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顾了之
这就是陆时卿此前跟郑濯说的,一劳永逸的办法。
如果圣人是个明君,要解决这桩陷害案,自然得竭力证明蔡禾无罪。但平王有备而来,已然将所有翻案的可能都堵死,而圣人又恰是个昏庸的,根本不在乎贪或不贪,有罪或无罪,只想将所有听话的棋子都掌控在手中,那么,他就把蔡禾变成对圣人有用的人,叫平王一拳头打在亲爹身上。
徽宁帝原本之所以征询陆时卿的意见,单单只是出于多疑,觉得里头藏了别的门道,但被他这一误会,一反问,竟觉非常有理。
大理寺为大周三法司之首,相较复审案件的刑部地位更高,里头本就渗入了许多平王及二皇子的势力。徽宁帝虽心中有数,却因朝局复杂,牵一发而动全身,不可能把这些人都给明着剔除,所以姜岷落马后,便想将身家相对清白的蔡禾纳入掌中,借以压制。
帝王也并非诸事都可为所欲为,在任人选才上,一样需要收买人心。当初他破格擢升蔡禾,实则就已算施恩之举,而现在更是来了个绝好机会:蔡禾遭难,官位脑袋都可能不保,他若施以雨露,不怕他此后再为他人所用。
于是徽宁帝便吩咐了陆时卿代为周旋,也因此有了昨日叫他试探几个大员的事。他现在急于知道结果。
陆时卿答道:“臣昨日在酒肆里探过几位宰辅的口风,听他们言谈间十分可惜蔡寺卿。臣想,陛下若欲保他,应当不会受到太大阻力。”
徽宁帝沉吟一下,问:“如此,照你看,朕该如何做才能更显合情合理?”
“刑部里头,是谁非要蔡寺卿不好过,陛下叫他更不好过,不就顺理成章了吗?”
这简简单单几句话,便将老皇帝推出去迎上了平王的刀锋,又倒打了后者安在刑部的桩子一耙,实在可谓四两拨千斤,借力打力,出奇制胜了。
蒙在鼓里的徽宁帝深以为然,继续问他曲江刺杀案的事。
陆时卿微微一笑,道:“陛下,这件事说来比蔡寺卿那桩案子更简单。其实您根本不必派人去曲江取证,查探谁是凶手。您想,六殿下遭人追杀途中,之所以去到胡姬酒肆避难,是因知道臣等在那处吃酒,可追杀他的人为何也确实因此止了步?”
见上首之人瞳仁一缩,已然被点拨明白,他继续道:“因为对方也晓得臣与几位宰辅在那里,故而不敢再贸然深入。陛下排查排查,看知晓昨日酒肆之宴的人中,谁比较有嫌疑,此案便可迎刃而解。”
陆时卿点破不说破。徽宁帝心下微沉,面上不动声色道:“这样,你明日一早替朕去瞧瞧二郎与六郎的伤势,看他俩人具体情形如何。”
陆时卿领命退下,翌日先跑了一趟二皇子府,接着去看郑濯。
郑濯的伤虽不比陆时卿上回凶险,却坏就坏在眼下正值酷暑,刀口极易感染,所以这后续养伤的事便不那么轻便了。
他连着烧了两天,睡睡醒醒的,见到陆时卿时还有点昏沉,听他说明来意后,脑袋勉强转过了弯,躺在床榻上沙哑道:“这回是二哥不走运了,端午当日,我和他一道去阿爹那里,恰好碰上王中书,听说了你们晌午约了酒肆吃酒的事。阿爹大概是想到了这个,所以叫你来对照我和二哥的伤势,看其中是否有端倪。”
陆时卿点点头,想了想说:“这回我恐怕兜不住郑济了。”
其实二皇子气数早已尽了,如果陆时卿有心,动动手指便可将这块中空之木推倒,但他一直没这样做,反倒有意留此人在朝中起起伏伏,目的便是为了维系三个皇子间的平衡。
倘使二皇子倒台太快,平王的精力就将全都集中在郑濯身上,后者也会因此增添暴露的风险。唯有二皇子跟平王彼此制衡牵扯,郑濯才有足够的余地喘息,在安稳的环境里一步步丰满羽翼。
但这回,徽宁帝大概真要对二皇子失望,决心踢开这个儿子了。朝中格局一变,三角平衡倒塌,必将酝酿出一场大动静。
郑濯闻言无奈一笑:“我可能操之过急了。”
陆时卿摇头:“兵来将挡,你也是迫不得已。”他说罢起身准备告辞,指了下来时带的一个小药匣,“不扰你了,这些是元家上好的伤药,我从赐娴那里讨来的,你好生用着。”
郑濯觑了眼匣子,虚弱地扯出个笑:“你什么时候这么大方了?”
陆时卿没答,回他一笑,心道元赐娴的月信也该完了,看她最近好像在悄悄筹谋什么坏事,他说不定都是快当爹的人了,当然应该稳重大气一点。
这样想着,他离去的步伐慢慢轻快起来,随风飞舞的袍角压也压不住。
郑濯目送他离去,也不知他有什么高兴事,清醒了下招来陈沾问:“我那天昏迷以后,马车里没生什么岔子吧。”
陈沾踌躇了下道:“您先说梦话讲了小时候摔下假山的事,后来又将县主错认成了薛才人……这两件算不算?”
“……”郑濯脸皮一抽,一个激灵差点扯开了伤口,痛得吸了口气,然后指着自己的鼻子道,“我真这么干了?”
陈沾点点头,为难地说:“您还攥着县主的手不肯放呢。”
郑濯低头尴尬地看了眼自己的手掌,抽了一下嘴角。
陆时卿瞧完兄弟俩的伤势,回头便入了大明宫向徽宁帝禀报。
他不在府上,元赐娴便窝在房中,跟陆霜妤头碰着头,一道研究从西市淘来的几件宝贝器物,其中好几样都是出自西域机关大师之手的锁器,金银玉制的铐链或者铐环。
陆霜妤虽觉新奇,却不免奇怪,眨着眼问:“嫂嫂,你买这么多锁器来是要对付谁呀?”
“当然是你阿兄了!”元赐娴正拨弄着一个铐环,一时嘴快就把实话溜了出来,说完脸皮子一僵,微微泛起点红晕来。
幸亏她这单纯的小姑子并未听明白究竟,一头雾水道:“阿兄犯了什么事吗?”
元赐娴“呵呵”一笑:“没有没有,就是……”她脑袋转得飞快,迅速接上,“就是吧,你阿兄睡相不太好,半夜老弹腿踹我,我给他铐住,他就安分了。”
“啊?”陆霜妤讶异出声,“阿兄居然是这样的人!”
“是啊,我也没想到。”元赐娴说完不好意思地摸了摸鼻子。
陆时卿啊,为了保住你妹妹这颗清白的赤子之心,对不住了。
小剧场:
长安晚报头条:震惊!陆探花在床上竟是这样的混账!
怂怂:今天出门,大家都喊我陆老弹,说是因为我在床上老弹腿,请问这是怎么回事?
第90章 090
俩人继续脑袋碰脑袋,研究锁器的机关。见陆时卿迟迟不归,陆霜妤肚腹空空之下忍不住问:“阿兄怎么还不回?我都饿了。”
元赐娴看了眼窗外高悬的日头,答道:“他去探望二皇子和六皇子伤势,这会儿说不定刚面完圣,你饿不住就先去吃两块糕子垫垫肚子。”
“两位皇子出了什么岔子?”
陆时卿平日里不太跟妹妹和阿娘提朝堂事,元赐娴正要解释,张嘴却是一顿,怪道:“哎,不对啊。端午那天你也去了曲江,不晓得他俩遇刺的事?”
那天曲江边的动静可不小。陆霜妤虽少涉政事,比起旁的无知百姓,却起码是认得郑濯和郑济的。
陆霜妤闻言神色一滞,突然起身道:“我去吃糕子。”
她说完就跑,没来得及出门就听身后一声“站住”,只好扶着门框缓缓回头,瘪着嘴看向元赐娴。
元赐娴朝她敲了敲桌板道:“回来说清楚。”
她半步半步地迟疑着往回走,边说:“我本来是在曲江的,后来觉得赛龙舟无趣,就去了别处逛。”
元赐娴不信这说辞,正准备继续问,忽听三声叩门响动,道个“进”字,就见是陆时卿回了。
他瞧见她桌案上一堆亮闪闪的锁器,神情略一波动,却故意像看不明白似的撇过了头,也不多问,只看着她说:“用膳了。”
陆霜妤忙像抓着了救星似的道:“对,嫂嫂,阿兄都回了,咱们赶紧用膳吧。”
元赐娴觑着她摸摸下巴,饶有兴趣地问:“你先说清楚,端午那天究竟做什么去了?”
陆时卿闻言终于看了妹妹一眼,见她绞着手指不答,脸色一沉道:“你嫂嫂在问你话。”
陆霜妤心中苦涩,揪着脸看了俩人一人一眼,哀叹一声道:“……我就是在曲江边碰上个弱质书生,看他被人差点挤下水去,行侠仗义了一把,然后学嫂嫂一样不留名地走了,没想到竟被他追了一路,非问我姓甚名谁,说来日好报答我。”
陆时卿略一挑眉:“然后呢?”
“他跟牛皮糖一样黏着我,我到了府门口还甩不掉他,只好骗他说,我是咱们府的丫鬟,叫红菊。结果……”她说到这里脸色微微胀红,眼看着快哭了,“结果这个书呆子现在天天递信给咱们家小厮,要他们转交给红菊。”
元赐娴嘴角一抽。小丫头这是撞着桃花惹事了啊,难怪不敢跟宣氏和陆时卿讲。
她问:“那红菊是谁?”
陆霜妤更想哭了:“是咱们家后厨帮事的。”身形大概有三个她那么大吧。她估计是瞒不了多久了。
既是说了出来,她也干脆跟兄嫂倒倒苦水,过来拽着元赐娴胳膊道:“嫂嫂,你不知道这书呆子的文章有多酸。说什么,他曾道古之‘贤贤易色’意为大丈夫重德而不重貌,后得人指点,才知自己的目光是多么短浅狭隘。如今见过我,更晓得了当时那位圣贤所言不虚。他说,不曾拿起,便谈不得放下,我是他这辈子遇到的,第一个想拿起来的人……”
陆霜妤说到这里浑身一抖:“苍天啊,谁要给他拿起来了!嫂嫂,你说这人是不是酸词啃多了?阿兄会跟你说这么酸的话吗?”
她这边苦水吐得滔滔不绝,元赐娴和陆时卿却双双僵着个脖子,在一阵死寂里望向了对方。
这段鬼话,怎么听着这么耳熟呢?
元赐娴缓缓眨了两下眼,语速极慢地问:“你说的这个弱质书生,不会刚好姓窦吧?”
陆霜妤惊讶道:“嫂嫂怎么知道的?”
怎么知道的?因为今年花朝前夕的流觞宴上,某位兄台为了争面子出风头,胡扯了一堆鬼话,教训哄骗了一名初出茅庐的窦姓少年。
她侧目向陆时卿:“陆圣贤,此事您怎么看?”
“……”
陆时卿勒令陆霜妤把所有信件都拿出来给他看,在瞧见每张封皮上都画了一朵小红菊的时候,终于忍不住翻了脸,吩咐曹暗传话下去,不许任何窦姓人士靠近府门三丈,不收任何窦姓人士送来的物件。
元赐娴哭笑不得,到了夜里就寝时还看他黑着脸,便悄悄戳了他一下,问:“陆圣贤,生孩子吗?”
陆时卿偏头看她一眼,拒绝了她的邀约,道了句“睡觉”就闭上了眼,像是没心情生。
她笑眯眯地“哦”了一声,装出乖乖睡觉的模样,一面却把手伸向了早先藏在被褥里的一对锁铐,心道幸好逛西市时未雨绸缪了一番。
她知道陆时卿挺想要孩子的,只是体谅她尚未做好收心的准备,不想她因了无谓的梦境刻意勉强自己,过早为人母。
但她其实并不觉得勉强。
前头初始怀疑有喜,她的确慌张不已,可晓得这只是场误会以后,松了口气的同时却也有股失落之感。
就那短短一夜,她其实都已在想象,如果是个男娃娃,会不会跟陆时卿一样脸臭,如果是个女娃娃,会不会跟她一样貌美如花的事了。
心理准备这种东西,不真怀上一个,永远也做不好。所以她不想陆时卿憋着。
该生就生,哪那么多顾忌。他不给,她就自己要。
等过了约莫一炷香,听身边人呼吸绵长,似是睡着了,元赐娴悄悄撑起身子,轻手轻脚取出锁铐,拨开锁头后,拎着他的两只手,把他跟床栏锁在了一起,然后压低了声,捏着嗓子学狗“汪汪”了两声。
陆时卿气息匀称,毫无所动。见他这样都不醒,她便放心掀开了被褥,缓缓抽开了他的裤带,不料下一瞬入目之景太过壮观,叫她一下讶在了原地。
了不得啊,这人睡着了也这么能耐!
元赐娴突然有点为难,临阵退缩起来,撇开眼悲凉地望了望头顶承尘,挣扎了半柱香才慢吞吞爬了上去。
陆时卿嘴边的笑已经快要憋不住了。
天晓得从头到尾都没睡着的他,一路来忍得有多辛苦。
早在西市,她看着一堆锁铐两眼发光的时候,他就已经知道了她的用意。毕竟书里是有这种记载的。虽然元赐娴的目的其实比较单纯,只是怕他不从,所以想缚了他而已。
他假装信了她“买来玩”的借口付了账,从刚才起一直忍辱负重到现在,就是为了这一刻,她能用他去年秋天在梦里见过的法子圆他的愿。
他卧薪尝胆地等待着,又一柱香后,却感到她还在原地磨蹭,且磨蹭一晌后,竟重新爬了下去,然后翻起了床褥。
陆时卿已经烧得能喷火了,强忍着睁了一丝眼皮,就见她跟朵蘑菇似的蹲在床上,从被褥底下抽出了一本厚计三寸的避火图,蹙着眉头一页页拼命翻阅着。
“……”
准备得倒是齐全,但这种事是能临时抱佛脚的吗?
陆时卿气得差点没从床上弹起来,见她突然眼前一亮,迅速合拢了书,便赶紧把眼睛闭了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