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瑞曲有银票
她披衣下榻,刚趿上鞋,便听内室门被人‘砰’地撞开了,浑身酒气的曲敦脚步虚浮、跌跌撞撞地,被下人给搀了进来。
温氏拧眉,语气极为不悦:“老爷怎这样晚回来?”
她问过随行小厮,得知是自云顶楼与同僚小酌而回,心中更是搓火。
自温厚复醒后,温府虽未恢复旧日风光,可因着庆王身份恢复的缘故,温氏再不像前半年那般对曲敦唯唯诺诺,虽还不如先前那样颐指气使,但说话起码硬气了些。也正因此,这段时日来,夫妇二人越发是相看两生厌,彼此间的气势,也早已呈此消彼长的态势。
而此刻,听着温氏半质问的声音,曲敦不知是醉大发了还是怎地,足有半晌都没吭声。
温氏指挥着下人,将曲敦放到靠窗的软榻之上,又不情不愿地去倒茶给他醒酒。
大半夜被扰了清梦不说,还要照顾个醉鬼。在扶着烂泥般的曲敦起来灌茶时,温氏忍不住絮叨起来:“老爷得了闲,与其和你那帮子同僚去吃酒,还不如去庆王府与舟儿多亲近亲近,指不定你今后的仕途也得靠他的。”
“还有柔姐儿,她一个人远在禄定受苦,她在那处遭那几个贱妇相欺落下病根,你这个当爹的也不晓得关心她,反倒得舟儿去求赦令。你若是个认真当爹的,就该豁出脸去求求陛下,这要当真论起来,柔姐儿还是他那好儿子的亲姨母呢。”
听温氏喋喋不休,曲敦烦不胜烦地推了她一把,大着舌头说了句:“闭嘴。”
被搡开,险些绊着脚的温氏冷哼一声,率性指责道:“跟我拿什么臭谱?自打舟儿离了府,也不见你往庆王府跑几趟,这眼瞧着,你与舟儿都生疏了不少,咱们两府的关系倒全赖我在操持,我会儿这好心劝你两句,眼下得不了你一声谢不说,你倒还不耐烦了?”
“谢你?”曲敦撑着肘坐正了些,捋直了舌头瞪眼望向温氏:“谢你什么?谢你这肚子没用,产下个死胎让你爹换来旁人儿子来给我养几十年,还是谢你加害苏氏,让我唯一的亲生儿子现今养在他人膝下,使我于人前人后受尽奚落嘲讽?”
“我且问你,往前苏氏仍在府里时,她性情温婉,是个不争不抢的,向来尊你敬你,从不与你有甚冲突,你到底为何就那般恶毒容不得人?还有萱姐儿,我好不容易养了这么个有出息的女儿,就指着她发迹了,你还处心积虑要毁了她,你到底居心何在?”
忽听得这番逼问,温氏心跳骤跌。
灯烛之下,见曲敦满面愠容,温氏心知万不能认,便佯作镇定地将茶盏放回桌上:“我不曾动过苏氏,更不曾动过你那好女儿,老爷这是自哪儿听来的荒谬之言?也不求证求证就往我身上泼栽。”定了定乱跳的心口,温氏又道:“老爷吃醉了,早些上榻安置罢。”
曲敦定定地盯着她:“这般心虚作甚?敢做不敢当了?”
温氏手心发汗,却还是梗着脖子辩驳起来:“老爷那位好女儿遇事,明明是焦婆子做的怪,焦婆子不是那日便被捉到宫里头去了么?怎可信她胡乱攀咬?再者说了,老爷又怎知苏氏生下来的那个,一定是你的儿子呢?苏氏那贱妇,分明是与那劳什子季大人有苟且在先,这要怪,就怪宫里头那位不是个明君,昏庸至极只知护短!”
说到这里,温氏复又冷哂道:“还有,说什么有出息的女儿?老爷好生糊涂啊,你那好女儿都不认你了,就算她今后执掌凤印,也不见得会睬你一眼!你还拿真拿她当个宝了!”
曲敦地提高声音喝道:“她若执掌凤印,那我就是国丈!谁敢对我不敬?!”
吼了两声,酒气愈发上头,曲敦怒意加剧。他起了身,满脸阴气地逼近温氏,切齿道:“若不是你这毒妇屡屡作祟,我本该儿女绕膝,萱姐儿也不至于与我关系僵成这样!”
被曲敦步步逼到向后退,温氏心下慌乱,又添了丝惧意:“你、你想作甚?”
曲敦恨声:“毒妇,我早便受够你了,早该休了你另娶贤,也不至于落到今日这个地步!”
一口一个毒妇,还提及休黜之事,温氏瞬间恼羞成怒:“姓曲的,你又是个什么好东西?当年恬着脸高攀我温府,在我爹爹后头跟条狗一样,就差没摇尾巴了,如今你倒神气起来了,还敢对我呼呼喝喝?”说着,温氏使手,用力搡了曲敦一下:“你这遭瘟的,你、啊——”
话未说完,内室中倏地响起清脆的一下声响,而与那道声响一同响起的,是温氏骤然发出的痛呼。
面上火辣辣地疼,脑子更是嗡嗡作响,温氏不敢置信地盯着曲敦,好半晌才反应过来:“你、你竟敢打我?!”
曲敦胸膛不停起伏:“你这毒妇,害我不浅,若不是你,我今日也不会受那般奇耻大辱!”
“何等奇耻大辱?你灌了两杯马尿竟敢冲我撒气?好你个腌臜的泼才,我今日要跟你拼了!”
温氏心肺直炸,抓起茶桌上的茶盏便往曲敦身上砸去,那瓷盏正正磕到曲敦下颚,茶水泼了曲敦一身,又掉到地上,发出咣咣碎声。
温氏犹不解气,紧接着又向前扑去,张牙舞爪地想撕咬曲敦,却被捂着下颌的曲敦一记窝心脚,给生踹到了地上。
下颌受了伤,痛与气相交,酒气越发上涌,曲敦两眼已蹿得湿红。他上前两步揪着温氏衣襟,继而,雨点般的拳头挥落到温氏身上及头脸之上。
温氏又痛又惊,吓得扯起嗓子大叫起来,可不知怎地,外头的仆妇小厮却像是都凭空消失了似的,半天唤不应声,整个居院内,只余温氏杀猪般的哭嚎回荡。
酒疯发到最后,曲敦抓着温氏的头发将人给提了起来,扯着她的身子手下一掀,便将她撞到了靠墙的壁柜之上。
头磕上壁柜,温氏眼前一黑,人便失去了知觉。
……
疏星黯淡,天角渐青。
打更人手中的梆子规律地敲了几下,悠扬的报更声传入悠悠转醒的温氏耳畔,她方知,此刻已是丑时正。
因为眼眶受了伤,勉力睁了好几下,温氏才睁开眼。
内室中灯烛未燃,而她自己则好端端地躺在榻上,身上被褥也盖得整整齐齐。
温氏正惑然发凝时,突闻室内响起一阵水声。她侧头去看,见得茶桌旁,有个身影在拧帕子。
以为是伺候起夜的丫鬟,温氏愣了两下,开口便骂道:“死奴才,方才你这耳朵聋了不成?”
先时,那丫鬟并未答话,一径在那盆中反复拧着手中的帕子。过了会儿,在温氏的悍骂声中,她干脆将那木盆给端了起来,几步间,便走到榻边,放在脚踏之上。
“没聋,听着夫人叫唤呢。夫人叫唤得越惨,奴婢这心头越是爽快。一时听得入了迷,便忘了进来搭救,还请夫人莫怪。”
说着话,那丫鬟抬起了脸。
凌晨光亮的月色之下,那丫鬟的长相,清晰显现在温氏面前。
与曲敦不同的是,只一眼,温氏便认出,此女正是当年曲檀柔身边的贴身丫鬟,元喜。
刹那间,温氏浑身冒汗,她双目悚然:“你、你还活着?”
“是啊,奴婢还没被折磨死呢,夫人……定然很失望罢?”元喜冲温氏露了个诡异的笑。她唇角扯动,带着右颊一道狰狞的伤口也牵动了下,于微微背阴的朝月之下,看着无端渗人。
眼下情形分明便是有异,温氏心间大骇,灭顶的恐惧袭来,她吓得上下牙齿捉对厮打,立马昂起脖子高声叫唤:“来人!快来人!快、唔——”
正张嘴高唤时,一匹浸满了水的湿帕子被元喜从木盆中捞起,迅速捂上了温氏的脸,接着,原本盖在温氏颈下的被子也被元喜给拉了起来,一并压覆在她面上,将她整张脸蒙得严严实实。
元喜上身微伏,她用劲全身力气,摁住那被盖,看温氏手脚扑腾,在自己的压制下奋力挣扎求生,心间满是快意。
“奴婢明明也是为了二姑娘分忧解难,那日事败后,二姑娘还承诺奴婢,说要给奴婢足够的银钱和铺子补偿奴婢的。也是奴婢天真,竟信了二姑娘的话,却没成想夫人打崇州一回来,不由分说,便派人把奴婢给迷晕,卖到那暗娼馆去了……”
“夫人一定知晓那暗娼馆里头过的是什么日子罢?每餐如牲畜一般被喂食,接的都是下九流的客人,奴婢划花了脸都躲不过……”
“这一年多来,奴婢日日生不如死,唯一支撑着活下去的愿望,便是有朝一日能找夫人寻仇。还好,终是让奴婢等到了这一日呢。”
“若非夫人已年老色衰,奴婢定也要将你卖去那暗娼馆,让夫人尝尝奴婢所受过的滋味,那才叫公平。”
于元喜说话间,被盖下头压抑的鼻喉之音渐低,过了会儿,温氏手脚猛地一挣,似是用尽了最后一丝力气。
终是动静全无,元喜拉下被盖,掀开那湿巾,注视着张嘴凸睛、面色紫青的温氏,轻笑一声:“便宜你了,老虔婆。”
第74章 玉镯 陛下龙体欠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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岁尾的最后一个月份, 已是呵气成霜的隆冬。
腹中胎儿月份渐大,随着临盆时日将近,崔沁音一双腿脚经常肿到穿不进鞋, 平素她若想起身出外散散腿脚, 总需采芳揉上好片刻,方才能消肿。
这日于起身后, 采芳便搓热了手, 替崔沁音将那水肿之处揉按得消了些肿,又请示道:“王妃娘娘,那麻鞋底子太硬了,要不咱们先带着,等到了曲府再换?”
崔沁音摇头:“不躲这一时的懒了, 先穿着罢, 把那孝衫和麻盖也一并替我扮上先。”
采芳只得应声,去取来孝衫与麻布盖头。
穿戴的当口, 采芳又小声问道:“王妃娘娘, 世子与姑娘今日不去……王爷会否发怒?”
“有何好怒的?”崔沁音眼波不动,反而吩咐道:“着人看好了,让哥儿姐儿就在府里头待着, 莫要让他们出府。”
片刻后, 孝衫加身、麻布盖头的崔沁音整装完毕,便由采芳给搀着向院外去了。
庭道之上, 崔沁音遇着了同样着孝衫,形容憔悴、满面慼容的庆王。
见仅有崔沁音,庆王怔愣:“聪哥儿与婧姐儿呢?”
“他二人受了寒,大夫说最好莫要出门吹风,臣妾便让他们留在府里头了。”崔沁音神情疏淡地回道。
庆王凝神望了崔沁音片刻, 须臾,还是没再说什么,与她一同向府外去了。
……
曲府,穿着白衫巾帽的下人们来回忙活,府宅处处充斥着佛经唱祷声与木鱼声。
庆王甫一下车,便被满目哀色的温厚等人给迎了入府。
灵堂之中,将将自禄定回京的曲檀柔早已哭成了泪人,而魏言安竟也衰衣加身,陪在曲檀柔身边,不时温言款语地安慰她,瞧起来甚是体贴。
按说,曲檀柔只是魏言安的妾,温氏更算不得是他正儿八经的岳母,甚至这丧礼他不来,旁人都无甚好置喙的。而他之所以来,便是因着他这回之所以能从禄定回京,能得那一纸赦令,起码温氏之死,是个明面上的契机。
这会儿,见了步于庆王之后的崔沁音,曲檀柔疾步走了过去,往崔沁音身后看了又看:“聪哥儿呢?”
崔沁音并不出声应她,而由采芳代答道:“世子与姑娘都感了风寒,昨儿发了半宿的低热,早晨才将将消褪了些。大夫瞧过,说是出府若被风吹着,恐怕病情要加重,是以王妃娘娘便将两位小主子留在王府里头,未让他们跟来,还请表姑娘莫要见怪。”
曲檀柔霎时撑大了眼:“他兄妹二人好歹也是唤了我娘几年祖母的,今日我娘移棺出殡,他们就是病得再严重,那也得来给长辈送殡啊?况且、况且聪哥儿不来,谁给我娘摔盆?”
崔沁音当即拧眉纠正道:“柔姐儿慎言,聪哥儿乃我庆王府世子,是入了皇家玉碟的,岂能给臣妇摔盆?”
“你、”曲檀柔噎住,气得眸子越加泛酸了,她咬牙,转目去看庆王:“兄长……”
庆王沉默不语,还是温厚低斥了一声:“柔姐儿,不得对王妃娘娘无理。”
曲檀柔泪水增多,再度呜咽流涕起来:“可无人给娘摔盆,娘便是死了都不得安生……”她泪眼迷濛地望着庆王,哀求道:“兄长,既是聪哥儿没来,兄长可否代为摔盆?让她老人家走得顺当些……”
“还不闭嘴?说的什么混账话!冒犯天家,是想害死府里人么?”这回急忙出声喝止的,是久未出声的曲敦。
得他这声喝,曲檀柔当即喉腔颤颤地回嘴道:“爹爹哪来的脸面斥女儿?若非爹爹醉酒发疯,与阿娘争吵,阿娘又怎会一时想不开去吊那房梁?”
听得女儿振声指责,曲敦面色铁青。
这时,温厚重重敲了两下手杖:“好了,像什么样子?这样失礼,无端让宾客们见笑。”
曲敦双唇紧闭,移步出去与知宾襄礼等人安排诸事,曲檀柔则抽噎两声,歪着身子哭倒在魏言安怀里。
崔沁音挺着个大肚子,在采芳的搀扶下艰难跪下,给供桌上的灵牌磕过头,又给温氏烧了纸钱,行完所有的礼,便兀自退了出去。
避开来来往往前来吊唁的人,主仆二人寻了处无人的檐亭坐着。
就这么会儿功夫,崔沁音腰际已感疲乏,肩背腰际发酸,腿亦隐隐发胀。
给崔沁音松着肩背筋骨的当口,采芳极小声地问了句:“王妃娘娘,您说曲府姨妈当真是……”
“她性子那样彪悍的人,且那天白日里还喜滋滋在咱们府里作了半日的威福,兜了不少好东西回来,光享受都来不及,怎会因着与曲大人吵了两句嘴,便率性寻了短见呢?”
崔沁音对此并不感兴趣,只摇头道:“死者为大,算了,莫要议她。”
听主子这么说,采芳便没再继续提这事,转而说起另堂事道:“二姑娘那位夫婿……也不知是逢圣德渊重,还是咱们王爷言辞恳切打动了陛下,陛下竟给了他赦令呢。”想着方才魏言安随伴曲檀柔的模样,她狐疑道:“说起来,那位是转了性子不成?竟那般体贴二姑娘,听说他先前,可很是厌恶二姑娘的。”
“我也不知,不想管这些。”崔沁音对魏言安等人并不感兴趣,只经由此想起另外一件事来。她扫了眼灵堂外界:“你适才,可有见三妹妹的身影?”
采芳愣了下,亦是张目四顾好半晌,才答道:“不曾见三姑娘。”她猜测道:“三姑娘……应当不会来罢?”
闻言,崔沁音俯眼盯了自己的指甲盖两息,谓叹道:“罢了,我若是她,我也不来。”
话毕,崔沁音伸手搭上采芳:“我之前那个居院里头,还剩下几个绣花样子忘拿的,也不知还在不在,咱们去寻寻看罢。”
“好的,您慢着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