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怀愫
徐大夫人再没把蓉姐儿“请”过来,她倒不是真个受那几句嘲讽便把主意丢过一边,宋氏还待劝她,便见婆母捶了几记桌板,手上勒了镯子印:“不怕她不来求我!”
要求的事可不在后头,徐礼要下场,还得谋外放,一样样俱得求到大房门前来,礼哥儿媳妇此时铁齿,过后也得后悔,看着是争了眼前利,还是个眼孔小的,不曾往远了看。
宋氏心里叹一回,又点了指头算日子,明春徐仁便要回来了,结了亲头三年少有见面的时候,少年夫妻再有情份也薄了,他在外头看着花花世界,她在家里,看的是后宅风云。
丈夫要回来了,她头一样想的,不是他胖了瘦了,做的衣裳还能不能穿,却是这一年里,他身边可添了人,上一回回来,还是押了年礼送回来,夫妻两个聚不得几日,徐仁又往徐大老爷身边去了,一年隔一年的淡,再往后,只怕真的就淡如水了。
将心比心,婆母也曾这样拿捏她,她顶了三个月大的肚皮送徐仁出去的,还给他身边安排了个丫头,可哪里知道,他才出门二十来日,她肚里这个娃儿竟掉了。
又是请医又是问药,足足做了双月子,才算把气血养回来,早知道养不住,倒不如不要,跟了丈夫往任上去,再怎么也比如今强。
宋氏一日比一日后悔,且喜的是跟了去的是自家丫头,没弄出个庶子庶女来,她还待想着这回,求了婆母跟着丈夫往任上去,一听这话,心里凉了半截。
等再看蓉姐儿送徐礼去书院,书箱衣裳碳火一箱箱的往外抬,蓉姐儿立着眼巴巴的送他出门,到得门边儿了,挨过去,往他手里塞了样东西,是个荷包,绣了一双并蒂莲,一对双飞燕。
宋氏一时便思想起自己丈夫来,等一家子都散了,她倒陪蓉姐儿立着,看见她还挨着门往外瞧,哪里还能看得见影,轻轻叹一声:“弟妹,咱们进去吧。”
如今怕是盼着他高中,再往后才知道,不如守着过日子,陌上杨柳,哪里如屋里一室春暖,想着便又叹一口气,蓉姐儿扭过头来,绞了衣裳带子:“嫂子,你想不想大哥?”
宋氏叫她说的脸热,可心里又怎么会不想,胡乱笑一声:“说什么混话,赶紧进去,还得往老太太那儿请安呢。”
第195章 得娇妻徐礼恋家返嫁妆吴家办丧
徐礼原在书院,只觉山间逍遥,与同窗读书对策,与师长登山望远,坐看一局棋读一卷书,看看天边野云遮峰,柱了竹杖往无人处的山涧的濯足醉卧,比在家中不知顺心多少。
是以不到年节少有回去的,便是书院有假,也只推说用心苦读,不便回家,倒是隔上一段爱往舅舅家走一遭,留宿了再回来。
如今他还没出金陵城,便已经念起蓉姐儿来,家里有这么个小小娇妻,看着还是个娃儿模样,生的嫩脸也嫩,虽有些小聪明,却怎么同一院子人周旋。
他心里再搁不下,也得往书院去,如今忍得一时,往后便能带了她一同去外任,家里这些再不须理会,徐礼一扯缰绳,马儿踩着蹄子往前两步,“得得”小跑起来。
觇笔捧砚两个一时不明为何少爷眉头越皱越紧,坐在车上互看一眼,这一上山,不到考完再回不来,若要再考春闱,那便得住到年前。
金陵去岁大雪,栖霞山山道叫雪封住了,一众书院里的学子书僮俱都出来扫雪,总要下山买米面,同栖霞寺的僧人一道,生生自山顶开出一条道来。
捧砚脚踩在雪窝窝里,十个脚趾头全都又红又肿,一进了屋子就又暖的发痒,脱了鞋子一看,却是他偷懒儿不曾把脚搓热,生起了冻疮,赶紧拿老姜擦得发热,辣的觇笔宁肯到徐礼屋子里头打地铺,也不肯跟他睡一个屋。
觇笔有亲娘帮着缝衣,棉袄倒比捧砚得的那件厚得多,这两个便轮换了穿,山里夏天阴凉,冬天却冷的直打抖,穿着厚衣还两条腿儿不住的打颤,轻易不肯出门,还是徐礼叫他们开箱子捡了两件旧衣出来,扎在身上过了冬。
他的衣裳觇笔捧砚两个俱都太大,无人时穿着便罢,有人时穿起来不成样子,便是僮儿也得齐整整的才好。张氏打理的东西,虽样样都不少,却也不过圆个面子,哪里似如今这般精心细备,若不是舅太太吴氏月月都往山上送东西,光是碳便不够用。
这回捧砚却瞧得仔细,碳备足了二十筐,先拉了四筐上山去,里头两筐是孝敬给院中夫子山长的,转有人收了,再分到房中去。
这两筐顶得些时候,等过一向再差了人送来,还有厚袜子厚棉鞋,摆了一箱子,一件里面烧的皮毛衣裳,听说山上的雪厚,这时节已经是穿起厚袄来,还给预备了手炉护腕。
特特把这两个书僮叫到面前吩咐一番,叫他们有事便捎信回来,缺什么也不必再去吴家了,只报到她这里来,备好了再送上山便是。
捧砚出来就拿手肘顶顶觇笔:“还是有人料理好,原哪有人给咱们料理这些个。”新奶奶还赏了银子,头一回拜见的时候给了荷包,这些却是让他们往书院中厨房打点的。
“箱子里头有一匣子虫草花,日日叫厨房炖了,或是支个小炉子炖了给你们少爷用,他夜里读书晚了,炉子上头给他温着,也好暖一暖身子。”除开吃食,还想着住,山上潮湿,怕着了湿气,怕原来带上去的褥子被子不够厚,俱都换过新的,连着捧砚觇笔也都得了新铺盖。
当风的门帘子,地上铺的厚软毯子,一样样都备齐了,还有一只小箱子里头放的俱是药材,冬虫草是补身子的,还有小柴胡板蓝根,“天眼瞧着冷了,仔细着些,看着少爷口干咳嗽,记着给他煎药吃,等两日再不好,便下来请大夫。”
零零总总加起来,总有二十七八样,光是铺盖就装了半车,再加书薄笔墨同碳,满满当当一车,蓉姐儿还派了来旺一并跟着。
“若有事,他们脱不开身的,你便来报一回。”蓉姐儿坐在正堂前吩咐,徐礼在屏风后头拿了卷书,她说这些一个字一个字淌进心里,多少年不曾有人这样为他打点食衣了,既怕他冷又怕他饿,哪一样都细细想到了。
隔了四季如意的雕花屏风,只能瞧见她说话时头上不住晃动的凤尾金步摇,凤凰口里啣着米珠儿大小的红宝石,自堆云似的乌发上头垂下来,细细碎碎的晃在耳边,火星子似的烧着了他的心,夜里挨着香腮吮她的耳朵,讨饶发嗔都不肯放。
又是啃又是咬,恨不能揉碎了化在一处,还不许她把那凤尾步摇拿下来,两个挨着动的时,看着那流动火彩,晃一下便撞一下,弄湿一整张被子。
蓉姐儿第二日起来,腰是酸的,腿是软的,连那耳朵眼里都戴不得大宝石,只穿了两对金丁香,一路送他到门边,塞了荷包过来。
这是早早就做好的,成亲这些天,她哪得空闲捏过针,里头书僮挂帘子置炉子,开箱把东西都收捡出来,他却捏了这个荷包不住细看。
绣的并蒂莲跟双飞燕,并蒂莲娇艳欲滴,双飞燕儿似还能听见啾啾鸣叫,两面的绣花缎子都还新,穗儿却有些旧了,看着不垂顺,想是不及重新再熨过。
她手这样慢,做这件东西,也不知用多少时候,徐礼捏了荷包摩挲,细细描过那莲瓣上的金边,看了一回又一回,这才打开来,她都知道叫茂哥儿偷着给带东西来,这一个里头定也有,翻遍了不曾见着,拿手指头在内袋里头摸索,觉得凹凸不平,整个儿翻过来,见里头只短短绣了七个字。
“相思哪似相逢好”
恨不得贴了心,紧紧挨着心口放了,徐礼长吁出一口气,从书架子上头抽出书来,把五经摆在眼前,伸手摸一本出来,又随手翻过一页,手指顺着书页点一句,低头看了,正抽了本《孟子》出来,手指点的却是得道失道二句。
这样的名句作文,胸中没有十篇也有八篇,这回却不套那些老话,在桌前坐定了,提笔了破了题,才刚写了两句,外头吕先儿破门进来:“好你个徐娘子,真娶了娘子,倒把兄弟丢一边了。”
他大剌剌的进来,甫一进门便觉着没处下脚,除开书桌边这块地清净,别个地方都堆满了,眼见得十日不见徐礼,倒似换了一番面貌,刚想挪揄两句,眼儿一扫瞧见桌上摆了纸笔,他嘿嘿笑两声:“怎的,才来就忍不住要写情信?”
等伸了头看见一句“得道多助。”赶紧把脖子又缩回去:“啧,都似你这样,咱们这些还活不活了,我若是今岁再不中举,也不往后读了,跟着你做个师爷便是。”
他脚儿一跷坐到椅上,只觉得屁股底下软厚厚的,抬臀低头,嘴里又啧一声:“这娶了媳妇儿便不一样,瞧瞧这坐褥子都厚了。”俱是红绸做的,盘了边儿,一圈椅子摆下来,屋子里看着便暖和许多。
觇笔见着有客来,赶紧烧上水沏了茶来,来旺有眼色,从吃食盒子里头找出一匣子点心,觇笔捡出一碟子火晶柿子饼儿,再有一盒茶饼子,摆到桌上。
“啧,这讨了媳妇可真叫人眼热,我往常来,怎么的只有清茶没得点心。”说着捏一个嚼吃起来,捧砚点了香来,摆在托盘里头端进来,吕先儿闻了一鼻子就要打喷嚏,捂了口鼻:“这又不是你新房,还熏的甚个香。”
“吕少爷,这咱们少奶奶吩咐了,屋子十来日没住怕有小虫子,过冬的虫子嘴巴毒,叫咬了可得起大包,这才先熏过。”先往内室,再是书房,最后才到堂前来。
吕先儿搓了胳膊,批眼看见徐礼嘴色含笑,捂着脖子摇摇头:“这山太忒冷,我也得赶紧换件厚衣裳去。”说着往兜里揣了三四个柿子饼儿,抓了一块茶饼子,早上才烘出来的,还带着茶香气,调了酥馅儿清淡又不腻人,一口咬掉一半,转回来把一碟子都拿走了,边出门还边打唱腔:“鸳鸯成双你是三冬暖,孑然一身吾是六月寒呐……”立定了摆架势转了个小花腔,人才走远了。
徐礼看着柿子饼儿叫他拿了一半儿,倒肉疼起来,她一大早上起来亲给他装的盒,还有茶饼,馅也是她自家调的,立起来问:“那茶饼还有多少个?”
捧砚不知就里,眼儿一眼道:“还有十来只。”把匣子捧到面前给徐礼看过,还摸不着头脑,不知少爷问这个作甚。
徐礼皱了眉:“下回他再来,给杯茶便是,这茶饼收起来我要吃。”说着捏一个起来,茶饼外沿那一圈儿裹了厚厚一层芝麻,拿茶汁子调的粉和的面,面饼里头便带着一股子茶香气,用了一个又舍不得,叫收起来,伸手按按胸口,擦了手,重又拿起笔来,埋头苦思,把那老调重弹的文章写出新意来。
白里不觉得,到了夜里只觉得身边少了一个人,不过几日相偎,离了她竟处处不惯起来,他夜里也要做一篇文,白日才好去寻徐老太爷。
蓉姐儿便只缩在罗汉床上,看她的墨刻本子,兴起时还歪在枕头上笑,徐礼一抬头就能瞧见她,如今抬头空落落的。
躺到床上更甚,一个人时全不觉得身上如何,尝了鲜才知道独个儿难挨,怀里不个人,又怎会不空荡,翻来覆去睡不着,虚火烧得一夜不能安眠,原来夜里折腾半宿,第二日还精神,这贴饼儿似的翻,第二日起来眼睛下边一片青灰,吕先儿一瞧就笑,捶他一拳头:“该!再把那茶饼饶些我吃。”
徐礼只作听不见,到底没忍住,写了一封信,叫来旺送家去,蓉姐儿接着便笑,她这里也有一封信,才要遣了来福送去。
两边三五日便要传信来回,满院子再没不知道的,宋氏忆一回自家刚成亲时,也是这么贴心贴意,便垂了头不说甚,罗氏如今还跟丈夫书信来往,方氏更不必说,智哥儿还在家里住着,不曾跟到任上去。
只张氏,心里酸苦,听见别个打趣还涩一声:“年轻轻的,还正蜜里调油,若能赶紧给礼哥儿生下个儿子来,才是真个好呢。”
蓉姐儿听着了,也只作没往耳朵眼里钻,比着徐礼的脚掌给他做起鞋子来,怕他在山上要踩雪,脚底拿皮子剪出来,一层隔一层,又防水又防潮。
一只匣子装满了信,便到了下元节前,徐大夫人还是半个字儿也不曾从蓉姐儿袋子里抠出来,倒不敢再在小节上头亏了三房,张氏虽也没得着好处,分派得的东西却不再是次一等的,小女儿也日日有糖酥酪吃。
搁上一勺子百香蜜,小囡囡吃的不停口,她已是会含混说两句话了,最先会叫的自己是娘,张氏却把那教她学说话的婆子训了一顿,重又改口让她学着叫爹。
蓉姐儿自来喜欢小娃娃,茂哥儿一半是她领大的,看见这么小,才能站着学走步的女娃怎么不喜欢,她手上松,给些东西便把张氏的兴头又给挑了起来。
不待张氏打主意,那头吴家请了蓉姐儿过去,回报上来张氏脸上很不好看,那一个才是正经舅姆,可没人拿她兄弟当正经亲戚看待。
蓉姐儿上得门去,还当是秀娘想见她,谁知真是是吴夫人请了她来,桌上摆了匣子,拉了她的手:“这是礼哥儿娘那些庄园田地上的地契出息,这些年得来的俱都在帐在,既成了亲,这些便该归了你打理。”
她一脸倦意,看着脸色便不好,眼睛下边一片灰暗,人都失了神采,蓉姐儿晓得是那双胎里头去了一个,是哪一个却不知晓,也不好问,只是推辞:“我哪里管过这样的帐,还只摆在舅姆这里,我才能放心呢。”
吴夫人扯出一个笑来:“把这个交给你,我放心的。”她今年还照了旧例往山上送东西,回来的下人把屋里情形学了一回,炉子里炖了虫草花大骨汤,屋里各处都盖的严实实,碳也够柴也够,还把来旺媳妇也一道派了去,单给徐礼开小灶补身子。
吴夫人听见了松一口气,这才敢交到她手上:“成了家就该立业,这些你总要管起来,我如今的精神再不能过去比了,也是能轻闲便轻闲些。”
蓉姐儿知道吴家事多,也不客气,总归是徐礼的东西,接了过来还道:“我有甚不懂的,便拿了帐册来问舅姆。”
等告辞出去,看见南边院门口还挂了白幛,扯了熟人巧儿惠儿问一句,惠儿嘴巴一扁:“是孙少爷,这是在做七七呢,就要送灵了。”
第196章 吴少爷两妾争风双生子一命黄泉
蓉姐儿一惊,这对娃儿生下来时王家身上还是热孝,不能去洗三添盆,只托了相熟的夫人一并带了去。
只听说洗三礼时倒是见着两个娃娃,一个白胖壮实,一个细瘦弱小,连哭起来的声儿都不一样,添盆的水浇到身上,那瘦小的,就只哼哼了两声,添盆的人连吉祥话都说少了两句,扯了句“灵秀”便由着养娘裹起来抱进去,只留下那个白壮的,叫宾客抱了抱。
秀娘回来还为着宁姐儿一叹,想不到这个妾竟是个好命的,头一胎便儿女双全,又是吴少爷将近三十才得的两个孩儿,便是他不摆在心上,还有吴夫人在呢,等两年宁姐儿嫁进去,便是庶子庶女也都成了吴夫人心尖尖上的一对宝贝儿了。
“凭的命苦,若是独个儿,便是男娃也罢了,儿女双全,是怎么个福气。”前头那个妾是正经摆过席面的,往后还要进族谱,肚皮争气便罢,头胎就有两个,待得正妻进门,有两个娃儿挡在前头,再生下孩子来,且有得磨。
吴少爷再不待见那妾,也得看孩子一面,才生下来是个肉团子,往后会走路会叫爹,再等开了蒙读书,一样样都比在正室子后头。
若是正妻头一个是儿子便罢了,若再是个女儿,等庶子能成家生孙辈,嫡子还在议亲,一件落了后,便件件都赶不到前头去了。
“我怎的不知?”蓉姐儿如今是正经的外甥媳妇儿,她这话很问得着,巧儿面有难色,挨过去低了声:“这事儿不好多说,便是咱们也不敢探听呢。”
这孩子养了快要一年,眼看着就要周岁,吴夫人还兴头头的想请了鸡鸣寺的大师傅给算个姓名,借一借高僧的福气,家里只先给起了小名,男孩儿叫长隆,女孩儿叫兴姐儿。
长隆从养下来便弱,到这时候还没起正经大名,就是怕小娃儿早早有了名儿养不住,若是那讲究些的人家,还有养到蒙再给起名字的。
这两个孩子,女娃儿是早早就抱到吴夫人那儿养着了,就住在西厢房里头,配了丫头养娘,吃穿用度俱在吴夫人眼皮底下看着。
男娃儿却因着生下来就体弱,反倒留下来养在亲娘身边,那个妾把他看的眼睛珠子也似,儿子生下来弱,她也曾忧心过,红了眼圈儿怕他养不活,又是烧香又是拜佛,还悄悄请了奶妈子到外头姑子那儿请了道符来,给隆哥儿缝到贴身小衣裳里。
她是一片慈母心,那奶妈子却道:“姨奶奶,这才是福份呢,把个姐儿送到老太太那儿,先勾住了老太太的心,哥儿留在自家身边养,往后才能跟你亲近,便是后头正房进来,你也踩了她一头了。”
这个丫头能挑出来给吴家开枝散叶,自然是个老实本份的,可当年看着本份老实,人却又哪里经得起这一回回的抬举。
先是因她得了孕抬成了姨娘,过了几个月恃孕生娇的日子,一天比一天的得脸,可着劲的给东西补身子,她分娩那日,女儿是头一个出来的,稳婆一说是个姐儿,她差点儿昏过去,便是她也知道,全看这一胎了,往后少爷是再不会来瞧一眼的。
可谁知道肚皮里头竟还有一个,听见是个哥儿,一屋子的丫头婆子连声儿都热了,欢喜喜往外头报信,她力竭昏睡,心里还想着,这一回这个姨奶奶的位子才算是坐稳了。
一双儿女睡在悠车里,女儿看着肥,儿子却小猫儿似的弱,连哭都不响亮,可她这一颗心全扑在儿子身上,日日抱着不离手,只哼哼一声,便立时抱起来,恨不得贴着肉带进带出。
她自家身上这些奶水全供了儿子,女儿倒是一口亲娘的奶都不曾吃,全吃了奶娘的,老话儿说的好,吃谁的奶同谁亲近,两个比下来,自是儿子更要紧。
眼睛珠子都恨不得缝在儿子身上,哪知道越是这么,他身子就越不如姐姐,奶水也吃不足,睡起来也不安稳。一顿吃不足,睡梦里便哭起来,肚皮饿了要奶吃,一院子都随了他,他睡时,整个院落半点声儿都无,他醒了,自奶妈子到守炉子看水的丫头,个个都忙乱起来。
若有正室在,便是个哥儿也不会宠的这样过,便是为着没正室,院里少了定海神针,虾兵蟹将个个都翻起浪来。
这个男娃越发显得金贵,连个扫院子的都上门巴结,一口一个姨奶奶的叫着,明里暗里给讨好行方便的,便是吴夫人,得了孙辈自然高兴,孙子住在那院里,自然事事都优先起来。
红螺碳也往那院儿送,好锦缎也往那院儿送,日日牛乳子新鲤鱼不断,冬日里也是如此,说着是全为了孙子,瞧在别个眼里,可不就是姨奶奶母凭子贵。
倒是吴少爷,两个娃娃生下来,他瞧过一回,眉头皱得死紧,吴夫人哪里不知道他的心思,可事儿做都做了,这时候还能不认,只作不知,还拉了他抱一回孩子,吴少爷一摆手:“我这力道,别捏死了罢。”
“说的甚个混话,那是你儿子!”吴夫人骂他一句,赶紧接了抱过来,又是拍又是哄,吴少爷脸上讪讪:“这么个弱鸡崽儿似的,能养的活。”
连哭都没力气,他是心中所想,吴夫人捶他一下,差点儿拿鸡毛掸子出来抽儿子,再不把孩子抱给他看,只他回来了,说说孩子今儿吃了多少奶,姐儿还会睁眼看人了,认得出奶奶来。
有吴夫人在那儿,吴少爷便是请安也能见着孩子,甫一听说真的没了,还一怔,过了半晌才这叹口气,他再不上心,总见过两回,小东西呜哩呜哩只会哭,一时尿一时饿,抱到眼前烦的很,却是自家儿子,知道他病着,请了大夫,又问医问药。听见没了,迈脚去那院里。
那个妾总有一年多不曾照过面,哭的昏死,倒在地上,掐了人中醒转过来,两只手又紧紧抱着儿子贴着脸哭,吴少爷已是认不出她来,见她哭得这样,亲娘又陪着抹泪,上去拍了吴夫人的肩:“娘,好好发送了便是。”
没满周的娃儿去了算是走了讨债鬼,好些人人家给具棺木,还有的只拿草席子裹一裹便罢,如今这般大操大办,给个没满周岁的小娃儿办丧事,念经超度还有人给守灵却是少见,连那请来念经的和尚都奇。
儿子一死,那个妾的天都塌了,后半辈子没了指望,那些个下人原来巴结她时是一张脸,如今又是另一张脸,院子里四处起了流言,说是她本没那样大的福气,得着个儿子很该惜福,这个孩子就是叫她自个儿生生折腾没的。
早夭这样的事自然比着正经丧事来办,请了阴阳先生算定了下葬的日子,定在十日后,那个妾滴水不进,抱了儿子的小棺木哭,嗓子都哭出血来。
吴少爷倒同亲娘说:“等办完了,放她出去外嫁就是,陪份厚些的妆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