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东边的小周
姜玉竹已经从床榻上下?来,她披了?件芙蓉色褂子站在?窗沿,认真打理?起冒出绿芽的杏树盆景。
这?段时日吃了?不少滋补药膳,她的小脸不知不觉丰盈了?一圈,女子杏面桃腮,乌眸明亮,气色极佳,哪里?有半点病气的模样。
亏得苓英提前报信,她躺在?床榻上拉起帷帐,伸出一条胳膊让御医诊脉,不时轻咳两声装模作样,总算是糊弄了?过去。
殷氏拧起双眉,不安地?绞弄着手中帕子,她忧心忡忡道:“昨夜我?这?右眼皮跳个?不停,今早就得了?要召你入宫的消息,哎...我?这?心里?总觉得不踏实。”
姜慎同样是愁云满面,可端妃今日将御医都带过来,堵住了?他们夫妇二人的诸多借口,他无官职在?身,无法入宫回绝懿旨。
姜玉竹放下?小铲,转身安慰忧心忡忡的父母。
“我?以前在?审查院担任磨勘官时,曾顺手推舟帮端妃将她的侄子调回京城,或许是端妃娘娘心里?一直记着这?件事,得知咱们要离开京城,想要召见女儿入宫,赏赐些金银还了?这?个?人情。”
听过女儿的安慰,夫妇二人仿若吃下?了?定心丸,脸上紧张的神色缓和了?些。
殷氏叮嘱道:“我?听掌事公公话里?的意思,端妃这?次宴请了?不少世家?女子入宫,这?里?面若是有你大?伯家?的女儿,你切记离她远一些,免得被她在?背后嚼舌根子,当众给你难堪。”
姜玉竹点点头,母亲这?席话并非是空穴来风。
小时候,大?伯母在?撺掇大?伯父同父亲分家?后,转头就在?姜氏族人面前说起她天煞孤星的命格。
大?伯母的女儿更是从小耳濡目染,七八岁年纪的孩童,便能有样学样,将她母亲厌恶的语气学得活灵活现,指着她的鼻子骂小煞星。
经年以后,大?伯一家?的官运虽说不上亨通,不过也混上个?五品文散官,在?姜玉竹担任磨勘官期间?,十余年未曾相见的大?伯父还厚着脸皮登门拜访,恳请她在?朝中提携他这?位长辈一下?。
而在?她的“死讯”传出来后,大?伯父一家?人又?像凭空消失了?一般,就连出殡当日都未派来人吊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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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日天清气朗,姜玉竹乘坐马车到了?东华门外。
前几日给姜家?传送懿旨的掌事公公早就等候在?此,他瞧见女子从马车上走下?,忙快步迎了?上去。
“嘿呦,姜小姐怎么才来,其他贵女早就前往琼芳阁陪娘娘们赏花去了?。”
“民女的马车在?路上坏了?,耽误了?些时辰,还请公公见谅。”
姜玉竹福了?一礼,轻声解释道。
端妃邀请她入宫的时辰在?辰时一刻,恰巧是百官下?朝的时候,担心会撞上太子,她故意在?路上磨蹭了?半个?时辰。
掌事公公瞧见女子巴掌大?的精致小脸,饶是在?宫里?见识过各种姿色的美人,仍是被女子明丽的容貌晃得一愣,后半截责备的话吞回了?肚子了?。
“姜小姐快随咱家?走罢,今日皇贵妃娘娘也去了?琼芳阁赏梅,咱们莫要让两位娘娘久等呐!”
姜玉竹应了?声,款步跟在?掌事公公身后进了?宫。
这?一年半里?,她入过很多次宫,可退去官服以女儿家?的身份入宫还是头一次。
宫里?的道路她记得很清楚,往前走是皇家?藏书楼文渊阁,穿过文渊阁就是明镜湖,走下?汉白玉桥便是左翼门,那里?是百官下?朝的必经之路。
此时距离下?朝已经过了?半个?时辰,宽阔的甬道上空旷无人。
掌事公公的步伐有些着急,还好姜玉竹平日里?跟在?太子身后走习惯了?,步履匆匆间?不见急促,女子月华裙裾飞扬,仿若灵巧的飞蝶翩跹。
二人转过一道弯,迎面看到不远处的古榕树下?立着两道身影。
这?二人的身影挺拔颀长,远远望着一人如雪松傲立,一人如香樟秀逸,甚是吸人眼目。
姜玉竹瞧见这?二人时,清瞳骤然一缩,原本平稳的步伐打了?个?踉跄。
“哎呦,都怪咱家?心急走得快了?些,忘记姜小姐久病初愈,身子骨经不住啊!”
掌事公公说完后,当即放缓了?步伐。
姜玉竹迅速从那二人身上收回目光,她深深埋下?头,恨不得贴着墙角行走。
可掌事公公些许是怕她再不小心跌倒,那小碎步走得又?缓又?慢,好似蜗牛在?慢吞吞移动,一步步缓缓接近前方?相谈的两个?男子。
萧时晏在?下?朝后被太子唤住,询问他近日手中处理?的政务,太子条理?清晰,每一项事务都问得仔细,萧时晏同样答得谨慎。
不知不觉中,陆陆续续下?朝的官员已然散去,唯留二人在?甬道上探究开辟新河道的细枝末节。
不过开辟河道的细枝末节再多,君臣二人还是商议完了?,就当萧时晏准备拜别时,太子忽然漫不经心问道:
“孤托付萧世子酬谢打捞上姜少傅尸身的渔民,此事你办的如何?了??”
萧时晏面色平静如水,拱手回道:“回禀殿下?,臣已经办妥了?。”
詹灼邺听到身后传来细碎的脚步声,唇角几不可察轻勾,他淡淡颔首:
“说来让人费解,孤在?越州打捞两个?月,未曾寻到姜少傅身上的一件物品,可偏偏在?孤关押在?宗正?寺的时候,尸身却自己浮上了?水面。”
萧时晏微微蹙下?了?眉心,他正?要开口解释,突然听到不远处传来对话声。
“哎呦,都怪咱家?心急走得快了?,忘记姜小姐久病初愈,身子骨经不住啊!”
“不怪公公,是民女不曾留意到地?上的积雪...”
听到这?熟悉的声音,萧时晏倏然抬起头,目光越过太子,看到迎面走来的女子,他垂在?身侧的手猛地?攥紧成拳,就连呼吸都变得有些紊乱。
墙角下?,姜玉竹侧过脸,屏住呼吸小心挪动脚步,试图从太子和萧时晏眼皮子下?悄悄溜过去。
真是人算不如天算,她明明在?路上耽搁了?半个?时辰,却还是
依譁
遇上了?最不想遇见的人。
数九寒冬,太子和萧世子在?哪里?议事不好,偏偏站在?左翼门前,真是让她躲无可躲。
四个?人的身影越来越近,明明宽阔的甬道竟然显出了?几分狭窄。
姜玉竹想静悄悄走过去,偏偏天不遂人愿,掌事公公瞧见太子的身影后,殷切地?快步走过去,尖细着嗓子问安。
“奴才见过太子殿下?,萧世子。”
姜玉竹内心长叹了?声天要亡我?,于是低垂着头从墙角下?走出来,跟在?掌事公公后福了?个?礼。
从始至终,她的脑底都不曾抬起。
詹灼邺侧过头,幽深目光在?少女低垂的纤细脖颈儿上停驻。
小少傅今日穿了?一件缎织掐花对襟外裳,下?着银霜白纹昙花长裙,肩披软毛狐裘斗篷,乌鬓高梳,尖细的小脸密密实实埋藏进一圈狐绒里?,仅露出粉嫩的耳廓。
少女耳垂上并未配搭耳饰,可那白皙如脂的肌肤宛若莹润的珍珠,在?雪里?余晖里?映出淡淡华光。
姜玉竹保持着屈膝行礼的姿势,不知是不是她的错觉,隐约觉得太子盘踞在?她头顶上的目光太久了?,久到她的心开始咚咚作响,一下?下?猛地?撞击着胸腔。
“殿下?,臣想起《治水筌蹄》里?曾提起‘治河三策’,分别是滞洪改河,提筑渠分流和缮完故堤,这?本书收在?文渊阁里?,殿下?不妨同臣一起前往文渊阁查阅。”
萧时晏走上前一步,遮挡住太子落下?的视线,抬臂指向不远处的楼阁。
詹灼邺收回目光,那双微微上扬的凤眸盯着萧时晏平静的面庞,洞若观火的玄色眸子让人心底打鼓。
良久,太子淡淡道了?声好。
紧绷着身子的姜玉竹松下?口气,下?一瞬,她听到男子清冷的声音:
“免礼罢。”
“谢过殿下?。”
姜玉竹跟在?掌事公公身后谢过太子,头也不回地?朝琼芳阁的方?向走去。
萧时晏用余光看向女子离去的背影,紧攥的左手缓缓松开。
“萧世子认识那位小姐?”
听到太子的问话,萧时晏心底一沉,短短一瞬间?,他迅速调整好心绪,才慢慢抬头对上太子的目光。
男子凤眸俯视而下?,狭长的眼尾随之扬起,凌厉的目光仿佛能看穿人心。
萧时晏承受着无形的压力,面色平静摇了?摇头:“臣不曾见过。”
詹灼邺抬眼看向女子消失在?拐角处的身影,眸光闪动了?一下?,举步离去前轻飘飘落下?一句话:
“孤还有要事要面见圣上,萧世子既然得空,就去文渊阁翻阅《治水筌蹄》,明日呈予孤一篇治理?河道的奏文。”
“臣领命。”
萧时晏低垂下?双眸,敛去眸底翻涌的情绪。
太子离去的方?向通往两处,一处是皇上的御书房,另一处便是琼芳阁。
太子他...究竟发现了?没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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琼芳阁坐落于御花园中,曾经是耀灵帝为了?让先皇后在?冬日里?赏雪景,特意命工部修建的一间?室外暖阁。
暖阁地?下?有砖石砌好的烟道,宫人在?烟道内添加石炭,热气上升烘烤着鎏金地?砖,亭台四面垂下?竹帘,就算在?寒冷的冬日,暖阁里?同样是温暖如春。
皇贵妃端坐在?紫檀嵌珐琅宝座上,冲下?首的端妃举起酒盏,微微一笑道:
“皇上前几年终止选秀,咱们宫里?久未添置新人,彼此相处这?些年倒不觉得什么,今日猛然瞧见这?么些豆蔻年华的世家?贵女,倒是恍然觉得自己老了?。”
端妃举杯饮下?酒,语气平淡回道:“娘娘这?些年一点都没变。”
端妃娘娘性子冷淡,在?宫里?是出了?名的。
一位婕妤见状,笑着出来打趣:“陛下?为何?停了?选秀,还不是因为有了?皇贵妃娘娘便知足了?,咱们的陛下?是个?万年难遇的痴情种,对皇贵妃娘娘的情谊那真是羡煞旁人啊!”
暖阁里?的贵女们纷纷点头称是。
她们仰望上首锦衣华服,母家?荣宠不衰的皇贵妃,眼底流露出的艳羡不加掩饰。
听到众人的恭维话,皇贵妃唇角含笑,描绘精致的眉眼眺望向暖阁外的皑皑雪景,眸底笑意清浅,如雪般冰凉。
帝王的荣宠,不过是镜花水月,空中楼阁,虚幻不实。
唯有握在?手里?的权力,才是最真实的存在?。
众人谈笑期间?,香竹幽帘掀开,由外吹进来的冷气化作氤氲白雾。
只见雾气中款款走来一位女子,她身材高桃,体态轻盈,乌发如漆,肌肤赛雪,一袭素衣却不减其窈窕姿色。女子步履从容走进暖阁,欠身盈盈施礼。
“民女姜玉竹,因乘坐的马车在?途中崩断车轴,耽误了?些时辰,还请皇贵妃和端妃娘娘恕罪。”
席间?贵女们好奇打量起突然而至的女子,彼此交头接耳,打探起她的出身。
“她怎么自称是民女,今日端妃娘娘宴请入宫赏花的宾客,不应都是官家?女子?”
“你没瞧出来吗,她就是那位已逝姜少傅的妹妹,端妃娘娘念及姜少傅以身殉国,特来邀请她赴宴。”
“难怪我?觉得眼熟,原来是姜少傅的妹妹,这?兄妹二人长得还真是像呢!”
“孪生兄妹,模样自然比寻常的兄妹更相像些...”