也没放在心上,下了轿,算了钱,打发了轿儿车马。回来与玉姐做生日,洪谦便在合家吃玉姐生日面汤时与玉姐取个大名儿,唤做“洪成玄”来。
原来不止玉姐,便是洪谦听来,也觉不好。若是依旧姓程,叫个程玉姐,倒也没甚关碍,洪玉这名儿发音便是红玉,倒好似个丫环名儿。不如改来,便写了许多字,装作一个匣子,到佛前随手捻一个出来,恰是个“玄”字。听起来似个男儿名,总好过个丫环名。
玉姐喜不得,将“洪成玄”三个字念一回,道:“这个名儿我喜欢!”秀英等因这名里嵌个“成”字,也欢喜,心道太公疼玉姐一回,虽归了宗,也要有个念想方好。苏先生也笑了一笑,低头一干了手中酒。
玉姐得了名儿,读书愈上心,逼得洪谦也与她一道用功,生恐叫闺女比了下去——但玉姐坐住了,洪谦稍有一动,苏先生眼里便能飞出刀子来。如是数日,新府君到任,要见城内读书人,方渡了洪谦这一劫。
却是纪主簿亲来寻洪谦:“新府君是宗室哩,带着好大一家子来,他们有使了钱有门路的,探问知道这府君今年四十五了,带着夫人,并几位公子、小娘子一道儿过来。”
洪谦便问:“可知是哪一枝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