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坠珠葡萄
段汁桃前脚把一堆行李扛进了屋,梅姐和吾翠芝听见声响,还以为隔壁院子遭贼了,后脚就不由悬着心的出来瞧瞧。
吾翠芝跨进门槛,见到是段汁桃,愣眼说:“汁桃,你不是回老家了吗?”
梅姐隔着矮墙,也在院子里搭腔:“你家单老师和我们家沈老师,都在实验室待了快三宿没回来了,我寻思着这会回来,也不能呀?你们家这么大声响,我还以为进贼了。”
这时,屋里的单姥姥解完手出来,嘴里嚷着:“桃儿,你家的厕所怎么长的这么奇怪,也没坑啊?星回喊我坐上去解手,那椅子一样的东西,底座还像个大脸盆,里头还盛着水呢!城里人的金贵毛病可真多,拉个屎都能变出花儿来,这屎尿用再好的盆子装,那也不能变香啊?”
梅姐闻言,可笑坏了,捧着肚子说:“这是星回他姥姥吧?他姥姥,这是我们城里的抽水马桶!
你这话说的,和我妈当初进城说的一模一样,老太太们呀,你们得跟上时代,城里的马桶可比茅坑卫生!”
段汁桃倒也不见羞,大大方方的说:“我妈村里,到现在还用公共茅厕呢,就三五年前,还有孕妇把孩子生在了粪坑里,孩子差点叫粪水给捂死了。啥时候连村里家家户户都换上抽水马桶,这日子才真叫好!”
段汁桃的心愿有时候很简单,一个抽水马桶,都能让她觉得那是赶上好时代的标志。
毕竟小时候上村里的公共茅厕,她总会想起顽皮的男生们吓唬她,茅厕里不仅有鬼,还有变态。
就是到现在,成年已久的段汁桃,再去娘家村子的公共厕所蹲坑,心里仍旧留有阴影。她总觉得茅坑底下蠕动的不是蛆,而是千百双看不见的鬼手,自己要是一个不小心,就会被拉进无尽深渊。
院子里热闹了一阵,但外面的日头实在太毒,段汁桃手上又有活,和邻居们扯几句闲,众人也就散了。
第二日一早,北京,协和医院。
“你这是巨型息肉,没事儿,虚惊一场,平时喝酒喝多了吧?注意按时吃饭,倒也不棘手,等入秋天气转凉了,选个日子把息肉切了,利于刀口恢复。”协和医院的主任医生拿着新出的检查报告,眉眼轻松的说。
段汁桃愣住了,死死再问一遍:“主任,你说,我妈不是肠癌,是息肉?!”
第27章
医生瞟了一眼她手上捏着的县城人民医院的检查报告,斥道:“简直瞎扯淡!这病理报告也太不严谨了,息肉怎么就成了肠癌,分级还给划到了三级?”
医生已经不是第一次碰上这种情况了,下面经济不发达的小县城,医疗水平差,经常出现误诊的事。
这些被误诊的幸运儿们,多半被他骂过一通后,就开始喜极而泣。
在得到医生准确无误的回复后,段汁桃的眼角蹦出了喜悦的泪花。
又想起母亲这两天在家里上厕所,每回排泄物里都有黑色的血,不敢掉以轻心,不放心的问:“医生,我妈上厕所老带黑血,你确定只是息肉吗?”
医生被怀疑了医术,没好气的说:“你肠子里长那么些老大的息肉,把肠子都快堵死了,你还指望上大号有多顺畅?没把肠子都拉出来就不错了!出血正常,可能是上厕所太用力,把肛口撑裂了,不一定是肠子出血。还有,老年人上厕所那么带劲干什么?三高没有?小心用劲过头,血压冲上来脑梗!”
这下段汁桃彻底放心了,神经放松下来,对着医生连声道谢。
从被宣判死刑,恐惧的整日以泪洗面,又做了无数次心理建设开始尝试接受,到逐渐坦然——能活一天算一天,再到平静的开始交代后事,最后到被宣布无罪释放重获新生……整个过程太富戏剧性了,百转千回、跌宕起伏,以至于段老太太的心脏病都差点要发作了。
世上还有这么好的事?阎王点兵点错了人头?
心情就像过山车,在被医生宣布无癌的那一刻,段汁桃和母亲的情绪攀到顶峰。
不过老太太高兴没多久,很快就恢复了昔日的精神头,去仔细回味儿子和媳妇们这次的所作所为,然后开始耿耿于怀……
在回去的公交车上,老太太嘴角的笑容渐渐拉扯下来,整个人看起来像蔫了的茄子,无精打采。
段汁桃知道母亲这时候在想什么,她说:“妈,你要是心里不舒服,就在北京住一阵。医生不是说了么,让你入秋天气凉快了,再做摘除手术。现在七月底,北京比我们那入秋快,你在我这待两个月,把手术做了,养好了再回兴州,省的来回折腾了。正好暑假你替我在家看孩子,我打算去报名成人学校,又或者出去看看工作。”
老太太收拢思绪,转头问她:“女婿待你不好?让你出去工作挣钱了?”
段汁桃轻笑了一声,道:“哪能呢,你瞧星回他爸怎么待你的,你就知道他待我怎么样,哪里还能叫我出去挣钱给他们爷俩花!是我自己,去年我就想出去找事情做,学校里有食堂,吃的随意些,一日三餐用不上我做。孩子上学,他爸上班,就我一个人在家里闲着,我想过了,我要是出去上学或者上班,家里的家务活,得闲了我也能做。”
老太太点了点头,女婿对她这个丈母娘,那真是给足了面子和里子。
她这回上北京看病,女婿直接放话:妈,什么病你只管瞧,钱的事,你不用操心,用多少,我和汁桃出多少。我爸妈病的那会,星回一直是您帮着带,孩子也总说想姥姥。我自己的爹妈全走了,眼下只有你和爸二位长辈,我当初我为爹妈怎么治,便给您也怎么治,都尽自己最大的力。
老太太明白,之所以女婿谈到钱的事,肯定是自家的姑娘和姑爷说了,她那一双不成器的儿子和儿媳,这回她害了病,四个年轻人成了缩头王八,谁都不敢出头为她治。
老太太对儿子们心寒之余,又觉得对女婿愧疚,确切来说,是又羞又愧。
当初姑娘嫁到老单家,她不仅一分钱嫁妆没添,还对这个女婿十分瞧不上眼,觉得他拖累了自家闺女的大好前程,放着好好的村支书长媳不受用,非得往单家的穷窝里钻。
可以说,当时对女婿有多瞧不上眼,现在看女婿就有多喜欢。
如今看来,确实是她眼皮子浅了。
闺女熬了十来年,任劳任怨送走了两位老亲家,在老家挣下不俗的口碑。女儿现在跟着女婿在北京过上了好日子不说,女婿这人的人品,还值得翘起大拇哥,丝毫不计较她之前摆着丈母娘的款,处处给他使绊儿添堵。
眼下她落了难,患难识人心,患难见真情啊!
女婿对她根本挑不出半根刺儿。她一到北京,他就帮着到处托人联系北京城里的胃肠病专家,连夜又打点又送礼,这些老太太都看在眼里,记在心头。
女婿的本事大,她这回算是见识了。不过打了几通电话,就给她在协和医院插上队,就连胃肠镜检查都排到了最前头。
而自己那两个儿子,别说认识什么医院的护士和医生了,就连县城医院的大门,他们都不知道是朝东还是朝西。
既然闺女留她,她也不多推辞,想着自己没害什么大毛病,那就在闺女这帮着打点家务出出力吧!也好冷一冷兴州那一窝没良心的狼崽子。
两个媳妇嫁进门,这么多年,祖宗一样伺候着。
她这个婆婆,想着自己还年轻、有力气,连顿饭都舍不得儿媳妇们做,就是想着她们能多享福。没成想,纵得她们目无尊长,平时只知道一味从她和老伴身上搜刮,真出了事,却一个都指望不上。
老太太到这会也想开了,拉过女儿的手,臊着老脸,掏心掏肺的说:“桃儿,以前是妈不好。女婿多好一个人啊,妈那时候怎么就糊涂了呢?不过也不晚,妈只要身体好,往后有劲儿就往你们家使,那一家子的白眼狼,没一个好……!”
昔日的愧疚层层涌上心头,歉意的说:“你说要念成人学校?好!妈支持,妈给你做后盾,家里有什么妈帮你打点收拾,你只上到初中,两个哥哥却念到了高中,三个里就数你读书还算好,可妈……算了,不说了,总归是妈对不住你……”
她没往下说,当初老头儿觉得闺女总是别人家的,读书供得再高,将来挣了钱也是花到别人家去。
段汁桃念完初中,原本她也想咬咬牙把闺女供完高中,可那时不知怎么被老头说动,掉进钱眼里,一心想着闺女出去上班能挣钱帮衬家里。
这些年,随着姑爷的职位和工资水涨船高,每回闺女回娘家报喜的时候,却也掏心窝子对母亲说着她的隐忧。
姑娘和姑爷,是初三的时候谈起恋爱的,姑爷高中毕业,两家就把两个年轻人的婚事给定下来了。
再后来姑爷念大学、读研究生,一路留校、升讲师、副教授,而闺女呢,只有初中毕业。虽然桃儿嘴上厉害,把姑爷吃的死死的,但心里实际却也自卑,觉得自己学历不高。结了婚只顾得上在家伺候公婆拉扯小姑子,没工夫出去挣钱,便心里觉着处处低姑爷一头。
段汁桃把心事一件件剖开,和她说的时候,她也心痛过,自己的闺女,她怎么不懂。
自己的桃妮儿,打小就和她两个哥哥比,那么要强的一个人,她男人在外面挣得一番天地,越活越出色,越过越有声名。而妮儿呢,经年累月的困在村子的瓦房里,蓬头垢面侍奉双亲,累累的家务活计,折腾得她连脾气都没了。
做姑娘的时候,桃儿脾气多大啊,这些年脾气却变得越来越好。
一个人脾气突然变好,不是没有原因的。
段母心里知道,这不是段汁桃改了性儿,而是慢慢的,在低头折腰。
*****
暑假,学校的教职工食堂,所有档口,到七月底就彻底不开火了。
食堂的大师傅们,也准备趁着这一年中,难得悠闲的日子,暑期探亲去。
今天是食堂歇业前的最后一天,家属院的家属们,一早就去档口买了丰厚的包子馒头存粮,等到中午的时候,再准备去食堂多打些荤菜。
食堂的荤菜,卖的比市场里便宜,且是现成烧好的,因此一度热销,经常是排起长长的队伍,只有前三分之一买到了肉菜,轮到后面的人再去打,就只见肉汤不见肉。
为此,学校分管食堂的校领导,想出了一个限购令:一家无论你多少口人,一律最多只准打三个荤菜,且为了防止最好的荤菜被买空,还特地限制,三个荤菜必须不重样。
段汁桃走之前,还没这个规矩,前后不过隔了十天左右,再回京大,食堂就出了这个新花招。
她和吾翠芝在队伍里嚼耳朵:“学校不是放假了吗,校领导怎么还有功夫管我们家属院食堂这许多?”
食堂的肉菜虽然畅销,但之前也不至于到了抢破头的地步呀?
吾翠芝哼声说:“你不知道吧,是有人做的太过了啊!”
也不忌讳针对的人到底有没有在周围,嗓门吊的老高:“乡下人没见过肉腥似的,一到饭点就猛扑食堂,看了肉就跟狼一样,眼冒绿光!大棒骨、红烧肉,也不知道那胃是不是海填的,师傅一把菜盆端出来,她一个人就打了大半盆,叫后面排着的人还怎么打?”
众人心里有底,那个“她”,吾翠芝说的是谁。
这时,华秋吟拎着食盆,晃悠悠的挪着优雅的小碎步,走进食堂。
吊扇的风吹起了她宽松的芽绿色裙摆,算起来离订婚的日子才过去二十天左右,众人再见到她时,只见华秋吟整个人胖了一大圈,曾经盈盈一握的腰身也不知不觉变粗了,她的周身,像泛着一层薄薄的饱满润泽光晕。
段汁桃一眼便察觉出了端倪。
无论哪次,她见到华秋吟,华秋吟都穿着走路生风的高跟鞋,而这回见到她,她却换成了柔软舒适的平底凉鞋。
吾翠芝和她交换了一个眼神,暗示她,之前从学校卫生院小姑娘那听来的八卦,八成是真的,华秋吟这是怀上了。
吾翠芝讥讽的笑道:“华老师,你怎么来了,往常打饭,不是你婆婆来的么?”
话音里,把“婆婆”两个字,咬得极为重点高调。
吾翠芝刚刚话里话外,嘲讽的那只“饿狼”,就是华秋吟的婆婆、数学系曲教授的母亲——何老太。
何老太从乡下来,年轻的时候遭过饥荒,饿得狠的时候,嚼过树皮,啃过鞋底,哪里见识过家属院里这样神仙般的生活。
城里面的生活条件好,食堂的肉菜便宜到姥姥家了,老太太心眼又急又狠,每次到饭点都特别积极,一准插到队伍最前头去,还丝毫不给后面的人留后路。
一打菜,恨不得把食堂的肉菜全都捧回家,害的队伍后面的家属,屡次扑了空,一时便怨声四起。
段汁桃也奇怪,不是说华秋吟和曲老师暑假回老家结婚摆酒么?怎么这会还在学校,真是怪了。
于是问道:“华老师,你没和曲老师回乡下么?”
华秋吟赧然一笑,自觉的排在队伍最后面,把双脚羞涩的并拢,知道婆婆抢肉菜的行为引起众怒了,恨不能眼下缩成一团猫卷儿,不被众人发觉。
“嗯,没回,婆婆从四川乡下来北京,照顾我和曲老师的生活。”华秋吟说的很委婉。
她这么一说,大家彻底明白了,她这多半是有了。
两个年纪加起来七十几的成年人,又不是三四岁的奶孩子,哪需要人照顾呢?
曲家盼星星盼月亮,盼了这老多年,才盼来这一个孙子,自然也舍不得让华秋吟长途颠簸的去穷乡僻壤。左右结婚证一领,他们已经成了法律上的真夫妻,摆酒不急于一时,曲家的老太太干脆就收拾了行李,来北京照顾新儿媳的孕期生活。
婆婆的“威名”远播,华秋吟已经很不好意思了,其实婆婆一个人也吃不了多少肉,打那么多,全是为了她。
从前没怀的时候,饭桌上肉菜一多,华秋吟就不由自主的拧起眉毛。
怀上了之后,整个人,完全变了一副肠胃似的,只要一看见绿油油的蔬菜,心口就强烈的犯着恶心,胃里的酸水也不住翻滚上涌。
可一看到肉,眼睛却控制不住的泛起绿光,简直到了无肉不欢的地步。
婆婆心疼她,每回到饭点,都早早的在食堂门口蹲着,不夸张的说,肉菜更是一打就满满一脸盆。
吾翠芝还想臊她几句,不想食堂门口杀气腾腾的冲进来一个身影。
众人定睛一瞧,互相觑了一眼,觉得这下有好戏好瞧了。
来的,不正是京大俄语系的熟客——冯晓才吗?
冯晓才浑身散发着人畜勿近的杀气,一下空蹿到华秋吟的身前,捏起她的手腕,发狠道:“走,你个骚蹄子,跟我上医院去!”
华秋吟本能的佝着腰,想护住肚子,哀叫一声道:“冯晓才,你疯了!光天化日,你想干什么?!”
冯晓才恨不能扑上去,狠狠咬破她这张放浪的嘴脸,他要饮她的血,吃她的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