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东边的小周
耀灵帝刚刚喝下的茶水被惊得呛了出来,他顾不得擦拭龙须上滴滴答答的茶水,瞪圆龙目问道:“姜少傅的灵堂?”
“正?是。”
耀灵帝愣住神,浑浊的眼瞳里有微光闪动,须臾后,他醒过神来,紧绷着脸训斥道:“你还好意思说出来,朕都替你感到?羞愧!”
言罢,他手?撑头穴,似是感到?疲惫地?闭上眼:“朕乏了,你退下罢。”
“儿臣告退。”
鎏金雕花殿门?一开一合,殿内浓郁的檀香气消散了些。
曹公公小心走上前询问:“陛下,可需奴才取来养神丹?”
耀灵帝睁开眼,他盯着青烟袅袅的香炉,眸色隐晦不明,过了半晌,哑声道:“不必了,换上鹅梨帐中香罢。”
曹公公闻言神色一震,却?未敢多言,很快就换好了香。
檀香苦冷的味道很快被清甜梨香取代?,耀灵帝沉沉靠着冰凉的赤金龙椅背,脑海中渐渐浮现出如这香气一般清冽甜美的女子。
宫里的人都以为,他与琳琅第一相见,是从那场插花宴开始。
其?实他在很久之?前就见过她。
那是在卓少将军的灵堂上,十六岁的少女一袭素服,头簪白绒花,脸上未施粉黛,仿若雨后梨花,清丽逼人。
与其?他放声痛哭的人不一样,少女立在人群中,那双清澈如水的眼眸静静看着棺椁,眼中无泪。
她的神色并不悲切,只有对亲人的悼念。
他接近少女,却?不知要说什么话好,只干巴巴问道:“你...难过吗?”
少女抬起头,一双极为漂亮的凤眼看向他,缓缓摇了摇头:“兄长说过,如若有一天他死了,让我不必为他难过。”
“为何?”
“因为哥哥的死,换来万家百姓安康,这是他作为大燕将领的使命,哥哥完成了他的使命,死而无憾。”
“九殿下,人生在世,真正?能做到?死而无憾的又有几人呢?”
从少女隐有泪花的清澈眼眸里,他看到?了卓家满门?忠义。
那一瞬间,他在心里暗暗发誓,要守护好眼前的少女和她的亲人。
冰冷的龙椅带来至高无上的权力和地?位,却?无限放大人内心的恐惧,他惧怕权利在手?中渐渐流失,亦担忧有人觊觎这高高在上的位置。
到?了最后,他...两?样都未做到?。
他追求长生之?道,除了贪恋权势的滋味,更害怕他会在死后见到?琳琅。
他怕琳琅会用那双清澈的眸子盯着自己,问他这一生,可有遗憾?
他的遗憾是永远弥补不了,可他和琳琅的孩子....不应像二人一样。
——
一场大雪消融后,气温开始回暖,树木抽出新芽,盈盈青草在土壤中生长,空气中弥漫着泥土的清新气息。
与此同?时疯狂滋长的,还有京城里盛传的各种流言蜚语。
起初,瞧见被巡检司封锁的姜宅,有人猜测皇帝为保全太子清誉,十有八九会像以往处理与五皇子苟合的几位宫女那般,悄无声息了处理了姜家小女。
看热闹的王公贵人们假惺惺感概:
可叹姜老爷和姜夫人当年一念之?仁,留下姜小姐这个无穷祸患,克死前途无量的儿子不说,姜小姐还因和太子偷.情?之?事败露,闹得满城皆知。
就在众人笃定?姜小姐命不久矣之?时,一日,十皇子带着一众豪仆气势汹汹冲进岁锦巷,结果被身手?矫健的巡检使拦在外。
有目睹当时场景的百姓们私下相传,说那日十皇子见强闯不进姜宅,于是扯着嗓子在墙外高喊让姜小姐安心,他准备入宫面见父皇,请求父皇给二人赐下婚事。
眼见龙子采花变成了二龙子争珠的戏码,京城里贵人们又精神了。
各种细扒之?下,又流传出十皇子在多年前的花灯节上就与姜小姐相识,而端妃同?样很中意于姜家小女,故而频频召她入宫。
眼见着二人的婚事就要敲定?,太子却?半路插进来横刀夺爱。
后来,各种谣言越穿越玄乎,甚至连汝南郡主都亲自下场,放言她与太子快要成婚,姜小姐才是那个横刀夺爱之?人。
为此,京城最大的聚宝斋赌坊特意为姜家小女开了一场赌约,押她最终会花落谁家。
这日下朝,有几位官员拦住了萧时晏的去路。
“哎,萧世子,听说你前年就押中了姜少傅能当状元郎,如今你能不能猜一下姜小姐会成为....”
说到?最后,那人压低了声音:“哪一位皇子的良娣?”
萧时晏垂下眼睫,遮住眼底的黯然,淡声道:“诸位大人说笑了,萧某与太子和十皇子并不相熟,无从窥知二位贵人的心意。”
言罢,他面无表情?穿过询问的官员,拔步离去。
就在七日前的早朝上,司天监主薄上奏皇帝,声称有位监星官终于推算出太子诞生之?时的星宿命论,寻找到?破解之?法。
耀灵帝闻言大喜,让推算出破解之?法的监星官仔细道来。
监星官振振有词道:“启禀陛下,太子诞生在天狗食日之?时,天煞命格,无可逆转。但这两?日微臣用浑天仪观测紫微垣,发现东南方有金光侵入紫微,主东宫随着这道金光,多年来位移的轨迹有回转,正?在逐步归于正?位。此事说明太子身边出现了一位‘吉星’。”
耀灵帝双眼一亮,接过司天监主薄呈上的星宿移动轨迹,果真发现太子那颗偏移的紫薇星竟然快要回到?原位。
他大喜问道:“可能查出这位‘吉星’是何人?”
观星官胸有成竹答:“这不难办,微臣查到?‘吉星’和太子的生辰一致,唯一不同?便?是此人在天狗吐日时分?临世,故而与太子一人至阳,一人至阴,阴极阳生。陛下若是想要寻找‘吉星’,只要找到?元鼎三十二年阴月政日,申时一刻诞生之?人。”
这个范围如此精准,倒是方便?吏部去查找。
耀灵帝当即命吏部侍郎在七日内找出太子的“吉星”。
春意渐浓,翠绿新叶在阳光下闪着光泽,一阵微风吹过,树叶沙沙作响。
萧时晏的眼底却?是一片萧瑟,男子琥珀色的眸子黯淡无光,听到?四周官员悄声议论太子“吉星”的下落,他唇角浮起一抹苦涩的笑意。
太子如此大费周章,又怎会只许她一个良娣之?位。
那道出自于中书省的册封诏旨,还是他亲手?拟的...
——
阳春三月,春满人间。
清晨,内侍监率领浩浩荡荡一队人马穿过朱雀大街,在沿街百姓好奇的目光下,最终勒马停在空荡荡的岁锦巷外。
紧闭月余的姜宅大门?被咚咚叩响,朱红大门?刚刚开了一道缝,里面的家仆还来不及反应,乌泱泱的人马和数不清的华丽箱笼就被抬了进去。
姜慎和殷氏二人慌慌张张从屋里出来,瞧见庭院站着笑眯眯的内侍监大人和堆成小山般高的金丝楠木箱,惊讶地?还以为自己在梦里。
内侍监看向一身常服的姜家夫妇,脸上笑容不减,笑呵呵道:
“哎呀,姜老爷和姜夫人还是进屋重新换上一套衣裳,再来恭迎圣旨罢。”
姜慎和殷氏面面相觑,两?人还未琢磨明白,已被几位宫女带回房内梳洗装扮。
等到?云里雾里的夫妇二人再一次出来,姜慎低头看了眼身上的官服,惊得话都说不利索了。
“这...这是三品大员的官服,下官....不不,草民穿不得啊!”
殷氏同?样注意到?自己头戴七株花钗,身穿绣工精美的青罗绣翟纹华裳,衣上的翟纹同?样是七行?,乃是三品诰命的服饰。
内侍监展开金轴,浑厚激昂的声音穿过庭院,让门?外跷足探头的街坊四邻听得清清楚楚。
“奉天承运皇帝,敕曰:兹有鸿胪寺丞姜慎,为官清廉,敬贤下士,克己奉公,实乃国家之?栋,朕甚欣慰之?,着吏部特加封为三品鸿胪寺卿。其?妻殷氏,克娴内则,淑德含章,教女有方,今册封为三品诰命。”
姜慎晕晕乎乎接过圣旨,他过了半晌才反应过来,抬头惊讶道:“不对啊,我已辞去官职,就连辞呈亦被吏部批准...”
内侍监笑呵呵打断了他的话:“布衣丞相公孙弘在花甲之?年才迎来官运,姜大人正?值壮年,吏部怎舍得放姜大人这种栋梁之?才离开朝廷,您的辞呈早就被吏部驳回了。对了,下官还有一道圣旨要宣,还请姜夫人去内院唤来姜小姐。”
“大人,小女在此。”
内侍监循声看向屋檐下款款走出的少女,不由觉得眼前一亮。
他当官三十余载,见过迎旨的名?门?闺秀不胜枚举,却?从未见过有哪位贵女及得上姜家这位钟灵毓秀的小女儿。
少女身量高挑,清眸流盼,唇红齿白,软云纱裙摆下绣有幽兰花纹,行?走间衣袂飘忽,绣纹忽明忽暗,步伐轻盈丛容,透出一番清雅脱俗的傲气。
内侍监收回赞赏的目光,缓缓展开玉轴,声音相较之?前愈加高亢,字字铿锵有力。
“鸿胪寺丞姜慎之?女,天惠聪颖,德美才秀,孝谨性成,温恭夙著,有徽柔之?质,安正?之?美,身怀福泽,天相吉人,朕躬闻之?甚悦。咨闻姜家小女待字闺中,为成天人之?美,特将汝赐婚于太子为妃,择良辰完婚。”
姜玉竹跪地?接过圣旨,语气恭谨:“臣女姜玉竹,谨遵圣旨。”
内侍监又在心里暗暗赞赏起姜小姐宠辱不惊的气度。
换做其?他贵女听闻圣上的赐婚圣旨,必会喜形于色,可眼前的少女却?是眉眼平静,从容不迫接过圣旨。
再看姜老爷和姜夫人同?样是面色凝重,脸上没有一丁点欢喜之?色,这等不矜不伐,喜不形于色的风范真叫人感叹——不愧是培养出大燕最年轻的状元郎的清贵人家。
恭送走内侍省浩浩荡荡的人马,姜宅的朱红大门?又是一“砰”地?关,隔绝了看热闹百姓的惊奇目光。
“天爷啊,我没听错吧?居然是当今圣上钦此婚约,姜家小女这是要麻雀飞上枝头——成金凤凰了!”
“不是良娣,也不是侧妃....而是太子妃!姜家这是绝处逢生,否极泰来,迎来了破天的富贵啊!”
“想不到?汝安郡主苦苦求了四年的姻缘,就这样被姜小姐凭仗一桩风流韵事给夺去了,姜家的祖坟真是冒了青烟啊!”
“嘿...你这话可真是打翻了醋缸——酸气冲天啊!要我说,只怕姜小姐还是被逼的...”
这话一出,有人忍不住嗤笑,揶揄道:“依你的意思,还是当今圣上逼迫姜小姐嫁给太子!孙大嘴你嘴上真是欠个栓子,当心胡说八道被巡检司的人带走。”
被唤作孙大嘴的男子让众人一言一语挤兑得脖子上都冒起青筋,他急声分?辨道:
“谁胡说了!我昨日去孙府取石炭,听闻在吏部当差的大侄子说太子的‘吉星’找到?了,正?是住在岁锦巷里的姜家小女。”
司天监根据天象推算出太子命中有‘吉星’之?事,早就在民间传开了,巡抚司挨家挨户稽查人口?,就是为了找出太子命中的‘吉星’。
孙大嘴这个人嘴上虽然没个把门?的,但他那位高嫁姐姐的儿子确是在吏部当差,任职户属主事,负责稽查核实人口?。
在场众人不由对他听似荒诞的话相信了几分?。
孙大嘴见状,又忍不住卖弄起口?舌:
“司天监仆出‘吉星’生于京城,属阴,诞于东南方位,又与太子是同?一日临世。吏部整整查了五日,京城里符合司天监所有要求的,唯有姜家小女一人,圣上听闻此讯,当即命中书省文采最好的萧侍郎....”
众人伸长着脖子听得津津有味,其?中却?有一人悄悄调转了头,步履匆匆,身影消失在岁锦巷口?。
姜宅正?堂,姜慎与殷氏搂着金轴和玉轴圣旨,二人神色呆滞,各自坐在红木扶手?椅上大眼瞪小眼,显然还没从一大清早的“天降喜事”中醒过神来。
姜墨竹站在庭院里,双眼冒着貔貅精光,朗声清点起内侍省送来的珠宝,首饰,香料,绸缎,古玩字画和名?贵草药。
“呵,整套甜白釉玲珑瓷茶具,这玲珑孔眼通透无暇,精巧得都能透出光!”
“哇,这人参须子比我小拇指还粗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