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行烟烟
今次宫中用例既改为绵绢,她自然身先士卒地服绵穿绢,连带着这京畿宇内的朝臣们府上亦不敢平铺缣绫锦绣。严馥之更是一改铺子里的用料,所余之钱帛皆上贡以做北面边费,如此一来,整个畿内并同河阳南、北路的商贾们又连纳了不少钱,以为朝廷赈灾出力。
她于此事之功,他看在眼中,更是暖在心头。
这么多年来,她心中装的是他,是他的江山天下,更是他的百姓万民。她是他知解君心的能臣,是他生死与共的女子,是他同甘共苦的妻,更是他三个孩子的母后。
此生能得她一人,便是苍天予福,而他也再无它求。
他走到她身后,俯身在她发顶印了个吻,薄唇又移去她耳边,“怎的,不至于连我也气罢?”
她哼道:“不敢。”
他笑,发狠似的咬了一口她细嫩敏感的耳垂,“我听人说了,尚食局的人不规矩,哄着若韧吃了些荤食,若韫忍不住也跟着吃了,若韬不过是在一旁没挡住,也值得你这样斥责她?”
她轻轻叹气,回眼瞅他,“她要是一般的公主也就罢了,偏她生就是你的嫡长女,偏你又不顾不管地册她为储,殊不知这天下有多少双眼睛都在盯着她瞧?我倘不在内廷罚罚她,这要是落在外朝哪个有心人的手中当把柄,又该如何是好?”
说着,她又略微忿然地拨开他的手臂,“我教罚他们也就罢了,谁让你次次都来装好人?哄着叫孩子们不和我亲……”
他笑着将她一把拽起来抱进怀中,“你听不见旁人都说若韫和若韧像你么?看若韧方才那灵动放肆的劲儿,哪像个三岁大的娃娃。”
她在他怀中小挣了下,身子不觉软了,将手中的薄衫随意往案上一扔,埋头在他胸口,“久赖在此处做什么,睿思殿那边不必再去了么?”
“一看见你,就不想走了。”他的声音低沉微哑,数年来都不曾变过,轻而易举就能将她心头的火星激燃。
她由他抱着往床榻边走去,耳根点点发烫,口中道:“今日瞧见这天放晴了,我心中才略略舒坦了些,谁知那边又传来孩子们不守诏谕的事儿,我岂能不管不问?”
若韬、若韫、若韧三人虽是个性不同,可都是粉雕玉琢极其可爱,内宫中人哪个不疼惜怜爱他们?便是任资善堂直讲的方怀,也常常夸赞这三个孩子天姿聪颖,而今日宁可忤逆她这皇后之意,也要教平日里不善多言的若韬说那么一番话。
他扯了帐子,抱着她躺下去,“我知你最疼若韬,生怕她将来路走得不顺。她能有今日之乖巧,全仗你多年教养之功。”
她轻皱鼻尖,“她这性子同你当初简直是一模一样,平日里想些什么全埋在心中,不肯多吐一字。这一副江山的担子何其重也,我虽是责她罚她,可心中又实是心疼她。”
他侧头看看她,“生在天家之人,皆是这命。”
她一下子仰起脸,将他抱得紧了些,声音轻下去:“所以我也心疼你。”
天渐黑,夜渐浓,空气中似是浮荡着细碎金粒,映得他俊脸明晰,一挑眉一扬唇皆是摄心惑人,叫她看着看着便失了神。
多少年了?
从乾德二十四年春日在冲州府相见,到如今景宣十年秋夜在皇城相伴,已有整十二年。
或是从乾德十四年的那一个雨夜,抑或是从乾德六年她出生的那一个夜晚,她今生便注定是他的人。
暗中,他突然道:“今日可是去料理向得谦的后事了?”
她没吭声,许久才点了下头。
长发柔软地擦过他横在她颈后的手臂,如细藻一般蓦地勾起二人间的许多旧忆。
景宣三年初,北戬大败,狄念生擒北戬皇帝向得谦及其宗室子弟、押解入京,向氏一门分别被拜国公子侯,赐宅京中,数年来还算是微澜止水。
她曾经想问却没问过,他当年没有下狠手诛杀北戬宗室,究竟是不是因为顾及到她,怕她会心生恻隐,而又会想起自己儿时的过往?
但当她生下女儿、女儿又被册立为储之后,她便再也没有想过这问题,反倒是自己动了护犊杀心。
每每看见女儿那可人的笑颜、小小的模样时,她就忍不住会想,倘是将来待他与她百年之后,女儿在这世上可会遭受什么大难不幸?到时候这小小的肩膀又将承受怎样的家国重担,还会不会有人能够护得了她、帮得了她、爱得了她?
为了女儿将来为帝之路能够顺坦一些,便是尽诛北戬宗室子弟,她亦能下得了这狠手。
只是他不曾表露过这心思,她也就从未提起过。
但她如今终也能明白,当年的那一切,无关人也无关理,那不过是一个上位者为了自己的子孙后代能够不必再受自己当年的艰辛苦难而做的打算。
她不能够一辈子都这样恨他的父王,正如她不能够真正放心北戬向氏宗室一样。
七年来向氏宗室中人陆陆续续或老或病而死,如今向得谦亦在半个月前因病暴毙,她这才稍稍放下了些心来。
可是她心里的这些思量,又怎能对他说得出口?
“水患既消,”他低沉的声音又响起来,“不如找个时间,你带着若韬、若韫、若韧三人,一同去西都谒见母皇与父王?”
她的脸贴在他的左胸前,一下下听着他的心跳,口中轻轻地“嗯”了一声。
他到底是明白她的。
否则也不会挑这当口与她说这事儿。
他等了她七年,或许他原本还打算等更久,等她能够真正释然——虽然这释然并非是不恨,只是她选择不去恨。
从前的事情她没有办法能够改变重来,她唯一能够做的,便是忘记心头的伤恨,而握紧手中的挚爱,一生一世为了她所爱的人们去好好地活着。
番外二 景宣十一年
景宣十一年春三月,西都遂阳旧宫外已是香花满径,殿阙之间莲池水清,阔叶翠色在阳光下泛着点点水金。
若韫带着弟弟若韧在池边嘻闹不休,二人身旁不远处站着个华服男子,虽已两鬓斑白,可脊背依然挺得笔直,带了皱纹的侧脸上仍能看出年轻时英俊瘦削的痕迹。
他负手望着两个男孩,薄如锋刃的嘴唇微微向上弯起,纵是一言不发,可身上的气势仍是令人不敢小觑。
“皇爷爷!”若韧一转身就扑了过来,两只湿乎乎的小手扯住男子锦袍下摆,“皇兄他欺负我!”
若韫在后绷着小脸,气呼呼道:“我才没有呢!”
贺喜弯腰一把抱起若韧,又将若韫拉过来,沉凛如渊的眸子中渐起一丝暖意,“在西都待了这么多日,可有想过你们父皇?”
“不想!”若韧瞪着大眼睛,童言无忌道:“父皇不在,就没人逼我们练剑啦!”
若韫忍不住拍了一下他圆嘟嘟的腮帮子,恼道:“这话要是传到母后耳中,又得连累我跟着你受罚!”
贺喜嘴角勾起些,声音却寒了点:“天家男儿,还有怕练剑的?”说罢,便将若韧放了下来,对两个孩子道:“去后面校场!”
若韧一下子就蔫了,小小的身子扭来扭去,瘪着嘴不肯动。
若韫二话不说,转身就往北面校场方向小跑而去。
贺喜低眼看了看尚不到四岁的若韧,终是无奈一笑,提着他的领子将他举起来,“你父皇如你这般大的时候,已敢持弓上马了。”
若韧瞅准机会就趴在他胸前不肯再动,腆着脸笑嘻嘻地道:“皇爷爷,皇爷爷,皇爷爷……”
孟廷辉从殿中出来时,一眼就望见远处儿子那近似耍赖的模样,当下又气又乐,抿唇在丹陛下站了一会儿,才转头往池边桥头处望过去。
小小的拱桥连池而躬,穿着薄纱小裙的若韬安安静静地站在上面,陪着身旁的英欢一齐喂那池中的锦鲤。
英欢一袭朱衣立在桥头,脑后高髻如云入天,容貌虽已不复年轻,可眼角眉梢仍是如烟如丝,一举手一投足都是那么美丽高贵。
若韬时而仰起小脸笑笑,呈上手中捧的鱼饵小盅给她,那怡然不惊的模样竟与她有几分相像。
池里的锦鲤时不时地甩尾腾跃,溅起一朵朵细碎的水花。
孟廷辉看了一会儿,忽觉不忍打搅孩子们与二位老人的共处时光,遂转身寻了个石凳坐下来,静享起这美好的春日暖阳来。
今岁国中一切安宁,自年初正旦大朝会过后,她在朝中将北面封邑的诸多杂事一一料理完毕,便依前约带着三个孩子来西都谒见上皇与平王,至今已有五日的功夫。
来之前心中或有惶惑,怕自己无法真正坦然地面对他们,更怕他们见到自己会不甚自在,可来了之后却发现,那一切的担心都是多余的。
这一对老人年轻时走过了多少风雨,经历了多少爱恨,见证了多少世情,那些国仇家恨在他们眼中早已淡如云烟,又怎会对她心生罅隙?
如今她在他们眼中,就只是他们的爱子所钟爱的女子。
而她这几日看着二位老人之间的相处,又何尝不是羡慕至极?
相恨十年,一眼相望,继而相缠一生……人向来都道天家最是无情,可这无情之下,偏又有着最矢志不渝的爱。
淡至极致,情至浓时。
她只愿待她年老之时,亦能与他白首相望、含笑执手、共寝一穴。
“皇后娘娘。”
身后的女声突然唤回她的心神,她回头去望,“何事?”
宫女笑吟吟得呈上来一封边角泛黄的信件,道:“这是上皇适才吩咐叫奴婢拿来给娘娘看的。”
她有些狐疑地接过来,斥退那宫女,飞快地打开来。
目光慢慢扫过去,这些字是那么熟悉,却又是那么刺眼,直叫她看得眼角都发酸。
良久,她才合上信笺,握在掌心中,轻轻一牵唇。
都已过了这么多年,她竟然一直不知道,他对她用情会是如此之深。
信上落款的后面是景宣元年冬十二月。
那个时候她在做什么?
她甫入枢府没多久,日夜尽心学习军务诸事,忙得焦头烂额。
可他却已在打算她与他将来的一切。
包括,北面的那片广阔疆域。
当初他一诏割许北面数路做她一人的封邑,她以为那是他因势所迫才做的决定,谁曾想早在景宣元年时,他便已决心要以这片疆土来尝她那亡国破家之殇,以堵住天下众人之口……继而册她为他的皇后。
可他尚未来得及开口,北面倒先出了事儿。
但真正令她动容的,却不仅仅是他这藏了许久的心意,而是二位老人竟然允让了他的这一念头。
抛去国仇家恨,这江山天下浸染了二人的鲜血汗水,而二人竟能够如此坦然地重割疆土与前朝敌国皇嗣,若非是深知他对她的爱,又怎会如此豁达和包容?
她想着,不禁抬眼望向不远处的垂柳桥头,恰见英欢红唇微扬,正笑望着她的一举一动。
眼底忽而涩湿一片。
虽是自幼无父无母,可她今生能得到他的爱、能得到他的父母真心相待,是亦足矣。
远处忽起一阵脚步声,有内侍急匆匆地跑来,见她坐在近处,不由立即止步,满头大汗道:“启禀皇后娘娘,方才城头军司来报,说是……说是远远见着黄仗,看样子竟像是皇上来了。”
孟廷辉诧异万分,马上站起身来。
她之所以会独自带着三个孩子来西都,就是因他在京中忙得脱不开身,又不好摆驾西幸、徒叫国库破费一番。
怎的今次却会跟着她的脚步到西都来?
转思间,若韬不知何时走到她身旁,轻轻拽着她的衣角道:“母后,母后……”
她回头,见是若韬,脸色不由一柔,轻问道:“何事?”
若韬眼睛笑得弯弯,小声道:“皇祖母方才同我说,今日可是母后的生辰呢。”
她怔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