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瑞曲有银票
季岫答道:“昨夜。”
“昨夜?”汪由僖更加懵了,他努力睁大眼,看着季岫。
在汪由僖的印象中,他虽与季岫素来不和,可却知季岫是个诚直之人,从未见季岫扯过半个字的谎。尤其这会儿见对方一脸正色,汪由僖的脑子愈发糊成了一锅粥。
似是看出他的不解,季岫出声解释道:“昨夜,下官本已熟睡,却在梦中见得汪大人,大人与我说了莒河的事。”接着,他还补充道:“怕这儿的百姓们不肯走,您还与我说要给百姓们发赈银,每人三两银子,一定要按人头领。下官照办,这才在您的英明决策下,解救了数千百姓。”
汪由僖重重愣住。
便在这个当口,人群中有百姓惊喜道:“看来咱们汪大人和慈婆婆一样,都是河神选定的神使!”
立马便有人附和:“对对对,不然汪大人怎么会知道那堤坝昨晚上又要榻?”
还有人惊慌地问:“汪大人,河神可是上回对那祭口又不满意了?”
有人愤愤不平地答道:“肯定是的,上回那个生得不够美,还几度试图逃跑,还啐了慈婆婆一口,差点把慈婆婆脸给挠了,那样性悍的,河神指定不喜欢!”
这话,让不少人脸色大变:“那怎么办?咱们是不是得重新选祭口?”
……
一片嘈杂声中,汪由僖下意识看向表情沉静的姜洵,求助道:“姜大人,你看这……”
姜洵先是敛目想了想,继而,他抬了眸回视汪由僖,眸光平缓:“汪大人救了一干百姓,实该向朝廷报一桩大功劳,不是么?”
先时,汪由僖一时还反应不过来,眼中满是深重的茫然,过了几息后,他逐渐品出点味儿来,试探地问道:“姜大人的意思是?”
姜洵提唇笑道:“晚些,姜某便手书一封,让驿站加急送至奉京。”
虽这话只说了一半,当中的暗示,汪由僖却全然心领神会了。
这时,一旁的戚蒙昭开腔问道:“原来汪大人还有通神的禀赋,倒不知其中备细如何?汪大人可否与我等多说两句?”
戚蒙昭这问题一出,不少人都跟着追问起来,人人都想听一听他到底是怎么‘通的神’。
关键时刻,汪由僖脑瓜子乱转,灵光涌来,他煞有介事地说道:“是上回的祭口不听话,惹得河神发怒了。但河神大人仁慈,先给本官托了梦,不巧本官昨夜里害了病,头脑晕沉得起不来,便苦求了河神大人,让他以本官的名义,给季通判转托这梦,烦季通判来疏通大家伙。”
“既汪大人身子不适,河神大人也该知晓罢?怎地,他老人家不直接给季大人托梦呢?”戚蒙昭问得严谨。
汪由僖脑中只空了一瞬,便立马扮出一脸为难样:“这……害,主要是咱们这位通判大人,平素最是不信神佛之说,便……”
犹犹豫豫地说着,汪由僖向季岫投了个歉意的眼神,轻轻巧巧地,便给他扣了个亵渎神明的帽子。
人群中,有老妪颤巍巍地、拄着拐杖上前,直接问道:“汪大人,我们那赈银什么时候发?”
汪由僖浑身一凛:“什么赈银?”
反问完,他当即记起方才季岫说的、人头三两银子的事来,脸上表情霎时冻住了。
他张了张嘴,下意识想否认,可一来,他已经半半被强行架了上去,二来,他自己方才也圆了那所谓的‘梦’,且最后……
在看向姜洵,得了个令他心安的表情后,汪由僖眸中一闪。
虽说要他拿钱,与用刀割他的肉无疑,可在汪由僖想来,若能记个大功勋,添官绶带应该都极有可能的。
虽说渺儿那边……但那事怎么也得好几年的光景,如果在那之前,能先在一众朝官面前长个脸,那也是极好的,说不定、说不定自己还能被破格提升为朝官,届时,他不就能提前入京了?
而且钱嘛,出得去,他就一定会另有法子收得回!
左右权衡几番后,汪由僖一咬牙,故作豪气地拍着胸脯承诺道:“不瞒各位,朝廷上回拔的赈银,已悉数用来赈灾建堤了……汪某人在宁源为官也有数十载,得了乡亲们不少关照与包容。既河神瞧得起我汪某人,且我今儿个见大家流离失所,心中属实万分不忍。这样,我汪某人今日便先掏私囊,给各位发这赈银。”
话一脱口,欢声震天。
看着再度被恭维声包围的汪由僖,姜洵眸色渐深。
这么一通热闹下来,洪水也消退了许多。
汪由僖果然是名副其实的富官,近万两的现银说取就取来了,足以见其贪墨之多。
得了赈银后,不少百姓都高兴得失神发傻,嘴里连连道谢。而汪由僖也扮出一幅爱民如子、救焚扶危的仁官模样,和眉善目、又沾沾自喜地,听着各色感激与奉承。
赈银发完,已过去半日,天际又开始飘起沾衣欲湿的濛濛雨丝。
戚蒙昭再度开腔:“对了,方才汪大人不是说了么?河神对上回那祭口不满意,既如此,是否该找找高人,再寻一祭口?否则下回决堤,河神可就不一定提前知会了?”
汪由僖先是愣了一瞬,但很快,他便从善如流地:“对对对,瞧我这记性。快、着人去请慈婆婆来。”
小吏领命去了。
再看一众百姓,有人听到那慈婆婆与‘河神’的名号满脸虔诚,亦有人面唇发白、身子颤抖。
吓得坦然失色、汗毛凛凛的,自然,是女子。
尤其,是年岁尚轻、且有几分姿色的女子。
一群人在那树林子中引颈而望,等了将近半个时辰,那慈婆婆的身影不见,倒是把姚氏给等来了。
汪由僖见了姚氏,顿时紧张得连鼻翼都急遽搧动了几下。
他连忙迎了上去:“夫人怎地来了?”
姚氏怒冲冲地反问他:“怎么?你派人取了那么多银子,我还不能来瞧两眼?”
“能、能来的。”汪由僖弓背哈腰地解释道:“一会儿要祭河神,我这不是怕吓到夫人了么?”
当着泱泱人群,姚氏倒知道要给汪由僖留几分颜面。
因此,即使是牙痒痒到想揪他耳朵踹他几脚,姚氏却也只是把他半拖半拽地扯到一旁,用要吃人的眼神,直勾勾地瞪着:“怎么回事?我就打个盹儿的功夫,府里头都要被你给搬空了,你是要拿银锭子去砌那劳什子堤坝不成?”
汪由僖立马笑得跟狗颠屁股似的:“容我与夫人解释一二。”
……
听了汪由僖的解释,姚氏目露精光:“当真?”
汪由僖忙不迭点头,见了姚氏的神情,便知自己是过了这一关。
他目光微动,还想再夸大两句时,百姓中一阵轰动,原是那传闻中的‘慈婆婆’,终于姗姗而来。
身材是匀称细挑的、眉眼生得风风韵韵的,钗环整齐,发髻亦梳得十分光溜,怕是苍蝇路过,都会在上头滑了脚。
虽人称慈婆婆,可却实打实地,是个中年美妇人。
且,正是昨日与汪由僖调情的那位。
“这位便是慈婆婆了。”
在姚氏跟前,汪由僖根本不敢和高心慈眉来眼去,甚至都不敢拿正眼去看她。
而奇怪的是,姚氏,竟然也与这高心慈颇为熟络,且尊崇中,又透着几分有意巴结的亲热劲儿。
姚氏迎了上去,讨好地笑道:“我家泽儿近来可有托梦给神使?他在那边可还好?吃的用得还缺吗?可需要再捎渡些用使的给他?”
高心慈也颇为亲昵地拍了拍姚氏的手,笑着安抚道:“夫人莫慌,小少爷一切都好的。”
高心慈早在路上,早已听汪由僖的人把今日发生的事给说了,那吹嘘之言,自然也要来一番。
她肃着脸,表情很是郑重其事:“多亏郡守大人心系百姓、英明果决,才让大家伙儿免受那一灾。”她对着百姓,神情无比正色:“当然,这也是郡守大人辖治有方,得河神大人肯定与看重,才有此契机。”
这话,自然得了百姓连声附和。
不止附和,还立马有人心急火燎地,催着她快些选好祭口,不然怕等久了,河神发怒。
高心慈点点头:“大家莫慌,我这就选人。”
这话音甫一落地,在场的女子个个脸上血色尽褪、皆是脸色煞白,有些胆子小的,更是直接打起了摆子。
高心慈对此见怪不怪,她张目,向四围觑了一圈,扬声道:“都莫要躲躲藏藏的,能被送河神大人身边服侍,是你们和家人的荣光。”
很显然,并没有哪个女子想要这份荣光,人人含胸缩肩,眼皮子都不敢抬,就怕与高心慈的目光对上。
林中一时阒静无声,只能听到蛛丝般的雨脚,打在树叶上的声响。
高心慈才不管这些,她撑着把细骨伞,向前迈开脚,边走、边装模作样地,用眼光打量着在场的女子们,挑剔的目光一片片地巡过去,那目光,不止打在女子们身上,更有余光掠过她们的家人。
在走了小半圈后,高心慈便接到了渴盼的目光。
她的眸光微不可见地闪了闪,接着,不动声色地移开了眼,脚下随即转了个向,故意去另侧走了一段,接着,才转而往那侧行去。
未过多时,高心慈步子渐缓,停在一户人家跟前,而她的视线,则落定在一个垂着头、两手紧握的女子跟前。
那女子年岁尚轻,梳着个妇人头,瞧着,不似这家的女儿,倒像是儿媳。
“你,抬起头来。”高心慈命令到。
那女子的身形颤了颤,嘴唇也抖了几抖,不知是心存侥幸、还是被吓住了,她并没有依言抬头。
在她身旁,一名倒三角眼的婆子用力,在她腰间掐了两把:“慈婆婆让你抬起头来,聋了么?”
那女子吃痛,又显然是不敢忤逆那婆子,便只好慢慢抬起头,露出张惨白的面容来。
那女子半张着唇,上下牙齿都在捉对厮打。
她身上穿着一身泥灰俱沾的布裙,头上也就一支木簪子。面容秀丽,且确有是生得动人,可若说再挑不出比她皮相更佳的,却也并不见得。
高心慈看了几息,接着,伸手指了指那女子:“就她了。”
那女子顿时秀目圆睁、面无人色,她呼出的气都哆哆嗦嗦,仿佛嗓子眼都在打颤。
而在她身侧那婆子,则立马喜眉笑眼地:“得慈婆婆看重,是她几世修来的福份,我们也跟着沾光了。”
“不、不、夫君,救我啊、夫君……”那女子慌得几近魂飞魄散,她一边说着,一边往站在自己右侧的、皮肤黧黑的中年男人身后躲去。
那黑脸男人似想挺身相护,却被那婆子给狠狠瞪了一眼。接着,那婆子去他身后拽那女子的手,嘴里还骂骂咧咧地:“躲什么躲?吃饭的时候不见你躲,好事临头了你倒缩得比王八龟还快!”
腰身被瑟瑟发抖的妻子抱得死死的,黑脸男人面有不忍,他吞吞吐吐、犹犹豫豫地恳求道:“……娘,要不、要不别了罢……”
那婆子竖起三角眼来,恶狠狠地去掰那女子的手,怒骂道:“你护着她作甚?这就是只只会浪费粮食、不会下蛋的母鸡,都嫁进咱们家多久了,肚子还没个动静!”
黑脸男子被自己妻子死命抱得脚下趔趔趄趄,他嗫嚅着回道:“才、才一年多……”
此刻,在离这家人有些距离的东北方向,一道厉声喝叫传了过来:“孔婆子!你放开我女儿!”
众人循声望去,见是个脸黄干瘦的中年妇人。
说着让别个放开自己女儿,可她自己,却也是被身边的家人拖抱住。瞧那模样,拖抱着的那几人应是她丈夫与儿子,俱是一脸无奈与认命,且有着怕事的神色浮在脸上。
那妇人手脚并用,一边奋力脱开家人的桎梏,一边高声嘶骂道:“你儿子前头娶的那个也是十好几年没生养的,肯定是你儿子不行,你又赖到我女儿身上来!当初、当初是你儿子死皮赖脸地缠着我女儿,我女儿还没有嫌你儿子岁数大,连彩礼也没要就被他哄了过去,现在又想用她换银两,你们一家都不是人!”
这当口,那孔婆子已生生将自己儿媳给拽离了儿子身旁。她冷哼了一声,半点不惧地回道:“我说老亲家,你干嚎个什么劲?你怎个这样自私?慈婆婆说了,能做河神大人的祭口,那可是她的荣幸,多少人想求都求不来这等荣幸呢?”
“呸!你这就是卖媳求财!上回邓家村那个也是,就为了得那十两银子的补恤,你们都昧着良心害人性命!”那妇人从打着补丁的襟袋里头,掏出自己方才领的三两银子,用力往那孔婆子的方向砸了过去:“这是我方才领的恤银,都给你们,你们不要卖我女儿!”
孔婆子探着脖子,看了看那几两雪花银,旋即撇着嘴:“什么买啊卖啊的?说得这么难听做什么?慈婆婆说了,能当祭口是她的荣幸,也是咱们两家的荣幸,你再拦着阻着,小心河神大人再发怒,头一个就淹了你们家!”
说着话,孔婆子把自己拼命往后退的儿媳,给强行拽到高心慈跟前。她露出一口大黄牙,笑得跟点头作揖似的:“慈婆婆,神祭仪式可以开始了。家里头能有人去伺候河神大人,我们一家都会感恩戴德的。”
就在这时,一直不停喊叫着的妇人终于脱了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