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绣猫
令年哧的笑了,心道:你倒是和他心意相投,只是不好打趣卢氏的,只能满脸笑容,点头道:“承大嫂吉言。下回他来,应该好好敬大嫂一杯茶。”
卢氏将脸一扬,咯咯笑道:“茶?敬酒才对。姑奶奶回门,姑爷不露面,在我们湖州娘家,该拿大棒子狠狠打他。”
两人在房里你一言我一语,引得婢女们在外面探头探脑,有人是好奇从没见过面的三小姐长甚样,有人有差事要请示卢氏,又不敢来打岔。沏茶的婢女将放下,福了福,又退了出去。卢氏呵斥了一声,将侍女们都轰走了,对令年道:“这些新雇的丫头们,都很没规矩。”
令年道:“看着都脸生。”
卢氏皱眉道:“前几年你不是丢了个玉佩吗?后来你又从南京走失,妈嫌那些老人都装傻充楞,手脚又不干净,借着打发阿玉的由头,把好些都打发了。后来又打仗,家在本地的都躲回乡下去了,只好再雇新的,要不是我从湖州要了几个使惯了的,现在恐怕连饭都抓不到嘴里呢。”
令年拿起茶杯,沉默着微笑了一下。
卢氏当她困了,起身道:“你歇着吧。”还不肯让令年送,按她坐在椅上,体贴地说:“有那些八竿子打不着的亲戚,我都回绝了,叫他们这几天都不要来闹你。等你缓过来,咱们再好好说说话,我这还有许多事要跟你商量呢。”
卢氏说到做到,果然这两日于家格外地清静,连小客厅的牌局也不曾开,待到第三日,却是金波上门了,连随行的兵带礼物,将院子挤得乌压压的。于太太见一箱箱的参茸虫草、貂裘皮袄,还有托盘里的一尊赤金小佛,于太太无奈道:“我们家不信这个。”叫人将礼物连同佛像都送到库房里去收着,又叫领着金波等随从去吃点心:“劳累你们从南京特意来一趟。”
金波道:“我们老爷人就在上海,说明天来拜见岳母大人和两位舅爷。”
于太太咦一声:“什么时候来的,怎么不通禀?”
金波哪敢说:令年夫妇其实是同船到的上海,只是杨署长不肯上门来看岳母大人和舅子们的冷脸,只打发太太来做前锋,自己则将上海的花街柳巷、烟馆茶楼逛了个不亦乐乎。眼见如今挨不过了,太太又宛如断线鹞子,没有了音讯,只好打发金波上门来索取太太。“老爷怕自己是粗人,惊吓到了老夫人,正请了师傅,在家里剃头,修鬓,锉指甲,浆衣裳,请太太回去帮忙看一眼,体面不体面,是否能见人了?”
卢氏掩嘴笑道:“上回你们杨军长也曾造访过我们溪口老家,话可没你说的这么好听。”
敲诈勒索,可是抵赖不了。金波眼睛一转,胡乱诌道:“当时是冤家,现在是亲家!冤家变亲家,丈母娘笑哈哈!”忙跪下去给于太太磕了三个头。
于太太也架不住也笑了,说:“一家人,叫他不要多礼了。”金波唯唯应着,眼睛直瞅着令年,令年不晓得杨廷襄是葫芦里买的什么瓜,却有意要刁难他一下,便道:“没听妈说了吗,都是自家人,就算他蓬头垢面的,谁还敢不叫他进门?我可不想再多跑一趟了。”
金波悻悻的,只好说是,他搭讪着往周围一逡,道:“怎么不见二公子?”
他是因为杨廷襄的缘故,格外地忌惮慎年。话本无意,正中卢氏心坎。卢氏因睨了康年一眼,笑道:“看吧,可不只我一个说——这也太失礼了。”
于太太正色对下人发话道:“明天杨姑爷来,叫二少爷也务必回来。”
金波深恨自己嘴快,只得闷闷不乐地去跟众人去吃茶。用过点心后,一路东张西望的,幸而见令年也走出来了,正领着芳岁在紫藤架下摘花,金波忙停住步子,道:“太太!”无奈地看着她。
令年把一串花骨朵别在芳岁衣襟上,掠了掠鬓发,道:“说呀。”
金波道:“今天窦府上办喜酒,老爷一大早就去了,叫你务必也要去。”
令年哦一声。窦家办喜事,隔了大半个城,连于家都能闻到呛鼻的爆竹硝烟味,沪上的显赫人家,可以说是倾巢而动,于家倒也收到了请柬,只是于窦两府议过亲,康年未免觉得面上无光,便借故没有去。杨廷襄嘛,决计是不肯缺席的,只是他虽然有钱,奈何初来乍到,在窦府这等人家,也恐怕露怯,只好借于家这门亲戚一用了。令年笑着摇头:“素无交情,我可不去。”
金波道:“太太,你和窦公子是没有交情,和我们老爷交情可是不浅呀。”
令年笑道:“等他要再纳姨太太时,我准去的。”
金波说:“太太,老爷想要在上海捞个肥缺,没有窦家撑腰,那是肯定不行的。老爷得了好处,岂不是太太也得了好处?你老人家只顾在这里取笑我,老爷可在那里眼巴巴地等了半天了。”令年本想偷懒,架不住他软磨硬泡,只好去匀妆梳头,因怕康年不高兴,只说去逛一逛,便与金波往窦家来了。
今天的窦家,大概跟皇帝娶亲差不多。铺天盖地的花炮彩纸,青幔红缎,令年没有请柬,又是个女流,险些闯不进去,幸而在街上巧遇久违的程小姐——程小姐大概也颇费了心思去装扮,因此姗姗来迟,她穿着象牙色掐腰长裙,系带皮鞋,领口、耳朵上都缀着珍珠,手上则有锐光一闪,是一枚锋芒四射的宝石戒指。程小姐孤零零站在街心,忽而扭头看见令年,先是一愣,继而抿着嘴一笑,说:“三小姐,好久不见了呀。”手里大红的请柬被她当扇子轻轻摇着。
大约是被热得不痛快,程小姐话不多,领着令年进了窦府后,便径自走了。
金波狐疑地看着她的背影,道:“这人……”
“嘘。”令年忙用手指在唇边一竖,示意金波噤声。
第80章
窦府的婚宴是令年生平仅见的热闹。新娘的妆奁仪驾,虽然豪奢,也还寻常,难得的是阖府宾客南腔北调,鸡同鸭讲,仿佛一锅热气腾腾、海陆俱全的糊涂粥,更添喜气了。令年在上海时不常与人交际,也在女客席上遇到了好几张熟面孔。有一位邻座的妙龄小姐将她的手拉了拉,用手绢托了一块黄澄澄的糕点递过来,友好地提醒道:“小心烫,滚油刚炸出来的。”
令年称谢,咬了一口,里头是甜甜的豆馅,“这是什么?”
“炸糕。”对方道,“冯家从天津带来的喜点师傅。”
两人彼此打量,令年默默吃着炸糕,总算想起来,她曾在周介朴寿宴上和这位久居深闺的周小姐有过一面之缘的,忙展颜道:“周小姐,许久不见了。”
周小姐却把她的沉默领会成了另外一种意思,颔首道:“于小姐,”顿了一顿,又说:“我看报纸了。”
令年听她吞吞吐吐,语焉不详,不便搭腔,只能微微含笑。周小姐鼓起勇气,说道:“我真佩服你,敢于摒弃世俗的偏见,追求爱情和自由。”这年头,爱情还是个顶时髦的新词,周小姐说完,自己脸上已红了。
令年先是惊讶,继而忍不住要笑。周小姐在家肯定常常拜读才子佳人私定终身的小说,以为杨廷襄是什么出身寒微的英雄豪杰。她又记起杨廷襄最近时常抱怨,说:夫人,你每每耳朵里一听到我这个杨字,嘴巴便要撇,鼻子就要歪,白眼仁多过黑眼仁,那一副嫌弃地要不得的嘴脸,别人还以为我杨某人是一坨臭不可闻的狗屎。你这也能算得上是大家闺秀?继而便懊悔不迭,以为自己看走了眼,做了赔本的买卖——令年唯恐露出破绽,忙正色道:“家母是很开明的。”
周小姐当然不能抱怨自己的母亲不开明,这会她嫡母正携着几位妯娌姊妹在旁边的席上,眼风却频频地扫过来。两个年轻的女子只能正襟危坐,满堂都是女宾,却以年老者居多,也没甚意思。这时又一呼啦涌进来成群的仆妇,穿的是满襟绣花的长袄,挽着两把子发髻,手脚又快,声音又响,嘴里说道:“您们好哇。”乱哄哄请了一阵安。这个架势令年在酒店下榻时见识过的,跟周小姐道:“冯家亲戚里有旗人。”
满桌都是汉人,瞧着稀奇,席上窃窃私语的,“听说北京在闹事,路上看见旗人就打,旗人有些门路的,都往上海和香港跑了。”
周介朴做的是五湖四海的生意,周小姐并非全无见识,用手绢遮着嘴巴,轻声道:“九河下稍,三教九流的……你听不出来是天津口音?说特意从天津老家接了老太太来的,光跟轿的,打伞盖幌子的,就有两三百号人,把城里的客栈饭店都填满了。今天不像窦府娶媳妇,倒像是冯家招赘。”
令年见满席都是油腻香甜的饽饽馃子,只能放下筷子,说:“他们都是北方人,又是世交,也算门当户对。”
周小姐轻嗤一声,道:“这年头……“正要发表一番英雄不问出处的高论,见周夫人走了过来,忙把嘴巴闭上了。
令年得空,目光在人群里一逡,见程小姐仍静静地坐在角落里,冷眼旁观这一场喜宴。程小姐向来有些目下无尘的傲气,也许钻石那耀目的光芒的确能够壮人的胆气,她此刻显得异常冷漠和凛然,像个孤身赴虎穴的英雄。
令年虽然和程小姐有些交情,刚才还承她的情,将她领了进来,但这会上去展示友情,难保不碰一鼻子灰。便坐着没有动,只和周小姐应酬,目光不时往程小姐脸上一掠。不经意间,见杨廷襄站在厅门上,他生得高大,又穿着戎装,昂首挺胸的,原本就比别人显眼,更何况喝多了酒,颧骨上抹了胭脂似的,引得厅里的女客回避不及。他自己还不察觉,笑容可掬,遥遥地对令年做了个揖。
令年生怕他要出洋相,只能走出来,低声道:“你吃醉酒,走错路了?”
“没走错,”杨廷襄声音里竟然还带点柔情,只是嗓门大,一张嘴,震得耳膜嗡嗡的,“我怕你没吃饱。”把金波手里一大碗喜面亲手端了过来,令年一看,里头整齐码着青瓜、萝卜、木耳、黄花,还有一小撮糖醋面筋丝,红的红,绿的绿,异彩纷呈。杨廷襄像个主人似的,殷勤地劝道:“还是这个好,管饱,吃了胃里熨帖。”
令年见他一面说着话,贼眼却在厅内的女宾身上转个不停,原本那点感激化为乌有,嘴巴一撇,说道:“多谢,我饱了。”
杨廷襄送面本是个引子。难得有今天这样露脸的机会,他岂能不炫耀炫耀?满不在乎地把托盘往金波手上一塞,珍而重之地自衣兜里夹出一只雪茄,嗅了嗅,捏在指尖对令年点了一点,说:“你猜猜,我都见着谁了?”
令年心想,在这人来人往的厅门上大呼小叫的,说一些得意忘形的话,怕要被人笑话死,便同周小姐告辞,来到廊下。这窦府里简直没有一处清静角落,头顶是红纱销金的宫灯,脚边一列盖了龙文披盖的四通鼓,几顶没处停放的蓝呢大轿歪斜着堆在一边,还有个扎领结的洋人摄影师,很有兴味地这里拍一拍,那里望一望。院墙另一头是戏楼,唱的是内府戏《艳阳楼》,锣鼓敲得如疾风暴雨般。杨廷襄还在催促,让令年猜,令年故意问:“谁?大总统?”
杨廷襄瞪她一眼,还未开口,金波笑道:“我接太太来时,也见到一个人,老爷你猜是谁?”
杨廷襄正没好气:“天王老子?”
金波摇头:“是于二公子,你的大舅子。”
杨廷襄一怔,他与令年成婚以来,还没和于家的人正式交涉过,难免心里有点忐忑,迟疑地看了令年一眼,嘀咕道:“怎么他也来凑这个热闹?他看见你了?”
金波笑道:“老爷你不用怕,舅爷被一群人围着,我是跟着太太,也就远远打了个照面,兴许他看见了,兴许没看见。看见又怕什么的,如今谁还比谁矮一头了?”
杨廷襄这话听着顺耳,道:“不错。”见令年落后自己半个肩头,慢慢走着,只顾听戏,杨廷襄不禁停下来,正色叫道:“夫人,我对不住你。”
令年难得见对方这样郑重其事的,打量他道:“怎么,你……”这趟来上海,他们夫妻分居两处,玉珠也被打发回了娘家,杨廷襄整日地流连花街柳巷,莫非是又看中了哪家的戏子或妓|女,或是刚才对席上哪位女宾起了思慕之心?她乐得装聋作哑,当个贤良夫人的,便抢先:“想做什么,你自便就是了。”
杨廷襄却和她琢磨的是完全两码事,他兀自叹气,说:“我们结婚时,别说请客唱戏,连个花轿也没有,你竟不怨我?”
原来如此。令年自然摇头道:“我自己愿意的,不怨你。”
她是随口一说,杨廷襄却沉默半晌,拉住她的手,将这花团锦簇,人声鼎沸的窦府环视几转,沉声道:“再过五年,不,最多再过三年,我也能办的起这么体面的喜酒,住得上比这还要豪华许多的宅子,你信不信?”
隔墙的锣鼓声铿铿锵锵的,令年被他牢牢挽了手,甩脱不得,不由和杨廷襄黑黢黢的双眸相对,她微笑着将头一点,说:“我信。”
杨廷襄不禁眉飞色舞。金波忙道:“哪还有人补办喜酒的,要办,也只能算办满月酒、周岁酒了。”
杨廷襄想金波这话插得很妙,笑睨令年一眼,嘴上骂金波道:“屁话,当然得先办老子的喜酒,再办儿子的喜酒,岂有儿子骑到老子头上的道理?”
令年见这主仆两个一唱一和,十分拙劣,将杨廷襄的手一甩,还未走得及,给杨廷襄又拦住了,这才道明来意,笑道:“夫人,你来一趟,难道只顾着吃席?总得去拜会拜会主人吧?”
令年因为窦筱泉的缘故,对窦家人是敬谢不敏,便不情愿:“本来也是你逼我来的,我和窦家的女眷们都素不相识。”
杨廷襄道:“人不认识,礼难道也不认识?”他当初风闻窦府要办喜酒,忙采办了一箱珍奇古玩,连同名帖一道送入窦府权作贺礼。依照杨廷襄的脾气,窦府实在应该将各人所送的礼用斗大的字写成礼单,在显眼处张贴红榜,好让宾客们去议论:这位出手大方的杨军长是何方神圣?谁知今天来窦府四处留意,竟然没有一个窦家人晓得他杨廷襄的,只能依照金波的主意,忙请令年去施展“夫人外交”,在窦府女眷面前露一露脸,多提一提他的大名。
两人一面口角,到了窦府内宅的院门外,杨廷襄是望眼欲穿,可恨不能亲自进去施展“军长外交”,见有女眷携仆妇进出,便昂首挺胸,背着手走开,佯做欣赏廊房上挂的巨大的红纱灯笼,对金波大声道:“这个灯,是照宫里样式糊的,我在京城见过……”
嘴上海吹了一通,等四下无人,忙转过身来,却不见了令年的影子,金波揉了揉发酸的脖子,跟杨廷襄道:“你刚才看灯的功夫,夫人早被请进去了。”
杨廷襄一愣,把雪茄咬在嘴里,笑了。
金波鬼灵精,看杨廷襄那副表情,也忍不住笑了,说:“老爷,我看,夫人心里有你。”
杨廷襄道:“女人嘛……”见有个穿洋裙的窈窕身影被旗人婆子领着,袅袅婷婷地在廊房另一头经过,杨廷襄的个人爱好,是最倾慕这种清丽脱俗的女学生,多看了几眼。金波岂能不知道他的心思,凑到耳边,奚落他道:“爷,别看了,看了也白看。这个程小姐,和太太认识的。”
是窦府座上宾,又和令年认识,那便非富即贵,不是戏子妓|女那么好上手的了。杨廷襄甚觉无趣,又不耐烦在这里等令年,抬腿就要走,金波追着他问去哪,杨廷襄心想,来上海逛了半月,看遍了沪上的莺莺燕燕,倒有些想念玉珠了,便说:“去洋行,给你姨奶奶买两瓶摩尔登糖带着。”想起令年撇清的动作,心里冷笑:大老婆不能摸,还好我有小老婆。一面招呼金波跟他走,愤愤地说道:“哪个王八蛋说的一个人只能娶一个老婆?呸,狗屁新政府,迟早要完蛋!”
第81章
京畿的贵戚们要来喝喜酒,窦家的正房上早盘起了一爿大炕,上头坐满了两府的老太太、老姨太太们。天子脚下过惯了,老小姐们养尊处优,比年轻时还爱俏,浑身裹满了金银,小脚缠得像粽子尖尖,鞋面绣的五蝠捧寿,倚着榴开百子的引枕,手里一杆水烟筒,烟雾缭绕,咕噜噜闷响。
令年被使女领进来,依照旗人的礼节福了福。窦于两家议过亲,窦府人约莫都有底,十分好奇这个舍窦家而就土匪的于小姐到底是个什么傻子,只不好当着冯家的面提。老眼昏花的窦老太太将令年拉过来,瞧了又瞧,点头道:“长得挺漂亮,就是说话声音小点,蚊子哼哼似的!”招呼使女,“给杨太太拿瓜子碟子来。”
旁边的老姨太太给老太太捧着烟袋,笑道:“他们上海人,时兴洋人那一套,讲话声儿要小,饭要吃少,大喜的日子不穿红的,倒穿白的,活像披麻戴孝!说这叫‘文明’。”
老太太就着丫头手上的痰盂大吐一口痰,嘴里嘟嘟囔囔,大意是在骂上海人及洋人的爹或妈。随后便丢下令年,眼睛一闭,抽烟去了。令年还没见着新娘子露脸,便抓了把瓜子,侧身一坐,耳朵里声浪一阵阵的,说笑的,咒骂的,荤素不忌,比戏台子还热闹。若是于夫人不幸来赴宴,回去保不齐要头疼、眼睛疼、胸口疼上半个月。令年跟杨廷襄厮混惯了,倒觉得挺自在,忽见帘子一掀,一个穿红马甲的使女走进来,后头跟着雪人似的程小姐,令年不禁把瓜子放下,用手绢慢慢揩手。
老太太没听说上海有哪个显赫的人家姓程,眼也懒得睁了,和于小姐一样,叫使女给程小姐抓糖、拿果子。“别磕头了,乱哄哄的,仔细叫丫头踩着你。”
地上伺候的人多,早有手将蒲团递了过来。蒲团还没落地,程小姐扑通一声跪下去了。令年本来是坐在窦老太太附近,怕自己也成了她跪拜的对象,便站起身,悄悄走到了一遍。
程小姐这个人,大概一辈子也没受过委屈的。这一跪下去,脊背倒挺得比笔杆还直,炯炯的双目望著窦老太太,眼里没有一滴泪。“老太太,求你放了我爹。”
众人惊疑地望过来,察觉出不对劲了,便相继起身,嘴里说:“坐了半晌,闷得慌。”要聚众去吃酒看戏。也不知谁推了令年一把,笑问:“杨太太,侬会搓麻将伐?”令年便顺势也走进旁边的厢房来,把钱包放在一旁,推辞道:“会是会点,打得不好,充个人罢了。”
叫她来打牌的那妇女道:“勿碍个,你输光了,叫二公子来赎人好了。”
众人知道令年新婚,一起取笑她:“杨军长在,哪里轮到二公子来赎人?”
“啊哟,二公子是财神爷嘛。”
令年拿着牌心不在焉,旁人也不时将脑袋伸出去,往正房的方向看,见廊房那头鸦雀无踪,帘子也落下了,可恨这位程小姐不哭也不闹,这里竟丝毫动静也听不见。周小姐耐不住性子,问这程小姐哪里来的,众人都摇头,对坐的是会审公廨谳员家的太太,说道:“巧不巧,程小姐我知道的。她家里是做小买卖的,在洋人学堂里读过书,会弹会唱,长得嘛也蛮漂亮的,后来做了窦公子的外室。”
周小姐红了脸,忙把头低下了。太太们不以为然,说:“窦公子没成家,怎么就叫外室了?现在年轻人真胡闹,不管男女,只说‘交朋友’!私下‘交朋友’就罢了,怎么还要大喜的日子上门来闹?晦气。”
谳员太太道:“程小姐的爹不肯呢。他是一心要做窦公子的老丈人。窦冯两家婚事定了后,冯老爹跟窦公子交涉,要结婚后马上接冯小姐进窦家,做二房,窦公子起初也是情愿的,谁想后来仗打个没完,新政府又说要学洋人,不许畜妾啦,窦公子跟着窦将军,也是一会北京,一会南京,马不停蹄,渐渐跟程小姐生疏了,娶二房那事情也不提了。程老爹死脑筋,非要告窦公子一个始乱终弃的罪,也不拘什么藩台道台、驻军府、都督府,胡乱告了一气,谁有那个胆子搭理他?状子当然都泥牛进海了。后来他借着是教民,又认识几个洋人,索性告到了会审公廨,事情才传出来,窦将军恼了,将程老爹打个半死,当成乱党关了起来。”
旁人不忍,摇头道:“还是这程小姐不检点,连累了做爹娘的。”
“这程小姐是心硬,从头到尾,都不露面的。她老爹去会审公廨,又被关进牢房,都不见她来瞧一眼。谁想今天来了!”
“就是故意的嘛。今天窦冯两家都在,索性闹开了,大家一起难看!”
周太太一辈子平顺惯了,对程小姐的勇气并不欣赏,只皱眉道:“大喜的日子,晦气!”因为她手边还有几个云英未嫁的女儿,婚事在即,便不肯再久待。众人劝道:“别急呀,还没瞧见新娘子敬茶呢。”
有人咦一声,笑着往外头一指,说:“还等新娘子敬茶?新娘子早往那边去了。”
众人围过来一看,见冯氏穿一身喜服,鸳鸯戏水的红盖头还拿在手上,后头乌泱泱一群使女仆妇追着,径直往正房去了。她是天足,走得飞快,唰的一下,把帘子摔在身后。周太太本来要走的人,脚也不动了,轻笑道,“不得了,是个厉害媳妇。”
冯氏是将门虎女,自幼跟兄弟们混大的,马骑过,枪也打过。她听说窦公子的“旧人”找上门了,手里抓着红盖头,只是冷笑。掀开帘子后,动作反倒迟缓了,面含微笑,大大方方跟长辈们见了礼,然后端坐在炕中央,俨然是个管家人,少奶奶了。仆妇们想她一个新嫁娘,怕露怯,又怕她动气,极力地劝,冯氏充耳不闻,将襟口拂了拂,她慢条斯理地打量着程小姐,说:“我知道你打的什么主意,想着今天人多,不好扫兴的。想叫大家看看你委屈,叫冯窦两家下不去这个面子,叫我为得个贤良的名声,当场点头许你进门。你爹搞出的这场闹剧,也勉强算个喜事收场。”冯氏脂红粉白的的脸瞬间冷了,“可惜你打错主意了。我是个外乡人,初来乍到,不懂得你们上海人的规矩,行事鲁莽些,我不怕公婆怪罪,妯娌取笑。男人在外头交朋友,何止十个八个?人人都娶进来,虽然家里养得起,我还怕落个欺男霸女的恶名,这是为男人的名声着想。你要是实在家里穷,想找个倚靠,那也无妨。可我们冯家素来有家规,要娶姨娘进门,穷也罢,丑也罢,只一条,人品要清清白白。主子不规矩,怕教坏下人——这是为冯家的体统着想。因此,程小姐,对不起了。”她将手上两个金戒指退下来,叫使女丢到程小姐面前,冷冷道:“这金子不重,也够小户人家吃半年了,你留着,以后嫁人,兴许用着。”
冯母倒被自己女儿闹得怪不好意思,对使女们嗔道:“有老太太、老爷太太做主,哪轮到一个新媳妇说话?还不快回房里去,叫客人们笑话!”
冯氏不肯走,说:“人家一个弱女子,敢孤身上门,我还怕人笑话?”她一双眼睛也没闲着,将冯小姐从头到脚打量个彻底,心下很不忿,冷笑道:“程小姐,我怕你不服输,索性叫你看个明白。我没你长得漂亮,也不会弹洋琴,唱洋歌,但我和筱泉是自幼一起长大的情分,你比不了。今天不痛快,我认了,人没有十全十美的好事。过了今天,我和筱泉的日子只会越过越和睦。强过娶一个搅事精进门,落一辈子不痛快。”
程觅棠站起来,那两个金戒指没有接。她今天的打扮,是立意不允许别人觉得自己可怜。冯氏义愤填膺,更衬得她心平气和。
觅棠道:“冯小姐,你放心,我从来没想过进窦家做姨太太。”
冯氏笑道:“那你今天,是上门贺喜来了?”
觅棠摇头,说:“尊府喜事,原本不该扫兴的,可我没办法,我爹现在还在牢里,不知是死是活。冯小姐,你知道我为什么不哭不闹吗?他去衙门里要告窦公子时,我跟他的父女情分就没了。好在他没能如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