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界之王 第58章

作者:绣猫 标签: 都市情缘 欢喜冤家 现代言情

慎年道:“应当是人还在,但消息还不很确凿,等证实了,再跟何妈提吧。”

慎年说话时,令年一颗心拼命地砰砰跳着,虽然话尚未说透,但他向来是较为谨慎的,这样看,何妈的未婚夫多半是有踪迹了,不禁对慎年绽开一个笑容。这时长龄早将后面的棋路琢磨了半晌,料定自己不能赢,便将慎年手里的棋子抢过来,丢进棋篓里,笑道:“算了算了,心猿意马,你只去跟她们姊妹说话吧。”慎年和令年两人对视一眼,却又不说话了。

于太太从沙发里起身,瞧了瞧座钟,说:“十一点了。”临走时,同令年叮嘱道:“先不要在何妈跟前说漏嘴,这个年纪的人了,万一后面消息不对,经不起的。”令年说知道。于是,在上海相聚的最后一夜,大家都无情无绪,各自散了。

斯年等人离开上海后的头几天,令年的心思只在何妈和朱宝驹身上,但上海和美国汪洋相隔,传递个消息,也总要几个月的时光。恰逢要去仁济医院做工,只能把这事情先放下。

到四月间,天气已经暖了。因为康年对令年做工这事颇有鼓舞之意,于太太也就任她去了,但一定要派个家里的洋车夫给她,早晚接送。令年心想:这样也好,省得把好好的鞋子走坏,因为从下电车到于家的途中,有一段巷子,路边总有烂臭的菜叶、小孩子屙屎溺尿,或是招徕车夫的低等妓|女在那里走来走去。而医院里的事情,算不上很轻省,时常要在许多洋人医生之间跑来跑去,充当助手和翻译,又要替病人分药片,打针,做检查,定期搜查鸦片烟,甚而跑腿拿报纸、给家人送口信。后来,一个专看妇女科的汤普生医生说:因为杨太太是结了婚的女性,似乎也不很爱乱说话,想请她做自己的专属护士。令年说:她没有意见,愿意做汤普生医生的助手。汤普生医生盘算了几天后,又说:杨太太,看你每天来做工时穿的衣裳,总是很洁净漂亮,不知道你在哪里找的浆洗妇人?令年哪好意思说,是家里的下人?便说:是我自己浆洗的。汤普生医生很高兴,忙道:我请浆洗妇人替我洗,她总要担心我的医生服上面沾满了“坏女人的毒”,坚决不肯接受。那么就请你也替我洗一洗好了,我每个月私人再加你二十块钱工钱。于是,令年便很快得到提拔和涨工钱,也得到了汤普生医生的信任。

这天中午,她和汤普生在茶房里吃饭,听差频频进来看,催促说:病人很急。汤普生便不高兴起来,将碗箸放下,对令年抱怨道:“你们中国人,身体有了病,总要想方设法藏起来,很怕别人说自己有病。但见了医生,又性急得不得了,恨不得隔着帐子看一眼,就要马上开方子、抓药!”

令年见他动作仍是慢吞吞的,便说:“我们中国人也说,医者父母心。”

汤普生道:“把病人当做我的亲生子女一样看待吗?那我做不到,这只是我的一个职业而已。杨太太,你来做工,不也只是为了赚钱养家吗?你也有小孩子吗?”

令年摇头。汤普生便开玩笑道:“这很好。你太年轻漂亮了,不应该急着去结婚和生孩子。假如我年轻二十岁,也许我会跟你求婚。”

这个汤普生在英国有位青梅竹马的太太,在上海还有位年轻二十岁的太太,过得非常潇洒。令年装作没有听懂,一直走进诊室,将门替他打开。汤普生便立马换上一副冷淡严肃的面孔,对里头打招呼道:“太太,是什么把你带来我这里?”

汤普生是很谨慎的,对于来访的女客人,不论年龄老幼,作何打扮,一律只称作太太,因为来的病人,不乏孕妇、或是某些隐私部位患有疾病的女子,若是称作小姐,那就很尴尬了。他说话的时候,便把眼皮一掀,看见一个素服淡妆、年纪很轻的病人,那副清秀安静的样子,让他的不快也消失了大半。他瞧了一眼令年,意思叫她翻译给对方听。

令年却一怔,因为来人是程小姐。而程小姐呢,比她的惊讶更甚——于小姐是普通护士的打扮,穿的蓝布斜襟长袍,下摆放宽了,便于走动,头发是结的辫子,垂在肩上,一点装饰也没有,只系了一个白布的头巾。如果刚才一眼认出走进来的是于小姐,她不等汤普生开口,早就夺门而出了。

程觅棠两手紧紧抓着椅子,不等令年开口,立即对汤普生道:“我会英文,不用翻译。”

汤普生道:“太太,你会一些英文,不代表你能听懂我,因为我的用词可能非常复杂,或是,专业。而且,我是一个男子,如果有些问题你不想直接跟我说,那么你可以悄悄地告诉我这位助手。你在她面前不用感到羞耻。”

觅棠没有看令年,只是很坚决地对汤普生表示:“我可以听懂。”

汤普生只能说好吧,令年便走了出去,将诊室的门关上。等她把自己的饭安安静静地吃完,汤普生一脸不满地回到了茶房,将医生服挂在一边,说道:“她怀孕有快四个月了。”

令年对这此已经不很意外了,看着汤普生,等他继续说下去。

汤普生并不晓得令年与病人认识,只是抱怨道:“她却不相信我,我告诉她应该去做一些检查,她也不肯。”因为被人质疑了自己的专业,汤普生很受冒犯,便开了一个恶意的玩笑:“就让她不信好了,等到七八个月,肚子都大起来,也许她会去找一个画符念咒的,只要‘哚’那么一下!肚子里的东西就忽然消失了。”

令年说:“也许她不是不信你,只是自己没有办法面对这么大一个变故。”

汤普生揣摩着令年的话,说:“这么说,你也觉得她大概是个未婚的女性啰?”他耸了耸肩,道:“我也很严重地警告了她,不能够去找那些草药大夫,或是没有外科手术条件的土医馆尝试堕胎了,会死人的。唉,那个该死的男人又在哪里?”

令年问:“她说自己住在哪里了吗?”

汤普生摇头,“她说自己是吴太太,我想,那大概也是假的吧。”

程小姐的母亲似乎是姓吴的。令年没有接话。

心不在焉地做完工,到日暮时,家里的车夫还没来接,令年在街头徜徉了一会,忽然见金波自一辆洋车上跳下来,不断地将她从头到脚打量,叫道:“太太。”

杨廷襄自那个夜里离开于府,就再没露过面,令年淡淡瞟他一眼,转过身,仍旧去等于家的车夫。金波又转到她面前,笑道:“太太,别等了,我送你。”令年架不住被他软磨硬泡,便上了车,一路见车子却不是往于家的方向去,令年心想:果然是没安好心。她也没拦着,不慌不忙地到了一栋二层小洋楼前,见楼前是个不大的花园,里头有浅池,上头漂着几片浮萍,还垂着倒杨柳的枝蔓,沿着石头甬道到了厅里,是一应的黄花梨家具,四壁是牙黄色的墙纸,一座绢画六扇屏风,上头是虬曲盘折的梅枝,屋檐下还挂着风铃,厅旁一个起居室,是完全的和式榻榻米。一切都是小小巧巧,低低矮矮的。金波只去留意令年的脸色,见她微笑,便说:“太太,你看这个房子好不好?”

令年奇道:“好不好的,跟我有什么关系呢?”

杨廷襄卖够了关子,这才大摇大摆地自侧厅走出来,插着腰说:“太太你觉得好,明天就搬进来住。”

令年一路走进宅子里,见四处都是空空的,便问:“这房子主人去哪里了?”

金波这会自然成了杨廷襄邀功的传声筒,他笑道:“这个房子,是英国人盖的,但被日本人买来住着,布置成这个样子。我们老爷说:太太常和日本人交朋友,大概喜欢这种,二话不说,取了银票来,叫日本人当场就搬走,因为我们太太要住进来。”

金波满嘴的假话,令年当然不信,但这宅子似乎的确落入了杨廷襄的手里,一时之间,还真不晓得是不是应该恭维他几句。

杨廷襄是很会察言观色,便将手一负,笑道:“即便是逊帝,面对日本人,也没有过这样痛快的胜利吧?”

令年道:“我晓得了,大概是因为日本和俄国打仗,这人急着要回国,情急之下,便宜脱手给你了吧?”

杨廷襄深恨自己这位太太太精明,又说话不留情面,将眼睛一翻,说:“也没有便宜很多!你以为这宅子小几万块钱就能到手吗?”

令年不禁露出皓齿,对他一笑,将这厅里,到各处起居室、盥洗室、卧房、书房都依次看了,见里头的桌椅橱柜、屏风、墙画、各种大小摆件,都是原封不动,连卧房的壁橱拉开,果然里头被褥锦衾,日本人都来不及搬出去。倒不像是买卖,简直是打劫,可不知道人家走的时候,是不是连身上贵重的衣物都给他扒下来了?她对杨廷襄可是心悦诚服,说:“我看,也的确是自逊清以来,对日本人极大的胜利了。”

杨廷襄得意地一笑,对金波道:“明天就带上人,去帮太太搬家了!”

令年忙道:“别的都无所谓,被褥我可不要用人家的。”离去之前,叮嘱金波把壁橱里的衣物和寝具都搬了出去,因为自己身无长物,也没什么可留的,便把头发里一个小小的发夹放在空荡荡的壁橱里,心里已是很高兴了。

杨廷襄瞧着她的一举一动,忽然道:“太太,你知道自己这会像什么?”

令年道:“什么?”

杨廷襄道:“好像狗儿为占地盘,先要撒泡尿。”

令年笑容顿时隐去了,板着脸说:“你自己是狗,倒说我是狗?”

杨廷襄将自己鼻子一点:“我哪里像狗?”

令年道:“不像狗,怎么我瞧你一直在摇尾巴?”不等杨廷襄反应过来,便转过身,抿嘴一笑,叫着车夫回于家去了。

第91章

觅棠回到家时,正是晚饭的时辰。经过楼下的客堂,八仙桌上放着一海碗香椿芽炒鸡蛋。听到门声,那房东忙拿着铲子走出来,一面打量觅棠,笑着招呼道:“程小姐,吃好饭嘎?坐一歇?”一面用碟子把碗盖起来,很怕觅棠要来讨他的菜吃似的。觅棠原本便是紧皱着眉,顿时脸上露出一点厌恶的样子,鼻子里“哼”了一声,便低头匆匆上楼去了。

天气很好,黄昏的日头把窗纸照得金灿灿的。觅棠在桌边呆坐了一会,把手提包里的报纸又翻出来看。这一天报纸上的海外版讨论格外激烈,盖因一艘全世界最大最坚固的客船,在三天前触礁沉海了,溺亡了有两千多名乘客,都是要去往美国的,因此上海的美国船务公司也暂停售票三天。如果不是因为这个噩耗,她现在已经买了船票,等着启程了,在那茫茫的海洋上飘荡数月,再去到一个全然陌生的世界,或是在旅行途中就感染疟疾、瘟疫、溺水,名字也被登在这报纸上。而死又或是最轻松的结局——万一别人瞧出她是一个孤身远行的孕妇,要怎样地耻笑她,作弄她——她那原本坚不可摧的心,蓦地产生了一丝退缩。

不能去找草药大夫或是土医馆堕胎,会死人的。觅棠脑海里出现了洋医生那双灰色的、冷冰冰的眼珠。她心底除了胆怯之外,又生出一阵烦躁,往床上一躺,害头疼似的,将一张脸埋进枕头里。

而那房东故意在和她作对似的,一阵阵浓烈的油盐香气越发从窗缝里钻进来。过了一阵,门板又被敲得哐哐响,房东那小孩子在外头叫“密斯程”,觅棠假装没有听到,只是睡觉。谁知她上来时心事重重,忘了锁门,那小孩子竟然自己走了进来——十分没有礼貌。觅棠只好坐起来,皱眉问他做什么。小孩子把一个碗放在案上,说:爹叫他送来给密斯程吃。

觅棠起身一看,是一小捧炒蚕豆,被油汪着,简直看不出原本碧绿的颜色了,大概还是他们吃剩下的。她愈发觉得恶心,道声谢,说:“我吃过饭了,你把它拿走吧。”

小孩子却不肯走,胳膊底下还夹着英文课本,说:“密斯程,你今天还没有教我功课。”

觅棠说:“我今天头很疼,等改天吧。”

那小孩子也不见得多么刻苦勤学,只是在楼下难免要挨爹的骂,他宁愿在楼上消磨时光,便请密斯程去睡觉,自己在这里安安静静地看一会书。因为那孩子才十岁上下,算不得是个男人,觅棠便不理会他,径自回到床上去睡觉,听见那小孩子自己用手撮蚕豆吃,一壁拿兜里的豆荚去投窗外树枝上的鸟,听着一阵咔咔啾啾的响声,觅棠不觉竟然睡觉了。等一觉醒来,天已经黑透了,门窗都大开着,满地堆着豆荚,桌上还淋淋漓漓滴着菜油,而她原本放在手提袋里的报纸,则四分五裂地丢在地上。她懵了一会,这才想起一件要紧的事情,忙将手提袋抓过来一看,里头原本要用来买船票的钱,果然不翼而飞。

她顿觉眼前一黑,忙攥着荷包,飞奔下楼,把门板砸得乱摇晃。这房东正在洗脚,穿了一件贴身的褂子,一条矮脚裤,举着灯迎出来,觅棠顾不得羞耻,劈头便问:“我的钱呢?”

房东茫然道:“什么钱?”

觅棠将荷包在他面前一举,说:“你们偷了我这里的钱。”

那房东自然极力地抵赖,后来索性摊着手道:“程小姐,你不要诬赖好人呀。我收你很便宜的房租,送你吃,送你穿,哪个眼睛也没有见过你的钱。再说,你一个小学的女□□,又不是大家小姐,又没有结婚,哪里来的许多钱?是不是你从别人那里偷来的,骗来的哩?”把一张惊异的脸对着觅棠,忍不住便一笑,“价末耐搭人家做小老婆,人家给耐的?”

觅棠一张脸孔涨红了,说:“我在睡觉的时候,你孩子在我房里把钱拿走了,你不用抵赖,这钱袋上还有他手抹的油,你不承认,我就叫警察来,审讯他,还要验他的指纹,我还要报告到学校,到教会去。”说完,转身就走。

那房东一听她要去报告,这才有些害怕,忙举着灯追出来,叫觅棠稍等,他去逼问他儿子。觅棠怕这父子连夜逃走,便守在他们门口,在夜色里默不作声地站着。见那房里的灯光亮了,又暗了,灯影子摇晃着,然后又是一阵装腔作势的哭骂声。等到她脚都麻了,房东才苦着脸走出来,说道:“是他拿的,拿去洋行里买了许多糖吃,剩下的丢的丢,被骗的骗,这会早精光了。唉,程小姐,小孩子家不懂事,你自己怎么这么不小心哩?”

觅棠哪里信,说:“那么多钱,能买几百车的糖了,难道都给他吃了?你再往小孩子身上赖,我要叫警察来搜你。”

房东见她又提到警察,脸也拉下来了,将那件土布褂子一扯,将裤腰也一扯,说:“说了没有,就是没有!耐叫警察来搜!发痴哉!”觅棠见他拳头举得高高的,要打人似的,脸色也变白了,那房东胡骂了几句,又说:“的确是花完啰,你不要闹,我写个欠条,有了钱,慢慢还你。你要闹,那我索性坐牢房去!你一块钱也没得。”

觅棠心知这钱是讨不回来了,忍着眼泪,做出一副冷漠的样子,逼房东在灯下写了欠条,按了手印,回到自己漆黑的房里,捂着脸哭了一场,这时,见外头天已经渐渐亮了,便用冷水沤湿手巾,敷了敷眼睛,走去街上。

四马路的汇丰银行已经开门了,外头插着中英两家的旗子,立了两座石狮,于家的匾额两年前就摘了下来,换成了曾梦瞻亲口题的“汇款丰裕”四个字。这会银行的门厅上还很冷清,楼上签押房的电灯还亮着。

觅棠在银行外盘桓了半晌,虽是一步之遥,却鼓不起那个勇气,最后,她走进附近的电话局,请人帮她叫了汇丰银行里的电话。电话接通后,她镇定下来,说:“找吴宝菊。”

对面仿佛是个听差,把电话放下,对人说“找吴经理”,便又走了,不一会,是宝菊的声音把电话接了起来。

觅棠嘴唇动了动,声音有些哑:“是我。”

“哦!”宝菊很惊讶似的,应了一声,没有说话。

觅棠道:“我想同你借钱。”

宝菊又是“哦”一声,安静了一会,说:“借钱干什么?”

觅棠道:“这你不用管了。”

宝菊笑了起来,笑声倒也不大,但他那副得意洋洋的样子,仿佛都逼近到了觅棠的跟前,她不禁把听筒握紧了。听见宝菊在那头说:“一张嘴就要借钱,又不肯说做什么用途,那我可不能借给你。”

觅棠只能硬着头皮说:“我家里钱给人偷了。”

当初觅棠托人送钱给程父程母,宝菊是在场的,他一听,便明白了,她丧失了很大一笔钱,是赖以生活的钱。语气便和善了点,说:“借多少?”

觅棠却很茫然,她需要用钱,但一时拿不定主意,这些钱借来要做什么?一日三餐,衣食住行,那并不是她苦恼的源头。

在她踌躇的时候,宝菊又问:“你拿什么抵押?”

觅棠道:“我这里有一张别人写的借条,你要吗?”

宝菊笑道:“跟你借钱,这个人岂不是比你还穷?我就算要他的一条命,又值几块钱?”

觅棠无言以对。宝菊这样绕圈子,似乎只是在打探她的底细,对借钱并没有兴趣。想明白这一点,她立即说道:“算了,我不借了。”

“别急呀。”她听见宝菊这话仍是带着笑,然后便是一阵桌椅的轻响,有人进来禀事,宝菊将人打发了,又重新拾起电话,对她说:“你要从公家借钱,当然得有这些手续。你要是跟我私人借钱,那是另外一回事了。表妹,同人借钱,连面都不敢露,这也太不像你了吧?”

觅棠眼睛望着对面汇丰的那栋楼,忽然间签押房电灯灭了,窗帘也微微动了动,她一阵心虚,忙将身形在柜台后藏了藏——这钱没法借了,她想,她没法去见宝菊。她匆匆地说:“我不借了。”便把电话丢下,因怕出门被宝菊在楼上看见,只站在那里发愣。这时,忽然电话又泠泠地响了,觅棠吓了一跳,定睛看着电话局的人将电话接起来,先是奇怪地看了她一眼,然后对着电话里说了几句,又放下了——是与她无关的人。

宝菊没有再打过来,即使知道她已经走投无路了。觅棠心里一沉——原本她自认为,在心底对宝菊是有那么一点歉疚和温情的,因为在儿提时与他有着深厚的友情,此刻对宝菊却只剩纯然的厌恶。而人在遭遇全世界的恶意时,自然会想起那一对生育自己的男女。觅棠走回家,将阁楼上的家什略微收拾了一个小小的包袱。房东早把孩子打发去了隔壁躲着,瞧见她时,还有些惴惴的,觅棠冷着脸,径自下楼,雇了辆洋车,回到乡下。程先生和程太太见她回来,喜得要不得,张罗着要添茶,觅棠拉住程太太的手,左右一望:“有吃的吗?我饿极了。”

程太太见她有气无力的,忙道:“有。”将一碗炒米粉端来给她吃。

觅棠吃了几口,哇的一口全吐出来,程太太吓得不轻,赶紧来给她摩挲后背,伺候她用茶水漱口,“你是病了?还是在车上颠的?”

觅棠轻声说:“妈,我肚子里有孩子了。”

程太太和程先生两人都傻住了。觅棠知道他们的心事,又说:“是窦公子的。”

程先生顿时喜道:“那你回来做什么,你该去窦府呀!”

觅棠摇头道:“我说过了,这辈子再不踏进窦家一步。”

程先生道:“你不踏进窦家,难道他们家的孩子,他们也不要了吗?”不由分说,便要人开了钱匣子,又要请医生,又要雇车进城,送口信给他的“姑爷”,程太太见觅棠苦得脸孔又窄小,又蜡黄,叫了一声“我的孩子”,便只是垂泪。觅棠漠然坐着,等程先生将新鞋新帽都换上了,才冷冷地说:“爹,你是老糊涂了?现在逼我进窦家,岂不是让我当一辈子的小老婆?”

程先生奇道:“当姨太太有什么不好?我倒想让窦家明媒正娶,把你迎回去当正头太太,可咱们不配呀!”

觅棠反问她爹:“我哪里不配?”

这一下,把程先生也问得伤心了,把新帽子摘下来,坐在椅上长叹道:“咳,怪我……”

觅棠轻轻摸着自己的小腹,她人本来便是偏清瘦的,不容易显怀,因此这些日子只是疑心,不敢去证实。如果一早就将这个秘密揭穿,她在窦家,还会有那样孤注一掷的勇气吗?她一面盘算着,脸色也缓和下来,说道:“做一天小老婆,一辈子也逃不脱小老婆这个名号。除非他们明媒正娶,求我去做窦太太,否则我宁愿不进窦家的门。”

程先生为难道:“他们已经娶了冯家的小姐了,还怎么娶你呢?”

觅棠冷笑道:“冯小姐就不会生病,不会死吗?冯家兴许也会败了,失势了,也许冯小姐是个不会下蛋的母鸡,这辈子都生不出孩子呢!”她从来没说过这样粗野恶毒的话,甫一出口,很出了口恶气,拳头握著,脸颊也红了。

程先生犹不甘心,喃喃道:“眼放着锦衣玉食你不要,自己养个孩子……我们一穷二白的,拿什么去养他呢?”

觅棠轻蔑地说:“我自己会做工养他,你又愁什么?”便丢下程先生,只把程太太手拉起来,贴在自己脸上,轻声道:“妈,你陪着我吧,我……害怕。”

第92章

周府的喜帖是如约而至。这一桩婚事,说是出嫁,实为入赘。男方孑然一身,既无祖荫,也无人望,俱是公开的事实,因此周介朴并不避讳,索性大包大揽,将所有婚礼的程序,全部以周家的名义承办了。大少奶奶卢氏单独有一张喜柬,是烫金的红纸,上头描龙绘凤,写着极显眼的一个周字。她嘴唇翕动着,把上头逐字逐句地默念了一遍,说:“这个宝菊,竟然真让他攀上一门好亲事。”一壁感慨,把请柬放到一边,换了件出门穿的浅霞色对襟纱衫,下头系了裙子,又叫使女拿扇子、洋伞,“瞧外面的太阳,那么烈!才不到七月天。”

康年在廊下的藤椅上半躺半坐,把脚尖在地上一点一点。等了一阵,还不见大少奶奶出来,隔着纱窗一看,见大少奶奶一手拿起件倒大袖暗花薄纱长袍,一条豆绿绸裤,另一手拢着鬓后的头发,侧身扭头,只顾对着镜子端详自己,嘴里还问腿边的芳年:“你看,妈妈是穿这个绿的好看,还是红的好看?”

芳年因为被勒令和弟弟在家,不能跟妈去瞧新娘子,已经很不高兴了,便咕嘟着嘴,说:“都不好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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