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界之王 第51章

作者:绣猫 标签: 都市情缘 欢喜冤家 现代言情

令年先将这客房里外陈设逡巡了一会,见都是些滥竽充数的假古董,虽然摆的富丽堂皇,其实不值什么钱,扔掉也不可惜。她说:“你不是打算在上海谋生吗?这些难道还留着它?”

杨廷襄的确打算弃云南而投上海,但这事一直属于机密。他蹭的起身,狐疑道:“你怎么知道?”

两人夜间私语,使女们都退下了。令年把衔在嘴边的发针放下,乌发一扭,很灵巧地编成了姑娘似的辫子。她将辫子往背后一甩,扭头嗔道:“你不想在上海称王称霸,何必一开始就对我大献殷勤呢?”

杨廷襄讪笑道:“倒也不纯粹是为这个。”他这会正是踌躇满志的时候,也没心情谈情说爱,负着手在房里踱了几步,说:“钱还好说,换成银票揣在身上就是了,只是这连人带马的,往哪藏?我这支队伍,面子上还是归云南军政府辖制的,被他们知道我想跑,还不给我扒下三层皮来?”

令年说:“你是去上海正经谋生,又不是去做土匪,怎么还要偷偷摸摸?蔡督军现在在省政府很有威望,只要他点头,别人也不好刁难你。”

杨廷襄一听督军二字,心里先不愿意了,说:“要他点头,没有好处怎么行?你以为他是个留洋回来的学生,就不爱财?”

令年道:“我看,比起真金白银来,他更爱民心和声望。他最近不是大张旗鼓要办煤矿局吗?你那几座矿山给他不好吗?”

杨廷襄立马拉下脸来,“那怎么行?”

相比杨廷襄动辄发怒,令年倒是一直和声细语的,她说:“我知道,你自认为手头有几个矿脉,奇货可居,想要以后靠它们发笔大财,可惜你一没机器,二没人才,空守着宝山,没一点实际的好处。等去了上海,鞭长莫及,又没多余的人马把守,平白落在别人手里,你又有什么办法?而且你一个政府要员,却还堂而皇之地在乡下占山为王,怕还没发财,先要惹祸。不如趁这个机会,把它折价换做煤矿局的股份,一来成就了名声,二来有了现银,即刻就能派上用场。”

杨廷襄听她说完,半晌不语,令年当他实在不舍得,便起身要送客了,“晚了,明天再说。”

杨廷襄却不肯走,皱起眉头,苦笑道:“你说话,怎么活像你家二哥?”

令年一怔,说:“和他没关系。”

杨廷襄道:“当然没关系,他恨不得自己来吸我的血,怎么肯替我打算?”这么一感叹,对令年不由多了几分亲近,把椅子拉到她妆台旁边,说道:“这么说,上海和南京那边也要好好打点一番,还得请你帮我算一算帐了。”

令年奇道:“你要去谁的府上打点?”

杨廷襄豪爽起来,也是眼皮都不眨一下,说:“那边官场上叫得上名字的,当然都得打点。”

令年失笑,说:“大方也不是这样子的。花钱也要落好处,像你这样,不分青红皂白,都送上一笔,一来浪费,二来,有人嫌少,有人怕多,不见得皆大欢喜。这种地方,枪打出头鸟,你自己赤手空拳,又不知深浅,不如暂且低调点吧。”她握着辫子,手肘撑在桌上,说:“但是呢,没有个一官半职,也是不行的,当兵的爱惹事,怕和当地豪强冲撞不说,那些厘卡关口,只认官印不认人,被他们一路盘剥,恐怕没到上海,你先钱财散尽了。”

杨廷襄可为难了,“又不能露财,又不能动武,谁肯平白给我这个面子?“他说:“总不成又要去求于家两兄弟?”一边嘴里连声说不去,摇起头来。

昏黄的电灯投在令年脸上,她垂着睫毛想了想,说:“我大哥现在不做官了,求他不见的有用。我二哥……你要是连这点事情都办不好,他肯定更不愿意帮你了。你这个官,能唬人就够了,不见得要有实权,我有个朋友,兴许可以去求求她。“

杨廷襄不禁问道:“是什么人?“

令年犹豫了一下,说:“是我在南京上学时认识的一个人。南京政府多得日本人资助,走日本领馆的路子,一定有用。正好我认识的这个人,有一些做官的日本朋友。好在她也不贪,送几千块钱,也足够了。”

几千块钱对杨廷襄而言,并不是个很难的数目,他爽快地点了头,叫金波拿钥匙,去钱匣里取了几张银票来,请令年当场写信,交由信任的人送去南京。因为令年不肯透露这个人的身份,杨廷襄为了避嫌,便坐到一边,不时在令年侧脸上一瞟,忽然没头没尾地笑起来,说:“于二虽然刁钻,但算一算这笔账,我也不算亏。要是这趟去上海,于太太愿意再送我个十万二十万算嫁妆,那就更好了。”

令年一愣,手里笔都掉了。往外一瞧,夜色深得像墨一样。送信的人还在旁边等着,她拾起笔来,匆匆把信封好,交给下人,说:“我有东西忘在酒店了。”便径直往外走了。

杨廷襄有了这封引荐的信,如获至宝,哪管她又是发的哪门疯,只叫几个带枪的士兵跟着,自己打个哈欠回房去睡觉了。一觉睡醒,姨太太玉珠在房里伺候,杨廷襄往外头望了望,说:“太太还没起?”

玉珠嗤一声,“刚刚才回来,你等中午吧。”

杨廷襄吃了一惊,“跑哪里去了?”

玉珠道:“昨晚不是说丢了东西在外头的酒店吗?找了半宿,回来一脸的不高兴,我可不敢问她。”

玉珠嘴上不承认,其实最爱听壁角。杨廷襄问她丢的什么,玉珠说是块玉牌。他便没往心里去,说:“我当是魂丢了。一块玉牌,最多三五百块钱,算的什么?”他这会对令年也算颇上心了,当即叫人去玉器行,要送几件上好的玉器给太太挑,算是酬谢她的引荐之恩。

玉珠听得直泛酸,哂笑道:“老爷对太太可真好。”

玉珠爱撒娇,杨廷襄对她还是挺喜欢的,便笑骂了一句:“你懂个屁。”不等玉珠追问,他讲报纸弹得欻欻响,“报纸上叫什么来着——都是为了实施‘太太外交’嘛。”

第78章

杨廷襄和令年议定之后,就暗地里筹备起赴沪一事。谁知也是好事多磨,虽然有小松的引荐,得到了南京政府的默许,却又碰上清帝逊位,南北议和,袁项城被推举做了民国政府的临时大总统,南京这边不免又是一番人事更替,终于等到尘埃落定,杨廷襄收到自南京来的一纸调令,已经是民国元年的秋,将近一年的时光也过去了。

这一年于府还算太平,云南没有也传出令年夫妻不谐的消息,于太太对那点旧事便看淡了,她是上了年纪的人,总盼着家里能够团团圆圆,热热闹闹的,接到令年要回上海的电报,于太太欣慰之余,又有些为难,跟卢氏说:“我现在一想起这个杨军长,就记得他来溪口老家打劫的情景,咱们怎么就跟这样的人做了亲呢?”

千金小姐跟土匪私奔,戏本子里也没有这么演的。卢氏在娘家,总把这桩婚事当笑话讲。到于太太面前,她可不敢造次,便开解于太太道:“我看他对小妹倒是挺好的,况且人家现在也不是土匪了,听说才被南京的议事厅任命做了军需署长。”

于太太暗想:人品不及宝菊,家世跟窦家更是天壤之别。但不管怎样,令年结婚了,她的心也就放下了。把电报往卢氏手里一放,说:“我可不知道要怎么接待这个杨军长。你跟康年商量吧。”

近来康年赋闲在家,清帝逊位之后,家里更是门庭冷落了,卢氏是个好强的人,她憋着一口气,正要借这个机会振一振于府的声威,立即便答应了,起身把经过的一个仆妇叫住,说:“把三小姐的房间好好打扫,旧了的家具也要换,毕竟是新人头次回门,不要让姑爷笑话。”

她领着仆妇们,兴冲冲地楼上楼下忙活一通,最后来到于太太房门外,说:“要粉刷房间,选新家具,怎么也得个把月,等不及的,不如叫他们去住旁边那间,里头大一些,陈设也是现成的。”旁边那一间,是于太太当初预备给慎年结婚的新房,卢氏怕于太太舍不得,含笑说了一句:“反正,我看二弟也没有马上要结婚的打算。”

于太太脸色便黯淡了,犹豫了一会,仍是说:“你看着办吧。”又叫住卢氏,“这电报,慎年知道吗?”

卢氏道:“一收到电报,我就叫听差给他拨了电话。”

于太太哦一声,想要再问,又觉得好没意思。卢氏是聪明的,目光在于太太脸上盘旋了一会,见她再没吩咐,便扭身离开了。夜里她和康年提起这事,意思是想要选个吉日,宴请亲朋好友,康年道:“也不要太张扬了,过一阵窦家要办喜事,显的要跟他们别苗头似的。”

卢氏道:“正因为他家也要娶媳妇,咱们更得热闹热闹。下一次咱们家办喜事,还不知道要哪一年呢。”

康年说她啰嗦,“你别总跟妈一样。”

卢氏撇嘴道:“男人不结婚,就跟没笼头的马一样,迟早要闯祸的。妈一辈子也算要强了,谁知二弟和小妹,一个比一个荒唐。”

康年扭头揿灭了台灯,在夜色里沉默着。

卢氏不晓得他的心事,径自喃喃道:“姓杨的也算有些本事,晓得走日本人的路子,你怎知他以后不会发达呢?这年头,有钱没用,得有兵有枪才行。”她盘算了一会,不见康年回应,忽而转过脸来,试探道:“我听说,二弟和姓杨的一直在做生意。”

康年顿了顿,“你听谁说的?”

卢氏抬起胳膊肘一看,夜色里头,隐约见康年皱着眉头似的,知道他心里不痛快了,忙道:“下人们瞎传的。”几句话岔开来,心里却在想:慎年真是无法无天,私贩烟土,勾结匪党,依照大清律例,是要杀头的。康年现在无心仕途,任由慎年把持着家业,以后于家还哪有他们夫妻的立足之地?这么一筹划,又是半宿未眠,翌日接到令年的信,说是杨廷襄要往南京去述职,她会先寓居在汇中饭店,等杨廷襄抵沪后再一起来跟于太太请安。卢氏便无奈一笑,说:“做了署长太太,果然不同了。”便将信撂在一旁,不再理会。

汇中饭店名声在外,宾客不多,白天里也很静谧,只有个白衣黑裤的洋琴师背对着门口,懒洋洋地弹琴。晌午时,一支车队到了饭店门口,一群穿红着绿的丫头婆子,还有侍卫随从护送着行李,把个大厅挤得水泄不通。琴声戛然而止,侧边小会客室里说话的人也走了出来,探头看起热闹。

来人是北京口音,声势烜赫,出手也很大方,进门就要饭店经理给他们这几百号人口安排下处。经理见是北京来的官眷,不敢得罪,只好说道:“怕客房不够。”

那管事说道:“冯府小姐要从这里出嫁,所有客房我们包了,闲杂人等一概赶出去就是。”已经反客为主,张罗下人们去安置行李,又说饭店下仆们穿的黑白两色制服不好,要换上一式的喜庆衣裳,连饭店里的陈设也要尽数换过。

众人看得啧啧称奇,道:“不知是哪个府上娶亲,好大的手笔。”

有人道:“除了窦府,再没别家了。窦公子的泰山手握重兵,连大总统都得让他三分,他两府结亲,还不得大办一番吗?”才议论了几句,外头一阵爆竹噼啪巨响,客房里众人只听说有贵客降临,要提前警跸,还没来得及穿鞋,就被轰出了房门,好生狼狈。

宝菊原本约了洋人,在咖啡室里谈点生意。他事不关己,正要离开,忽然听人提起于府,便把脚步停住了,见楼上一间客房外,两派人正在争执,一方是北京口音,另一方是云南口音,腰里都别着枪的。北京人说:“什么云南的杨军长,我们可没有听过。”云南人便道:“云南杨家没听过,难道上海于府也没听过?我们太太是于家三小姐。”北京人便傲然道:“我们只知道上海有窦家,不知道于家。”

饭店经理生恐殃及池鱼,忙道:“于二公子和窦公子私交甚笃,常来敝处打牌的。”又跟北京管事道:“杨军长新来上海赴任,有总统调令的,绝不会有刺客之嫌。”总算将双方安抚下来,而看热闹的众人看他们剑拔弩张的,早就远远避开了。这时大小会客厅里都已经被送亲队伍的行李堆得没处下脚,几名男仆抬着沉重的钢琴,白白转了几个圈子,只好来请示经理,要如何安置。

正乱处,见一个二十余岁的年轻少妇走了出来,穿着杏黄长马甲,长发堆云,很清雅窈窕的,她左右望了几眼,经过那架钢琴时,随手一敲,听那叮咚声很悦耳,便对经理道:“放在我房间里好了,我那里地方大。”

经理忙道声谢,说:“给太太解解闷也好。”指挥男仆将钢琴抬去对方的客房。这时正有两名仆妇下了包车,在饭店外张望,忽而脸泛喜色,从人群中挤过来,说道:“大少奶奶听说三小姐今天到了,叫我们来跟三小姐请安。小姐不嫌弃,就留我们在这里伺候,交待事情也方便。”

这位杨太太扭过头来,琥珀色的眼眸微微一动,正是令年。她微笑着点了点头,说:“多谢大嫂。”因见这两名仆妇脸生,问道:“怎么没有看见阿玉?”

那仆妇道:“阿玉夏天的时候嫁人了。”

令年一怔,问:“何妈呢?”

“何妈总说颈椎不好,去年过年的时候,太太让她回溪口老家了。”

何妈比于太太年轻,还不到五十岁。令年心里不是滋味,面上没有作色,说:“我这里不用你们,回去跟大嫂道声谢,请妈也不用担心。”

这仆妇在卢氏面前颇得用,眼力是有的。她见这厅里乱糟糟的,劝令年道:“小姐不如回家住吧,等姑爷办完事,再来家里接你。房间大少奶奶早都备好了,大毛和二毛也整天喊着要来找小姑姑呢。”

令年想到芳岁姐弟,便不由一笑。那些北京来的侍从们正在四处搬行李,她挡在路上,进也不是,退也不是,金波便把手握着枪套,对众人怒目而视,令年心想:再在这里住下去,早晚要出乱子,便对仆妇说:“回去也好。”

请令年回家,原本就是意外之举,那仆妇见她远道而来,行李恐怕也不会少,便笑着应了声是,说这就回去传信,让派车来接,宝菊已经在旁边等得不耐烦了,趁空走了过来,说:“我送三小姐一程。” 不等令年答应,便吩咐司机去开车。

说他专横,语气倒是很客气的,也没有要炫耀的意思。令年这两年没和宝菊打过交道,但他借由周家发迹的事,她还是略有耳闻的。好奇地瞧了一眼宝菊,令年心想:这个人寒微的时候,身上总有点孤高自许的味道,这会可从容多了。她没有推辞,说声多谢,跟宝菊上了车后,见司机对宝菊也是恭恭敬敬的,令年便暗自一笑,又想:这车子也是周家的,不知道他什么时候会做周介朴的乘龙快婿。

车子离开汇中饭店,便无声地疾驰起来。令年这次再回上海,恍如隔世一般,见街上还有人拎着篮子,在卖白玉兰,沁人心脾的芬芳,隐约隔着车窗飘了进来。车里很静,宝菊也没有要寒暄的意思。好一会,他扭过头来,着意将令年从头到脚打量了一番,露出了然于胸的那种揶揄,说:“杨太太?”

令年道:“怎么?”

“不怎么,”宝菊道:“还好我今天没有赶着牛车来,不然三小姐哪肯赏脸?”

令年扑哧一笑。因为红河甸那段经历,她对宝菊还有几分亲近。心想,才高看你一眼,立马又原形毕露。怕把小心眼的宝菊惹恼了,她不动声色地转移了话题,说:“你今年二十二岁了吧?我二哥这个年纪的时候,刚去美国留学。”

宝菊不懂她的语意,只是一哂,说:“我是穷出身,哪能跟二公子比?”

令年道:“我的意思是说,我二哥这个年纪的时候,未必有你的本事。你以后的事业兴许会比他做得大。”

宝菊心里是得意的,嘴上却不肯承认,仍旧淡淡道:“我哪能跟二公子比。”他今天自偶遇令年,便常有种惊异之感。好一阵没做声,他忽然道:“三小姐,你何必嫁给杨金奎这种人?”

令年没想到宝菊也会替她抱不平。她笑道:“杨金奎也没什么不好呀。”

宝菊摇头,直言不讳道:“一朵鲜花,偏要插在牛粪上。”

令年一怔,宝菊虽然不肯承认,但是这个语气和表情,仿佛和慎年如出一辙。她把目光投向车窗外,没再理会宝菊。两人置气似的,就这么冷脸走了一路,司机早得了宝菊的嘱咐,车子经过于氏商业银行的门外,略微停了一停,宝菊冷眼瞥去,见令年兀自出神,似乎并没有留意银行里头的情形,慎年也并没有如他所愿,突然出现在眼前。他有些失望,对司机道:“走吧。”

宝菊对于家仍有旧怨,车子才到于宅所在的街口,他就要赶令年下车,“三小姐,恕不远送。”这时金波等人还没赶上来,令年只好独自走在街上,一面引颈张望,这时又听一阵喇叭响,是周家的车子停在了面前,宝菊摇下了车窗,没来由地问道:“三小姐,你不是比我还小两岁吗?”

令年纳闷道:“是呀。”

宝菊笑道:“那你也不傻,没有嫁给窦筱泉。”

秋风曳着裙角,令年掠了掠鬓发,转过身打量着宝菊,好笑地说:“怎么,窦筱泉又什么时候得罪了你?”

宝菊脸色瞬间冷了,说:“他没得罪我。”忍了又忍,又道:“你说话别那么老气横秋的,让人不习惯。”发作了一通,见杨家随从们的马车迤逦而至,便吩咐司机掉头,扬长而去。

第79章

令年这趟回家,是由主变客,今非昔比了。她在于府那条街口,尚且有些近乡情怯,仆妇丫头们已经抢先进去通禀了,这下不独大少奶奶卢氏迎了出来,连于太太也在门廊下翘首以盼。于太太养尊处优,本不见老,但这一年世事动荡,她只在家里静养,懒得修饰,便格外露出一种沉默祥和的样子。令年心里一定,上前微笑着叫了一声:“妈。”相继跟大哥、大嫂也躬身福了福。

他们兄妹感情甚谐,平日没那么多礼节,康年和卢氏对视一眼,都笑道:“小妹结婚后果然不一样,像大人了。”

于太太却不满地嗔道:“瘦了。”臂弯被令年挽住时,将她的手轻轻也握住了。

令年在云南,已经习惯了大呼小叫的杨家人,于家下人虽然多,行动都是轻声细语的。当初二少爷刚学成归来,又要预备婚事,于太太也着实操办了一番,如今婚姻取消,便没什么心思了,目光所及都还是旧日的布置,比起杨府那种低俗夹杂着时髦,花团锦簇般的风气,更显得冷寂。旁人知道于太太不中意杨家姑爷,不敢贸然打听,连大少奶奶也是三缄其口,只虚应着笑容。幸而还有一对儿女讨喜,围着小姑姑七嘴八舌地问:你是坐船呢,还是骑马?云南可远不远,莫非比湖州的姥爷家还远?给众人留了许多悄悄打量令年的机会。

“叫你们姑姑喘口气吧!”大少奶奶把芳年姐弟拉了回来,扭头对听差嗔道:“去你们二少爷是怎么回事,连小妹千里迢迢地回来,也不值得他屈尊回来一趟么?”

康年把听差叫住,说不必了,“贵人事忙,连妈尚且请他不动,何必呢?”众人意兴阑珊,对云南风物也不见得很感兴趣,令年将携带的见面礼一一分派出去,便奉于太太之命,回到房里去梳洗。

闺房里是静悄悄的,没什么大改,原来在书案上摆着几个相框子,儿时家人的合照都被收起来了,只留了一张她拿团扇,穿绣襦,预备用来相亲的那张片子。照片上的人微微笑着,脸泛红晕,多少给房里添几分喜气。被褥枕头还是单人的,于太太这是没打算要招待新女婿——这倒正和了令年的心,她拉开窗帘,瞧了瞧外头的风景。

外头有人轻轻叩门,令年回首一看,门是半开的,康年的太太就站在门口,只是含笑,却不肯踏进来,令年忙道:“大嫂,怎么不进来?”

卢氏笑道:“主人没发话,哪好意思?”

令年笑了,忙福了一福,请她进来,道:“你现在说话半真半假的,我都听不懂了。”

卢氏挽着她的手走进来,道:“现在不是往日,总不好蒙头乱闯呀。”

“现在,往日?”令年故意地笑道,“大嫂的意思,往日是一家人,不必拘礼,现在我是客了,咱们就生分了?”

“是,也不是。”卢氏停了一停,落座后,捻着帕子的手往额头上捻了捻,笑里带点歉意:“被两个冤家吵得人脑子也昏了,都忘了跟小妹你道声喜。”

令年替卢氏在肩膀上轻轻捏着,柔声道:“家里没有别的姊妹,多亏有大嫂你照顾着妈,我和大哥都感激你。”

卢氏本来是一肚子的怨气要借题发挥,被令年这么一讲,也只得咽回去了,她将身子一扭,把肩头令年的手握住,笑道:“小妹,我是真佩服你,不声不响的,主意倒大。让我一个人什么都不顾跑到云南那种地方去,我可不敢!你大哥在家里急得打转,我跟他说:你家二弟和三妹,哪个不比你精明?我看小妹吃不了亏。果然,后来看了报纸,原来不是祸事,竟是喜事呢。”

令年听她句句不离慎年,实在有些烦,便走开来,叫婢女去沏茶。卢氏话头暂停,端详了她一会,叹道:“我是真心实意,你却当我是耍嘴皮子。小妹,我佩服你不是假的,我佩服你有远见,有胆识。我呢,大概的确是吃了没读书的亏,这辈子呀,也是没有后悔药吃的了。”

令年晓得卢氏的心病,满清国和革|命党议和后,南方兴起西学之风,不独康年,连卢家那些老乡绅、旧官僚们,也被罢黜的罢黜,排挤的排挤,虽则还有些家底,终究一蹶不振了。但做康年的妇人,怎么说也不至于委屈了她,令年便不得不替大哥辩解:“大嫂,等大哥想开了,起复也是迟早的事。”

卢氏摇头道:“能不能起复,全看命了。我说倒不如就做个平头百姓的好,你大哥是个斯文人,心思又直,就算当个小官,也只有受人欺负的命罢了。这个世道,没有枪炮,没有人马,走到哪里都吃不开呀。妈是老了,心思转不过来,依我看,你嫁杨军长,嫁得比谁都好。他没家小,没根基,家里大小事体那还不是一个人说了算?人虽没读过多少书,本事倒不小,刚一到南京,就领了个署长的职。土匪当得,官也当得。大清的官做得,民国的官也做得。以前有句话,草莽英雄,平民天子,小妹,我看你以后有大福气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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