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东边的小周
正所谓一回生?,二回熟,三回巧。
驾轻就熟的姜玉竹向后挪动身子,默默与太子保持开距离。
腰间一紧,她?被太子扯了回去,鼻尖撞在对方热呼呼的胸膛上,头顶传来太子沙哑的声音:
“少傅手上的伤还未痊愈,又想摔下床榻吗?”
怀中少年?轻轻摇了摇头,闷声不言。
二人一时间陷入了沉默。
少年?埋首在他的胸口,凌乱发鬓间露出来的一小截耳尖如熟透的果子,透着垂涎欲滴的殷红。
詹灼邺盯着那樱红一点,淡淡道:
“刑将军前日派送来消息,他查到雍州走私的炭火最终流向何处。”
少年?猛地抬起了头,一对湿润乌眸亮晶晶的,好奇追问道:
“那些石炭最后到了何人手里?”
詹灼邺看着小少傅闪亮的眸子,唇角几不可察微微勾起。
少年?平日里腼腆羞涩,放不开手脚,可一旦涉及到公务,就什么都抛之脑后了。
“孤有些饿了,少傅陪孤用过?早膳再?说。”
太子话音刚落,姜玉竹的胃袋子极为应景地发出了声响,她?耳根子刚刚退下的红晕又烧到了脸颊上。
君臣二人下榻梳洗干净,移步至偏厅用膳。
余管事早就在偏厅里备好了容易消化的早点,其中一直用炭火煨着的荷蒂米粥还具有补充元气?,滋肾固精的效果。
一碗清香软糯的荷蒂米粥下肚后,姜玉竹忙追问起太子雍州走私炭火的下落。
詹灼邺将小少傅手上缠绕的纱布一层层解开,见少年?掌心的水泡已经?消退,他紧蹙的剑眉舒展开来。
“刑将军听过?你的主意,命手下装扮成商贩混入边境市集,蹲守多月,终于发现那批走私石炭被当地商贾官充当皮货,贩售给匈奴人。”
“匈奴人!”
姜玉竹短暂惊讶过?后,又百思?不得其解问道:“匈奴人究竟给了靖西侯什么好处?”
大燕与邻邦诸国开通互市,可有一些物品禁止贩售给外族人,比如枪戟和火硝,石炭和精盐,若有违反律法的商贩,一经?发现,一律问斩。
能够让靖西侯冒着被参奏的风险和匈奴人交易石炭,背后定然有巨大的利润驱使。
“大宛马。”
太子的回答让姜玉竹豁然开朗。
原是如此!
要知大燕土地广袤,境内虽有不少种类的马,可多是四?肢短小,脖粗肚肥,奔跑速度缓慢的山地矮马,这?种矮马平日里只能帮人驮运物品,上不了战场。
因此大燕与羯族这?种高原游牧民族对战时,在战马上没少吃暗亏。
为此,历代大燕皇帝都十分渴望培育出本国的战马,好在两军对战时,弥补上这?个致命的短板。
在诸多种品相的马匹中,当属西域的大宛马最为强健,这?种马四?肢健美?,体态均匀,奔跑速度快,耐力持久,是战场上不可多得的利器。
在京城,大宛马同?样是不少贵族趋之若鹜的宝马。
耀灵帝为了培育出这?种战马,特在雍州设立战马司,每年?要从户部拨出不菲的银款供给开支,可养育战马并非一朝一夕之事,光是饲养战马的粮草,一年?就要花费上万金。
靖西侯近几年?上奏耀灵帝,告之陇西马场的规模日益壮大,战马数量与日俱增,同?时要求户部提升拨款限额,以?维持西北马场的开支,
为了让耀灵帝信服,靖西侯每年?会?往京城送来八百匹大宛马,这?些大宛马会?被耀灵帝当作奖赏,赏赐给王公贵戚和朝中臣子。
姜玉竹脑中飞快打起了算盘,她?思?路片刻,缓缓道:
“如此看来,陇西马场里的战马,恐怕都是靖西侯用走私石炭同?匈奴人换取来的,大燕培育一匹战马需要花费八十两银子,可若与匈奴人交易,只用一担石炭就能换取一匹战马,靖西侯两头捞好处,光在一匹战马上就能赚七十两银子,臣记得户部记载陇西马场共有二十万匹战马,那就是一千四?百万两银子,相当于大燕三分之一的国库收入。”
相较于大燕人稀罕大宛马,匈奴人同?样珍惜能够为他们?在寒冬中取暖的石炭。
可匈奴人不善于开采石矿,大燕又禁止商贩向他们?交易石炭,因此在匈奴国,一秤石炭的价格可能抵上数只牛羊。
詹灼邺在小少傅掌心涂抹好祛疤膏药,轻轻缠绕起纱布,从始至终,少年?心里都在盘算着靖西侯中饱私囊的银钱,愣是一声疼都没唤出来。
出使金乌
正午时分, 余管事?匆匆进入书房通报,说宫里的曹公公来到太子府,有一道?圣上口谕要传达。
姜玉竹和詹灼邺走出书房, 迎接圣上口谕。
耀灵帝的口谕言简意赅, 大抵便是皇城司经过一夜审讯,已从萨满大巫口中审出扰乱先皇后虞祭大典的幕后主使者,就是后宫里的康妃。
究其原因,是太子在归京那年?,亲手割掉了康妃父亲的舌头, 从而致使康妃心生怨恨,暗中谋划多年?,想法设法除掉太子。
耀灵帝下旨处死康妃,皇贵妃执掌后宫, 多年?期间却?没有察觉到康妃的计划, 因此亦受到责罚。皇帝削去登华宫一年?例银, 并勒令皇贵妃交出凤印, 日?后与宸妃和端妃一起共掌后宫。
至于大皇子负责协理礼部, 虞祭大典上出了乱子, 他难逃其责, 亦被皇帝收回了礼部协理权。
姜玉竹跪在冰凉的鹅卵石地上, 她听着曹公公尖细着嗓子念出口谕,一颗心好似渐渐沉进了冰水里。
她悄悄瞥向一旁跪立的太子, 见?男子神色无波,眉眼?淡淡。
平静到近乎麻木。
“虞祭大典上闹出的风波已让京城百姓议论纷纷,陛下不欲声张此事?, 担心会有人再提起殿下当年?做的那件事?,还望殿下莫要觉得委屈...”
宣读完口谕后, 曹公公满脸堆笑?同太子解释道?。
“余管事?,送客。”
詹灼邺语气?平淡,转身带着小少傅回到书房。
“曹公公,出府的路在这边,您有请。” 余管事?抬手指向一条长廊,皮笑?肉不笑?道?。
曹公公脸色微僵,他任职大内总管多年?,无论到哪一位皇子府上传达皇上口谕,几?位皇子对他都?是客客气?气?,以礼相待,尤其是大皇子,不仅会命下人送上精致茶点,还会悄悄塞上一袋子银瓜子。
太子金尊玉贵,不屑同他这种阉人打交道?,可太子府里的家奴怎么也鼻孔朝天,像哄撵走一条狗似的赶走他。
走出太子府后,曹公公冷冷剐了眼?古朴雅致的府邸,心底耻笑?一声。
呸!东宫都?住不进去的太子,纵观大燕青史还是头一个,没有母族依仗,空有一身龙血罢了。
再说与太子一起返回书房的姜玉竹。
原本在得知靖西侯在雍州所做的勾当后,她心中满腔热血,恨不得立刻上奏耀灵帝,指出大皇子和靖西侯私下开采石矿,暗中将石炭贩售给匈奴人,并把朝廷拨给陇西马场的银款中饱私囊等一系列罪状。
每条罪状,都?足以让靖西侯丢官罢职,不得翻身。
可当姜玉竹听到曹公公宣读的口谕后,得知一夜之间,皇城司就捉拿到虞祭大典的幕后“真?凶”。
一个身居后宫不算受宠的妃子,用美婢女收拢萨满大巫,又悄悄收买宫里干了二十多年?的熏工,还能?瞒着礼部上下官员设计出这场以假乱真?的降神大戏。
这盘棋环环相扣,只要有一步错了,便是满盘皆输。
康妃虽与太子有弑父之仇,可仅凭她一人,难以操控满盘棋子。
可此事?关乎到皇家颜面?,耀灵帝想要顾全大局,不欲闹得人尽皆知,于是就这样高高举起,轻轻放下了。
更何况,耀灵帝已经惩罚了疏于管教后宫的皇贵妃和失察的大皇子,给足了太子颜面?,太子若不依不饶,未免就不识大体了。
姜玉竹正是因耀灵帝和稀泥的态度感到心凉,继而想到她现在把靖西侯和大皇子所干的勾当在朝堂上揭露出来,最终的结果,无非就是多了几?个像康妃一样的替罪羊罢了。
毕竟,大皇子乃是朝中百官人心所向,靖西侯手握雄兵,掌管半壁江山。
归根结底,还是太子的根基不够稳。
不过,既然大皇子他们能?演好委曲求全,她和太子亦能?,甚至能?演得更精彩。
姜玉竹黑溜溜的眼?珠转了转,突然展颜一笑?,笑?吟吟对太子道?:
“殿下这几?日?因追念先皇后,不小心染上风寒,不如告上几?日?假,这段时日?就先不去上朝了。”
詹灼邺看着少年?露出的狡黠神色,眸光一如既往宠溺,唇角轻扬,颔首道?了声好。
————
太子身体抱恙,一连十日?未曾上朝,引起朝中百官议论纷云,更有传言从福宁殿流出来,说皇帝有心废黜太子,另立长子为贤。
谣言传得有鼻子有眼?,说是皇帝与太子本就父子情薄,太子因虞祭大典上发生的变故,心中不免加深了对皇上的怨念,二人本就薄凉的父子之情现如今岌岌可危。
为了平息传言,耀灵帝派出几?位御医去太子府上看望,御医回来后,都?说太子风寒未愈,需要静养一段时日?。
半个月后,身为太子少傅的姜玉竹被皇帝单独召见?入宫。
金碧辉煌的福宁殿内,耀灵帝端坐在赤金九龙镂雕龙椅上,目光看向跪在殿中央的清秀少年?,沉声问道?:
“太子的病,可有好转?”
姜玉竹轻轻摇了摇头,面?色平静道?:“回禀陛下,太子殿下还是老样子,虽说每日?都?在服用汤药,可身子就是不见?好转。”
耀灵帝皱起浓眉,凛声道?:“曹公公那日?回宫时,说太子面?色极好,怎么转眼?间就病了,还病了这么久都?不见?好?”
自从太子抱恙不上朝,朝中原本平稳的局势渐渐打破平衡。
前几?日?,更是有谏官向耀灵帝进言,提出大皇子年?过三十,仍是郡王爵位,看在大皇子这些年?兢兢业业帮着陛下协理户部政务,陛下理应将大皇子的爵位晋升至亲王。
耀灵帝驳斥了这个提议,冷言道?他当年?做了三十五年?皇子还只是个郡王。
不过朝中风向的变化,还是让习惯掌控全局的耀灵帝感到不喜,一时怀疑太子是不是故意抱恙不上朝,惹得朝中人心动荡。
面?对皇帝的施压,姜玉竹不卑不亢回答道?:
“回禀陛下,臣不通晓医理,不清楚殿下为何久病不愈,不过自从先皇后虞祭大典后,太子常常会被梦魇缠身,在梦中,殿下他口中隐约喊着...喊着...”
看到姜少傅吞吞吐吐的模样,耀灵帝蹙起眉心,不耐烦地一拍赤金龙首扶手,催促道?:
“太子他都?说了什么?”
姜玉竹长叹了一口气?,幽幽道?:“殿下在睡梦中总是喊...母后,北凉好冷...”
耀灵帝神色微怔,眉眼?渐渐染上一抹愧色,过了半晌,才干巴巴道?:
“哎...这孩子脾气?倔,嘴巴犟,还不肯跟朕承认梦到过他母后。”
其实,耀灵帝何尝不想弥补他和太子十多年?间缺少的父子之情。
太子归京那日?,他坐在金銮殿上,远远望向男子深邃隽丽的眉眼?,像极了年?轻时的琳琅,心底百味陈杂。
那感情有骨血的牵绊,有相聚的欢喜,亦有难言的愧疚。
可种种复杂的感情,却?在耀灵帝目睹太子亲手割下司天监主簿的舌头后,全都?化为了惊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