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读读
钱娇娘一路笑呵呵地与刘英东拉西扯,刘英碍于下人们跟着耳目众多,恐怕不好的言论传到外甥耳里,便与钱娇娘慈爱相对,远远看去,倒真是一对和乐融融的长辈晚辈。
侯府本来就大,主子又少,这东南角的院子一直没住人,也不知是原主人谁住的,倒是颇大的一个院子,看上去有钱娇娘的小院两个大小,单是屋子就是十来间。丁张叫人仔细打扫了正房与两间偏房,正房给田林文夫妻,两间偏房给田家兄妹一人一间。丁张照了钱娇娘的示意,样样都挑了最好的来。这本来侯爷的正院简朴,夫人的小院就更别提了,冯语嫣屋子里的全都收回来了,那库房里堆了一堆好东西不见天日。这会儿总算有了用武之地,窗纱是烟罗纱,妆枱是花梨木雕云嵌镜台,屋子里的摆饰等物,样样都是上品真迹。
田碧莲去给自己的屋子转了一圈出来,眉眼全都是藏不住的欣喜若狂。只不过来投奔的亲戚就能住这宫殿似的屋子,要是当了侯府夫人,那得有多风光。
刘英与田勇章也满意得不得了,这看看那摸摸,仍不敢相信这是让他们居住的。
丁张趁机小声对钱娇娘道:“夫人,您看这库房也开着,不如奴才也顺便替您的院子添置些东西?这侯爷病时,不是把您屋子里的东西给砸完了……”
“本也没什么东西,我又住不长久,还添什么。”钱娇娘说罢,微笑上前与刘英道,“姨妈,您瞧这儿还满意么?”
刘英本喜不自禁,但看见钱娇娘又稍稍冷静下来,她理理鬓角,端起了长辈的架子,“满意,自是满意的。这都是外甥的一片孝心。”
丁张见缝拍一个马屁,“夫人怕怠慢了姨太太,叫奴才把库房里的最好东西都给抬了好些出来。”
刘英笑容僵在唇边,夸也不是,不夸也不是。
刘英本也是个心思极重的主儿,否则不会自恃貌美,拖到十九岁才嫁给中了举的田林文。她考虑长远怕投奔她的孪生姐姐拖垮了她,就能与丈夫商议着把姐姐家三口都赶出家门。只她这会儿着实不知钱娇娘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她与她招招手,“钱氏,咱娘俩多年未见,我有几句体己话,想对你说一说。”
钱娇娘装作听不懂,“姨妈有什么话,训下便是。”
钱娇娘在刘英心里头,一直是个憨憨的傻姐儿,这会只道她愚笨,听不懂她的言外之意。
田碧莲却是个吃着碗里想着锅里的主,这短短一会儿,她已浮想联翩,想起以后自己做侯府夫人的威风了,她一时得意,抢话问道:“钱氏,你的院子在哪儿?”
清雅倒抽了一口凉气,所有人的目光都跟着挪了过去。清雅地对刘英道:“姨太太,咱们大燮朝体面的小姐,人长得不如人意些,家底清薄些,都不是什么大事,最主要的是‘规矩’二字,若是好人家知道了哪户小姐连规矩也不知,那可决不会遣媒人上门的。”
刘英与田碧莲被说得脸阵红阵白。
田碧莲仗着清雅是丫头,骂道:“你是什么东西,敢来说我?”
钱娇娘忙道:“姨妈莫怪,清雅这丫头,是侯爷从帝都带回来的,也不知是从宫里头还是哪家皇亲国戚里出来的,见的尊贵人数都数不过来。”
钱娇娘这解释虽没头没尾,但正对上了刘英的路子。刘英作梦都想成为体面人,在大街上瞧见大户夫人或小姐的轿子,都忍不住缩脖子弯腰,只差跪下了。刘英听了一瞧清雅,果然通身的富贵气派,小家小户的正经小姐都比不过!
刘英因而堆笑道:“清雅姑娘说的是,我这女儿是得好好学学规矩。”
田碧莲气得跺脚,“娘!”
清雅似也见多了与刘英一般的人,她端着脸道:“姨太太,我说话直你也别见怪,我本来就是教人规矩的。这疼子如害子,但凡正经大户人家,最讲究的就是规矩,我还从未听过表妹直呼表嫂姓氏的,这要传出去,得闹多少笑话!”
刘英连连点头,她一面气钱娇娘害她娘俩出了丑,一面又担心女儿真没一点规矩,以后得闹笑话。她扭头扯扯女儿,让她重新叫人,田碧莲满心的不情愿,好不容易才跟蚊子叫似的叫了一声“表嫂”。
钱娇娘倒是大气得很,笑笑便过了,还热情地拉着她往自己院子去。
刘英与田碧莲腿都走累了,才到了西边角落见着了钱娇娘的院子。娘俩眼睛一下就亮了,这哪里是个主母的院子,比他们住的院子都不如。瞧瞧,这还种上地了,莫非他的好外甥连吃也不给她吃?刘英劲头来了,绕着小院转了一圈,嘴里还为她抱不平,说她住的院儿太小了,不像侯府夫人气派。
钱娇娘笑笑不说话,丁张尽量给夫人留颜面,“这院子是夫人自己给挑选的,她说她就喜欢清静!”
刘英可不听管家这些场面话,她这屋里屋外,全不像个侯府夫人的院子,说难听点就比下人屋子大些,里头什么都没有,再说钱娇娘穿的衣服,比她穿得都差,若说钱氏与好外甥夫妻和睦,打死她她都是不信的。刘英连坐也不坐,借口赶着去告诉相公这个好消息。钱娇娘也没留她。路上,刘英悄悄问管家,邢慕铮去钱娇娘院子里住过么,丁张立即想起邢慕铮发病的日子,犹豫了一下,不知该说有还是没有。刘英心里有了想法,更是步履轻盈,面上带笑。
田林文回头听了妻子所说,更是笃定钱娇娘定有事有求于他们,而这事十有八九就是她下堂之事,兴许邢慕铮正要将她下堂,她瞧他们来,就是抓住了救命稻草,想以以往之事威胁他们,换取她坐稳侯府夫人之位。
“既是如此,那咱们就先下手为强,把当年的事全推到钱氏身上,反正表哥不喜欢她,一定信咱们的话!”田碧莲道。
田林文认真想了想,摆手不可,“咱们说了,那钱氏定不甘势弱也要说,搞不好鱼死网破,邢外甥认真调查起来,咱们也都不好。况且咱们初来乍到,邢外甥也不见得信任咱们。依我看,咱们先稍安勿躁,娘子,你多与邢外甥亲近亲近,我看邢外甥像个孝子,你若能叫他将对你姐姐那份孝心移到你身上,何愁咱没好日子过!”
刘英心中暗暗叫苦,邢慕铮眉眼带煞,又通身的气派,她一看他就怵得慌,哪里还敢与他亲近?只是这全家的期待都压在她身上,她不得不硬着头皮应下。
第六十七章
日落后邢慕铮回了府,果然在前厅设宴款待田家四口。田林文有些意外,他原以为邢慕铮只宴请他与田勇章,让钱氏去接待女客,不想竟是如平民人家一齐接待了。
田林文腰杆子从没今日这么直过,这是外甥看得起他们。他可是堂堂侯爷,跟他比起来,他先前跟过的大人压根不算什么。若是他能得到邢外甥的提携,他定也有个一官半职,届时再往上爬,可就容易多了。
当务之急,是将惟一阻挡他们的钱娇娘给除掉。
钱娇娘与邢平淳二人默默地坐在邢慕铮的一侧,似是很怕邢慕铮,连话也不敢说。邢慕铮叫他们吃饭就吃饭,叫她敬酒就敬酒。惟一主动的就是她让丫头替刘英多夹些鸡肉,说是姨妈喜欢。
邢慕铮盯着眼前的鱼肉,自觉不错,想夹一块鱼肉给钱娇娘,但终觉失了男子颜面,对管家使了个眼色,亏得丁张会意,叫夹菜丫头夹了最嫩的鱼腹肉给钱娇娘。
待宴席末了,刘英捏着手帕堆了笑容,又想起姐姐的姿态,稍稍敛了笑,说道:“雅正,多谢你的盛情款待。”
邢慕铮微怔,雅正是他的字,父亲去世后,只有母亲这样叫他。
钱娇娘挑了挑眉,这招用的倒是不错。
“娘子,邢外甥如今是堂堂侯爷,你怎地还直呼他的字?”田林文假意责备道。
刘英哎呀一声,笑道:“你瞧瞧我,姐姐以前提及,总是雅正雅正地叫,我也就跟了她叫了,侯爷大外甥,你可别介意!”
邢慕铮道:“姨父姨妈可叫我名慕铮。”
田林文与刘英相视一眼,田林文道:“使不得使不得,你是侯爷,咱们是小老百姓,怎能直呼你的名?”
“无妨。”邢慕铮说罢,转向钱娇娘,“娇娘,你投奔了姨妈家,怎地不在姨妈家久住,等我去接你们?”
这厮叫她的名是叫上头了么?钱娇娘不着痕迹地皱了皱眉,还未开口,刘英就已抢着答了,“唉,还不是我那傻姐姐,才住了不到一年,就非得要走,说是怕麻烦我们,其实是知道了你姨父那几年也难,她就是怕拖累我们,我跟你姨父怎么拦也拦不住,就是要走!后来走了还不叫我们知道去哪儿,说是等安顿了再与我写信,谁知这一去就……”刘英说着哽咽起来,低头抹泪。
果然是一张颠倒黑白的嘴,钱娇娘差点儿就要为她鼓掌叫好了。
娘有时倔起来,确实是十匹马也拉不回来。邢慕铮问钱娇娘:“真的么?”
田勇章差点跳起来,“表哥你这说的什么话,这还能有假?”
邢慕铮实在不喜有人插话,方才是母亲的孪生妹妹倒也罢了,这会儿连表弟也敢插他的话,他横了一眼过去,田勇章立即缩了缩脖子。
钱娇娘道:“姨妈说的,怎能有假?”
刘英和田林文不约而同地暗暗松了口气。
“那你们离开了田家,靠什么营生?”两个妇人带着一个娃儿,在那乱世中奔波,邢慕铮心紧了。当年参军,邢慕铮确实也是不得已,覆巢之下,岂有完卵?只是玉州一片并未被西犁攻打,为何娘要带着娇娘母子离开桂县投奔姨妈?“你们当初为何离开桂县?”
钱娇娘的眼神因烛火摇曳忽明忽暗,她微笑道:“太久了,我都不记得了。”
邢慕铮的心猛地被刺了一下。她哪里是不记得了,她是什么也不愿同他讲了。这些话,他早该在接娇娘母子时就问了,那时的他却因丧母而伤怀,且认为过去的事情已然过去,不值一提。因此娇娘轻描淡写说一切都好时,他没有追问。
现下想来,是那会儿的他不知心疼为何罢了,现在他知道心疼了,娇娘已不愿对他讲了。
见气氛怪异,田林文忽觉不妙,他清清嗓子,拖长了音道:“慕铮啊——你爹娘的尸骨葬在何处,我们此番前来,其中最为重要之事,就是拜祭你的爹娘。”
邢慕铮收回视线,面向田林文,“家父家母合葬于桂县七侠山,母亲的葬礼都是娇娘操持——”那娘又是在哪里去世,若在外过世,娇娘又是如何送娘回来的?一个个的疑问堵在邢慕铮的喉头,他问不出口,他问了也不会有任何回应。
“姨父姨妈若要拜祭爹娘,明儿我就可带你们去,娘临去前,最惦记的就是姨妈了,‘英子~~’‘英子~~’”钱娇娘学着叫了两声,轻缓又幽长,听得人凉飕飕的,“娘就这么叫着,可感人了。”
刘英蔘出一身冷汗,邢慕铮是不知道,她还不知道姐姐为甚叫她么。她怯怯地瞅了相公一眼,田林文对她挤眉弄眼,刘英才勉强装作怀念模样,“我可怜的姐姐——”
“娘子,人死不能复生,这些年,你因姐姐的死积了一身的病,唉……”田林文愁眉苦脸,“那咱们明日就去桂县,也好了却你一桩心病……”
邢慕铮道:“明日恐有不便,等过两日我安排妥当了,再一同前去。”
田林文惊讶,“慕铮也要去?”
钱娇娘扭头,似也有此疑问。
田林文出口发觉自己说话略有不妥,他添了一句,“你公务繁忙,便让钱、外甥媳妇陪我们去走一遭便罢了。”
“对,姨父说的在理。”
邢慕铮不为所动,“我一同去,丑儿也去。”
“我我我,我要去!”邢平淳憋了一晚上,听见这话他再忍不住举手跳了起来,在爹娘的双重瞪视下灰溜溜地收回爪子,颇为孤立无援地站在那儿。
刘英见状,忙过去将他搂在怀里,“好好好,我的儿,你也去!好好给你奶奶烧柱香,求他保佑你将来光宗耀祖!”
这事儿就这么定下了,天色已晚,大家各自回房歇息,暂且不表。
接连几日,邢慕铮早出晚归,不知道忙些什么。只是每日清晨仍督促邢平淳练晨功。邢平淳新鲜了两日,后来苦不堪言,不敢与邢慕铮明言,悄悄地求娘亲,谁知娘也不疼他,只说她管不着。刘英倒是天天大清早地摸去书房,笑吟吟瞧他爷俩练功,对累乏的邢平淳一口一个心肝肉,还常常自己熬了粥给他们送去。不仅如此,刘英还替邢慕铮纳新鞋,缝新衣裳,夜里不论再晚,都等着他回来,与他嘘寒问暖,张罗夜饭。
眼看刘英这装模作样渐显成效,邢慕铮似对他这姨妈愈发和善,钱娇娘老神在在,在小院里安心习字刺绣。这日丁张过来与她请安,说是昨儿姨老爷悄悄塞了他十两银子,又向他打听夫人是否下堂的事儿,丁张这回说了,但没敢要他的银子。
钱娇娘将绣针一插,叹了一口气,“姨父姨妈定然很震惊难过罢?”
“这……”丁张犹豫着点头,姨老爷姨太太看上去还像那么回事,但表少爷和表小姐就……高兴?反正他横看竖看,也不像难过的样儿。
“怎么了?”清雅故意问。
丁张干笑两声,“姨老爷姨太太确是唉声叹气,不信夫人出了这等事儿,只是表少爷表小姐,大抵是没听清奴才说了什么,反而高兴起来。后来被姨老爷给训斥了。”
钱娇娘不在意地笑笑,“小孩子家家的懂什么。”她低头重新刺绣。
这一个弱冠一个及笄,也不能叫做小孩家家,丁张腹诽,但不再多嘴,“夫人,老爷叫奴才将银子备齐了,请您去赏给下人们。”
钱娇娘顿住了,她缓缓抬头,“那……地牢里那些人……”
丁张有些僵直,“是,今儿天还未亮,那些个罪人就被处刑了。”那一地的血腥,叫他看得真真腿都软了,其他去的下人们都胆颤心惊,好几个吐了。侯爷连眉头也不曾动一下。
“冯语嫣也……”
“是的,冯语嫣和她院子里的奴才,都处刑了。”
第六十八章
钱娇娘沉默了好一会儿,才低头道:“你去打了赏便成了。”
“这……老爷说了,若夫人不亲自去,这银子便不赏了。”
钱娇娘抬头瞪丁张,丁张咧牙弯腰讨好地笑。
“去罢,下人们能得这么些银子不容易。”清雅道,“反正你也少不了一块肉。”
“清雅姑娘说的真好!夫人,奴才这辈子也不曾加那么大锭银子揣怀里,奴才这先给您磕头了!”
丁张作势要跪,钱娇娘道:“少给我在这儿装可怜!要银子,就去把人叫齐喽,再有,再叫我一声夫人,我就扣你一两银子!”
“这……”丁张为难,后眼珠一转,“是,奶奶!”
钱娇娘一僵,这厮又换了个称呼?她瞪眼,“奶奶也不许叫!”
清雅哈哈大笑,“娇娘,你就别为难丁管家了,这府里侯爷说得算,他让下人们叫,他们不叫,这不自个儿找打么?你再逼他们,明儿他们就该叫你祖宗了!”
丁张苦笑道:“清雅姑娘可真是解语花,知道咱们下人的苦处!”
“行了行了,赶紧走,赶紧走。”钱娇娘给气的。
“是是是,奴才这就走,对了,夫人,表少爷说前儿看大门的朱兆和小杨子拦着他们不让他们进来,叫奴才把他们给打发了……其实也怪那俩猴儿命不好, 那日正好是大少爷被爷罚了晕倒了,爷和夫人您都心疼着呢,奴才上禀的时候被爷给骂了,因此那两小子便拦了姨老爷他们。您看这……”
钱娇娘看了清雅一眼,“他们冲撞了姨父姨妈确是该死,但听你说的,确实也是他们走了霉运,这就打发了他们未免太不近人情,你将他们换个不起眼的活儿,别让他们在姨妈一家人面前晃悠。”
“是,是,奴才知道了。”丁张弯着腰往后退,只是退至门边又记起一件事来,“夫人,奴才给忘了,红裳坊又送衣裳来了,这回的衣裳是他们按您平时的款式做的,您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