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惘若
“明晚谭宗北的饭局,你告诉他,我会去。”
“好的。”
郑廷不知他为何又改主意了。
上午在集团,他汇报这件事的时候,钟漱石还说要注意影响,不好和这些旧勋门户,走动太近。
还坦言谭宗北那个人,嘴也不是那么的牢靠,和他往来太密,空惹非议。
怎么到了晚上,这主儿的口风就变了?出什么事了。
钟漱石到家已是半夜。
院子里静悄悄的,只有石拱门后那片暗沉沉的竹林,映下一撇婆娑月影,夜风吹过来,发出近似沙沙的落雨声。
他见佣人不在,亲自把铁门推上,恒妈看见吓了一跳,小跑过来说,“我来,我来。”
钟漱石笑笑,“不用,这点事我还做不好,您去睡。”
恒妈在钟家三十多年,看着钟家兄妹出生的。老爷子退下来以后,身边大到随行秘书、司机,小到厨师、保洁员都一一辞退,留在身边的,都是精简再精简,用惯了的人。
恒妈说,厨房里煨了鸡汤,要不要盛一碗来?
钟漱石抿着唇,摆手说喝不下。
钟家的厨房,二十四小时不离火,需轮班值守,要照应老爷子三顿补汤,谈心兰日常滋养的药膳,以及样式精致的早餐,也是每天天不亮,白案师傅起来做好的。正餐更是不消说,还有各人的宵夜。
恒妈跟着他上台阶,问芭蕾舞剧好不好看,叶家的大小姐怎么样?
钟漱石硬着头皮作答,“就那样。”
根本没见着,他能知道什么?
他进浴室洗澡,衬衫随手丢进脏衣篓里,恒妈拿了件干净浴袍,放在床尾凳上,关好门出去。
温热的水漫过他头顶,钟漱石往后捋了捋浓黑的头发,闭上眼时,脑海里突兀的,浮现一片雪白胸口,单薄布料包裹下,半圆弧度若隐若现。
再往上,是孟葭那张,倔强又清白的脸,紧抿着红唇,不肯看他。
喉结不由自主地滚动一下。
钟漱石关了花洒,扯过浴巾,裹着下半身走出去。
窗外凛冽的夜色,像沾染了她发梢上的芙蕖清香,横冲直撞地闯进来,满屋子都是这股散不掉、躲不过的气味。
他倒半杯威士忌,加双倍冰块,手撑着黑桃木半台桌,仰头喝了个精光。
钟漱石极少睡懒觉。不管头一天熬得多晚,只要他人在家,是一定陪二老用早饭的。
他穿件偏休闲的白色Polo衫,浅咖色的休闲裤,坐在长餐桌旁,独成一道赏心悦目的风景。
钟文台卷着唐装袖口,他在院子里练完太极,从外面进来时,钟漱石已盛好碗清粥,放到他面前。
谈心兰旁敲侧击的,“漱石,昨天那么晚回来,跟小昕聊得投缘?”
“我和她聊不成什么,下次您别再来这一手了,太老套。”
钟漱石夹一筷子枣花糕,放到他奶奶碟子里,口气是不容商量的刻板。
谈心兰张了张嘴,想说什么,被钟文台一个眼神制止。
等到钟漱石出了门,谈心兰才说,“刚才你不让我讲话?”
钟文台抖了抖手里的报纸,“你还想他回来,就别再多嘴了。你这孙子,早就过了听命于你我的年纪,明白吗?”
谈心兰给他递眼镜,“那他的婚事怎么办?”
“慢慢来,他今年还不满三十,也没那么急,先让两个孩子处一段,兴许会有转机。”
钟文台是担心,逼得太紧了,反倒激起他的不适来,招钟漱石厌烦。到了该结婚的时候,他不信他那个识大体、顾大局的孙子,真会拎不清。
钟漱石在办公室坐到下午,处理了几份紧急文件,郑廷几次进来倒茶,觑着他今天脸色不佳,不敢多打扰。
到快傍晚时,橘黄的日头模糊,钟漱石身姿挺拔的,抄着兜站在全幅落地窗前,接一个不受欢迎的电话。
“陈伯伯,你说的事,我心中有数。”
“您也不用太担心,儿孙自有儿孙福。”
“好,一定带到,再见。”
钟漱石挂断,把手机扔在茶几上。
郑廷听了这三句就知道,是陈家那个倒霉儿子,在学校里胡作非为的事情。
他笑了笑,“早先拼了老命惯儿子,现在捅了篓子,陈又豁出老脸来求人。”
“老来得子嘛。”
钟漱石说得舌燥,双腿交叠,往后靠坐着,抿了一口茶水。
郑廷没多议论,“车在楼下等,时间正好合适,可以出发了。”
“走吧。”
郑廷拿上他的手机,跟在钟漱石后面,快步出了门。
谭宗北从今早接了电话,郑廷通知他,钟漱石晚上会到开始,就一再的查验菜单,叮嘱后厨要拿出看家本事来,摆了席面的院子里,转了大几圈才安心。
甚至临时通知了他妹夫孟维钧来作陪。钟漱石跟他做过学问,怎么说一日为师,多少也会给些薄面。
等一桌人差不多到齐,钟漱石的车子才出现。
谭宗北和孟维钧在门口迎他。眼看郑廷先出来,忙去开车门,一双黑色皮鞋点出来,钟漱石先客套一下,“叔叔是长辈,哪能劳动您?”
听得谭宗北在心里骂娘。这小子,尽来虚的。
谁他妈当得起你长辈?不来开这个门,下回还能见着你金面?
上一回,钱家的不过一时疏忽,弄混了座位次序,钟漱石当面没说什么,但打那以后,直到钱飞出事,他都没再赴过钱家的约,今后更不可能了。
众人坐定后开席。
宜飘宜忽的扬州小调,穿过曲廊檐滴,攀绕着粉墙黛瓦,悠悠而来。
酒喝了三巡后,被钟漱石摁着坐上的孟维钧,得了谭宗北的眼风后,问道,“漱石,最近集团还清平吧?”
“老样子。”
钟漱石手搭在膝盖上,听着鼓乐,后背挺拔而松弛的,靠在椅身上,不时敲击两下。
有人问起来,“孟院长一个南方人,待了这几年,说话都像个老北京了。”
孟维钧笑,“可不是这几年,是二十多年。”
钟漱石不知想起来什么。他看向孟维钧,“老师偶尔,会怀念广州吗?”
“很少。都离开这么久了,父母又不在,还能剩多少情分。”
孟维钧不肯回去,大抵还有对先夫人的愧怍在,这份羞惭使他近乡情怯。
谭宗北插进句浑话,“我看我妹夫啊,就是死了,也要埋在北京。”
钟漱石闻言,微不可见地挑眉,不置一词。
不论孟维钧怎么风光,谭家人对他的轻视,是刻在了骨血里的,否则也不能随便的、习以为常的,就说出这种话来。
孟维钧不知心里怎么想,面上倒是蛮不在乎,说,“哪儿的黄土不埋人呐?还分什么他乡故乡的!”
抛砖引玉过后,谭宗北趁便说道,“听说这一次换将,上边漏了口风,人事要有大变动?”
谭家依仗前两辈的荣光,躺在功劳簿上,虽鼎盛如故,但奈何后继无人,满堂子侄中,也只出了个上道的谭宗南。
谭宗北交际是把好手,他日常做的,无非也就是笼络门庭。
“还不清楚。怎么,谭叔叔对这些,也有兴趣?”
钟漱石笑着说,可转个话头,他面色就冷下来,“依我说,不如先管好家里。”
谭宗北愣了一下。
管好家里?他家里出什么事了,要管什么?
他快速在脑子里绕一圈,也没绕出门道来,只是听着这话很不对劲。
正喝普洱的郑廷面上一惊,两指捏着杯沿,电光一闪间,似乎明白了问题出在哪儿。
他猛地想起前一阵,去学校接钟灵时,听她和刘小姐打电话,说谭裕紧追孟葭,送这送那,在学校闹得不好看相。
但郑廷不大敢信。向来不管俗务的钟先生,总不至于为个小姑娘,专程来吃这顿饭,明暗里敲打谭宗北吧?
现放着孟葭的父亲呢,立志他乡埋骨的孟院长都不管女儿死活,他倒比人亲爹还操心?
新鲜。真是新鲜。
孟维钧忧心忡忡的,替大舅哥说,“漱石说的是,修身齐家嘛,家总是第一位的。好在,谭家一向都安生。”
谭宗北误打误撞,说起儿子来,“是啊,谭裕大学快毕业了,也没什么可操心的。”
钟漱石向下抿着的唇角,霎时间,勾起一抹极其讽喻的笑。
他瘦骨的手指轻叩几下桌面,目光落在隔岸那班女乐当中。几秒后,阴翳着眉眼,漫不经心地说,“那倒也未必。”
谭宗北和孟维钧对视一下,眼中是不同程度的惧怕和不解,谭宗北还要说什么,被孟维钧摁住了手背。
待这顿饭散了,一行人送了钟漱石上车。
这尊冷面玉佛走了,谭宗北才开口问,“你说说,他这是什么意思!”
孟维钧悄声,“回去审审裕儿,看怎么一回事。”
谭宗北咬碎后槽牙,“这个成事不足的逆子,看我怎么收拾他。”
他在外伏低够了,又憋了一肚子的火儿,回家看见谭裕,吼道,“给老子站起来。”
孟维钧到底是文化人,不主张粗声大气,劝了下,“大哥,有话好好跟孩子说。”
谭裕莫名其妙,站着不敢动,“我犯什么错了?最近都没惹事。”
谭宗北大力拍桌,“你都在学校都干了些什么!怎么就得罪钟漱石了?”
谭裕极力否认,“不可能的,我都没见过钟二哥!”
“不肯说是吧?好,你等着,你给我等着。”
谭宗北管教儿子,从来不会讲个迂回,爱动粗,气急了更是如此。
他一边说,一边从景泰蓝瓷瓶里,抽出鸡毛掸子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